藥仙庵的山門緊閉,銅環(huán)上結著薄霜。陳樂生連叩三次,回應他的只有山風掠過松枝的沙沙聲。
"靜心師太,學生陳樂生求見!"他對著門縫喊道,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迅速消散。
半晌,門內(nèi)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尼姑拉開條門縫,正是靜音。她發(fā)間銀簪上的狐貍在雪光中閃閃發(fā)亮。
"陳解元請回吧。"靜音遞出一封信箋,"師姐說,待您中了會元,自會相見。"
陳樂生接過信,剛要詢問,靜音已退回門內(nèi),木門"吱呀"合攏。
信箋上只有八個字:"真真假假,狐影隨行。"
雪越下越大,陳樂生站在山門前,任憑雪花落滿肩頭。他掏出懷中的狐形玉佩——自從秋闈放榜那日,尤其是夜深人靜時,玉佩上的朱砂眼會泛出紅光,仿佛有生命般注視著他。
"真假...是指我的身世?"陳樂生喃喃自語,"狐影...莫非是藥仙庵?"
帶著滿腹疑問,他踏上了歸家之路。自從變賣家產(chǎn)后,瞎眼的養(yǎng)母就被安置在城郊一間茅屋里。想到要質(zhì)問養(yǎng)母自己的身世,陳樂生腳步愈發(fā)沉重。
茅屋比記憶中更加破敗。陳樂生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是父親生前常喝的方子。
"是...樂生嗎?"里屋傳來養(yǎng)母虛弱的聲音。
陳樂生喉頭一哽。養(yǎng)母眼睛雖瞎,耳朵卻靈得很,總能在他開口前就認出他的腳步聲。
"娘,是我。"他撩開布簾,看到養(yǎng)母坐在炕上,手里摸索著縫補一件舊衣。那是他小時候穿過的襖子,袖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養(yǎng)母放下針線,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向聲源:"聽說你中了解元?街坊們都在傳..."
"娘。"陳樂生突然跪在炕前,"我究竟是誰的兒子?"
屋內(nèi)霎時寂靜,只有藥罐在爐子上咕嘟作響。養(yǎng)母的手懸在半空,像只受驚的鳥兒。
"誰...誰跟你說了什么?"
"沈六安說我是李丞相的私生子。"
養(yǎng)母突然淚如雨下:"你父親...不,你舅舅臨終前說,若有一天你問起身世,就告訴你真相..."
窗外的雪停了,一縷夕陽透過窗紙照在炕桌上。養(yǎng)母的講述斷斷續(xù)續(xù),揭開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你母親劉雯雯與李丞相本是青梅竹馬,兩家只隔一道墻。李相少年時家貧,常來我家蹭飯,你母親總把最好的肉夾給他..."
后來李相鄉(xiāng)試中舉,劉家擺了酒席慶賀。那夜月色如水,兩個年輕人多喝了幾杯,在后院桂花樹下私定了終身。
"他說等中了狀元就來迎娶,你母親信了..."養(yǎng)母苦笑,"誰知李相金榜題名后,他母親逼他娶了侯府千金柳素燕。李相想納你母親為妾,她性子烈,當夜就假借戲院裝作戲子跑了。"
養(yǎng)母的眼淚滴在陳樂生手上,滾燙如熔鉛:"你母親不知道,劉家有祖?zhèn)鞯姆伟A,女子過了四十必死無疑。她在逃亡路上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又查出剛剛發(fā)作的病根...明知生產(chǎn)會加速病情,還是拼死生下了你。"
陳樂生渾身發(fā)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在血泊中掙扎著將他交給弟弟的場景。
"你舅舅...就是你喊了二十年父親的人。你從小患病,他變賣家產(chǎn)為你治病,他被你傳染上癆病卻不去治,只說自己隨便吃點藥就行..."養(yǎng)母突然抓住陳樂生的手,"樂兒,我不配做你母親嗎?你爹...你舅舅為你傾家蕩產(chǎn),臨終前還惦記著你的藥..."
陳樂生再也忍不住,抱住養(yǎng)母嚎啕大哭。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二十年的隱姓埋名,二十年的嘔心瀝血...血濃于水,可這水一樣的親情,比血更珍貴。
十一月二十八,陳樂生再次來到吳閣老府上。這次他不是來賣畫的窮書生,而是新科舉人,門房的態(tài)度恭敬了許多。
"陳解元請隨我來。"管家引著他穿過三重院落,"老爺在'聽雪軒'等您。"
聽雪軒內(nèi)暖香撲鼻,吳閣老正在賞梅。見陳樂生進來,笑著招手:"解元公來得正好,這株'白底紅'今日開了。"
寒暄過后,陳樂生從懷中取出畫卷:"晚生新作了幅觀音圖,請閣老品鑒。"
畫卷徐徐展開,吳閣老突然"咦"了一聲。畫中觀音不再是無相觀音,而是個陌生女子的樣貌——柳眉杏眼,唇角含笑,既有菩薩的慈悲,又有凡塵的煙火氣。
"這...這是..."
"晚生夢見,依樣畫來。"陳樂生輕聲道。
吳閣老凝視畫卷,忽然老淚縱橫:"像...太像了..."
正當陳樂生疑惑之際,屏風后轉(zhuǎn)出個妙齡女子,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鵝黃襖裙,發(fā)間金步搖隨著步伐輕晃。
"祖父,這就是畫觀音圖的陳解元?"女子聲音清脆如鶯啼,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樂生。
吳閣老拭淚介紹:"這是老夫?qū)O女吳悠悠,自幼愛畫成癡。"又對孫女道,"你不是總問那幅無相觀音的來歷嗎?正是這位陳解元所繪。"
吳悠悠湊近細看新畫的觀音,突然"啊"了一聲:"這觀音...怎么像祖母佛堂里供的那尊?"
陳閣長嘆:"哎,罷了,舊事不提。"他轉(zhuǎn)向陳樂生,"解元公此畫,老夫愿出黃金三百兩。"
三百兩!足夠赴京趕考的全部盤纏。陳樂生剛要答應,吳悠悠卻道:"陳解元畫技超凡,不知可愿指點小女子一二?"她眼波流轉(zhuǎn),"尤其是這觀音多相的變化..."
吳閣老會意一笑:"悠悠說得是。解元公若方便,不妨在舍下小住幾日,與悠悠切磋畫技。潤筆費...再加五十兩如何?"
陳樂生心中警鈴大作。他早聽說權貴之家有"榜下捉婿"的習俗,莫非...
"晚生惶恐,只是..."
"只是什么?"吳悠悠突然貼近,身上梅花香粉的氣息撲面而來,"解元公嫌棄小女子愚鈍?"
陳樂生后退半步,懷中狐形玉佩突然發(fā)燙。他想起靜心的警告——戒女色。更何況,眼前女子與李家似有淵源...
"小姐誤會了。"他拱手道,"晚生肺癆未愈,恐過病氣。不如這樣,每月逢五,晚生來府上指點,如何?"
吳悠悠還要再說,吳閣老卻點頭應允:"就依解元公。來人,取銀票來!"
離開吳府時,天已漆黑。陳樂生揣著三百五十兩銀票,走在積雪未消的街道上。狐形玉佩在懷中持續(xù)發(fā)燙,仿佛在警示什么。
轉(zhuǎn)過一個街角,他突然被人拽進暗巷。紅衣佩刀的男子捂住他的嘴,正是秋闈時在貢院外見過的沈六安手下一人!
"別出聲。"男子松開手,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李相派人來殺你了。"
陳樂生后背一涼:"閣下是..."
"錦衣衛(wèi)百戶展翼。"男子亮出腰牌,"奉皇命暗中查訪李相結黨一事。"他壓低聲音,"你可知李浩是誰?"
陳樂生搖頭。
"柳素燕的姐姐柳如煙外面面首戲子的兒子,而吳閣老孫女母親就是柳如煙!"韓昭冷笑,"李相正室無出,李浩已經(jīng)回李家認作外面養(yǎng)病的嫡幼子。如今外面?zhèn)髡f你這位真嫡子長相和李丞相相似,他們豈能容你?"
陳樂生如墜冰窟。難怪吳悠悠對他格外熱情,原來是...
"陳解元不必擔憂。"展翼遞給他一塊銅牌,"開春后我會護送舉子們進京。在此之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藥仙山方向,"遠離狐貍。"
回到租住的小院,陳樂生點亮油燈,仔細端詳展翼給的銅牌。牌上刻著只踏火麒麟,背面是"北鎮(zhèn)撫司"四個小字。
"錦衣衛(wèi)為何幫我?"他喃喃自語,"藥仙庵與狐貍又有什么關系?"
窗外傳來細微的響動。陳樂生吹滅燈,從窗縫望去,只見一只白狐蹲在院墻上,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白狐與他隔窗對視片刻,突然口吐人言:"真真假假,狐影隨行。"聲音竟與靜心一般無二!
陳樂生驚得后退兩步,再看向窗外,白狐已不見蹤影。只有一片雪花飄進窗欞,落在他手背上,化作一滴水珠,像誰的眼淚。
正月初一,陳樂生如約再訪藥仙庵。這次山門大開,卻空無一人。香爐里的灰是冷的,仿佛許久無人上香。
"靜心師父?靜音師父?"他的呼喚在殿內(nèi)回蕩。
轉(zhuǎn)過正殿,后院的景象讓他瞠目結舌——那株老梅樹下,靜音正在與一個白衣女子對弈。女子背對著他,發(fā)間銀簪上的狐貍栩栩如生。
"你來了。"靜音頭也不抬,"會試準備得如何?"
陳樂生剛要回答,白衣女子突然轉(zhuǎn)身——竟是另一個靜音!
"這..."
"這是我?guī)熋?,靜慧。"靜音落下一子,"她才是真正的藥仙庵住持。"
靜慧莞爾:"師妹說笑了。藥仙庵三弟子,誰不知靜心才是..."
"夠了。"靜音打斷她,對陳樂生道,"你見到展翼了?"
陳樂生心頭一震:"師太如何知道?"
靜音不答,從袖中取出一幅畫像展開。畫中是個年輕人,腰間佩著麒麟銅牌。
"展翼不是錦衣衛(wèi),而是韓將軍的外甥。柳素燕嫁入李家前,曾與韓將軍有私情。"靜音冷笑,"這位死了的丞相'嫡子'實則是柳氏帶進門的野種。"
陳樂生腦中轟然作響。這靜音怎么知道那么多內(nèi)情…
"你回去吧,好好考試,你的重點就是考中狀元呢,可別忘了你的承諾,靜心師姐最近有事,她不會見你,你沒事不用來這里了。"
陳樂生離開藥仙庵時,天色已晚。雪雖停了,但山路濕滑,他提著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靜音的話仍在他耳邊回響:
"切記春闈之前,莫要再來。待你高中會元,靜心師姐自會相見。"
他攥緊懷中的狐形玉佩,心中思緒萬千。他原以為自己只是李丞相的私生子,可如今看來,他的身世遠比想象中復雜。
"真真假假,狐影隨行……"他低聲念著靜心留下的八字讖語,眉頭緊鎖。
待陳樂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靜心才出現(xiàn)在側(cè)殿。殿內(nèi)燭火幽幽,銅鏡映出她清冷的面容。
她伸手輕輕撫過鏡面,低聲道:"出來吧,他走了。"
銅鏡表面泛起漣漪,一只白狐的影子緩緩浮現(xiàn),琥珀色的眸子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這次挑的人有意思啊。"狐貍的聲音慵懶而戲謔,"表面是丞相的兒子,實際上,他只是劉雯雯其中一個兒子啊。"
靜心挑眉:"哦?"
狐貍瞇起眼睛,尾巴輕輕擺動:"異卵雙胞胎。老大健康,被李丞相偷偷送給了韓將軍,現(xiàn)在都當上公主駙馬了,年輕有為。老二嘛……就是陳樂生,天生不足,被丟給戲子劉雯雯弟弟養(yǎng)大,差點病死。"
靜心輕笑一聲:"京城的水,一向這么深。"
"可不是嘛。他們父親還不是一個人呢,當年劉雯雯果真絕色,惹的上面那位都,嘖嘖嘖,真有意思" 狐貍歪頭,"丞相嫡子不是丞相兒子,韓將軍養(yǎng)子卻是丞相兒子,再加個本該早死的病秧子陳樂生……嘖嘖,挺歡樂的。"
靜心淡淡道:"你這狐貍,倒是唯恐天下不亂。"
狐貍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我這狐貍,大有娛樂前途。"
靜心沉默片刻,忽然問道:"那個展翼,是不是道士?他竟能嗅出我這兒的狐貍味,狗鼻子嗎?"
狐貍笑得更加詭異,尾巴一甩,銅鏡泛起波紋:"我知道,但我不說。你以后就知道他是誰的弟子了。"
靜心瞇起眼睛:"你在賣關子?"
狐貍哈哈大笑,身影漸漸淡去:"我很期待陳樂生去京城高中,再帶你去攪亂一攤水了!"
話音未落,銅鏡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靜心盯著鏡面,唇角微勾。
"京城啊……"她輕聲呢喃,"確實好久未見,該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