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雪,從窗縫里鉆進來。陳樂生蜷縮在太守府偏院的床榻上,三層棉被壓在身上,卻仍止不住地發(fā)抖。每一次咳嗽都像有鈍刀在肺葉上刮過,帶出腥甜的血沫。
"少爺,該喝藥了。"太守府的下人陳忠端著藥碗的手在發(fā)抖,碗里黑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刺鼻的苦味。
陳樂生勉強撐起身子,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鮮血咳在帕子上。那血中帶著詭異的紫黑色,在雪白的絹帕上暈開,像一朵妖異的花。
"忠叔...這藥...吃了七八天...怎么越發(fā)厲害了..."陳樂生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砂紙磨過喉嚨。
陳忠不在意的回:"那奴去請大夫再來看看..."
"不必了。"門外傳來冷硬的聲音,太守府管家沈德帶著兩個家丁走進來,手里拿著塊浸了醋的白布捂著口鼻,"老爺說了,陳少爺這病氣太重,怕過了人。已經(jīng)派人去藥仙庵請靜心師父來看看。"
陳樂生心頭微動。自從上次從藥仙庵回來,靠著靜心給的藥,他的肺癆確實好轉(zhuǎn)不少。可這幾天突然復(fù)發(fā),而且來勢洶洶,連城中名醫(yī)都束手無策。
"多謝太守大人..."陳樂生剛要道謝,卻見沈德退到門邊,一臉嫌惡。
"陳少爺別誤會。老爺是怕您這病...若是癆病,按律是要移出城的..."
陳樂生如墜冰窟。他早該想到,沈太守這般勢利之人,怎會好心為他尋醫(yī)問藥?不過是怕被連累罷了。
正說話間,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抹灰影飄然而至,靜心師太提著藥箱走了進來。
"阿彌陀佛。"靜心放下藥箱,合十一禮,目光在陳樂生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地上的血帕,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沈德連忙道:"師太快給看看,這可是肺癆復(fù)發(fā)?"
靜心不答,徑直走到床前,三指搭上陳樂生腕脈。她的手指冰涼如玉,卻讓陳樂生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寧。
"陳施主并非肺癆復(fù)發(fā)。"靜心突然開口,聲音清冷如泉,"而是誤服了雜藥,導(dǎo)致氣血逆行。"
沈德一愣:"怎么可能?府上用的都是上等藥材..."
靜心從藥箱取出一根銀針,探入陳樂生喝剩的藥渣中。片刻后取出,針尖竟變成了詭異的青黑色。
"藥中混了'斷腸草',與治療肺癆的'百部'相克。"靜心目光如電射向沈德,"這是要人命的方子。"
屋內(nèi)一片死寂。陳忠"撲通"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天殺的,奴可什么都沒做啊!"
靜心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瓶,倒出三?,摪椎乃幫瑁?用無根水送服,連服七日。此后需靜養(yǎng)半月,忌葷腥,戒女色,尤其不可動怒。"
她轉(zhuǎn)向沈德,聲音突然壓低:"煩請轉(zhuǎn)告太守大人,陳施主這病...會過人。"
沈德臉色大變,帶著家丁倉皇退了出去。陳樂生正疑惑靜心為何說謊,卻見她從藥箱底層取出個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塊沾血的帕子——正是他剛才咳血用的那塊。
"施主請看。"靜心將帕子展開在窗前陽光下,血漬中竟有點點金光閃爍。
"這是..."
"金蠶蠱。"靜心聲音冷得像冰,"苗疆秘毒,混在藥中無色無味。中毒者癥狀與肺癆無異,但血中會帶金粉。"
陳樂生渾身發(fā)冷:"誰會對我下這等毒手?"
靜心沒有回答,只是從他腰間取出那塊狐形玉佩,使了個法術(shù),再放在他胸口:"貼身戴著,可暫緩毒性。"她頓了頓,"近日省城傳聞,丞相在尋私生子,施主聽說了么?"
陳樂生茫然搖頭。這幾天來他纏綿病榻,哪知外頭風(fēng)云變幻。
靜心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李丞相嫡子暴斃,正尋找當(dāng)年與戲子劉雯雯所生之子。據(jù)說那孩子身上有塊墨玉鎖..."
陳樂生心頭劇震。他確實有半塊墨玉長命鎖,父親說是撿到他時就戴在身上的。難道...
"師太是說..."
"貧尼什么都沒說。"靜心打斷他,起身合十,"半月后便是秋闈,施主安心養(yǎng)病要緊。"
靜心走后,陳樂生輾轉(zhuǎn)難眠。他摸出從不離身的半塊墨玉鎖,就著月光細看。鎖背面隱約有個"木"字,但只有半塊。難道他真是丞相之子?可誰又會因此對他下毒?
次日清晨,陳樂生被院外的喧嘩聲驚醒。他勉強撐起身子,透過窗縫看到一隊家丁正在搬箱籠,沈志遠指揮著眾人往正院運送各色禮品。
"動作快點!李公子午時就要到了!"沈志遠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興奮,"怡然這回可算押對寶了!"
陳樂生心頭一緊。李公子?莫非就是傳言中丞相要找的私生子?
正疑惑間,院門被猛地踢開。沈德帶著四個家丁闖進來,二話不說就開始收拾陳樂生的行李。
"沈管家,這是做什么?"
沈德冷笑:"老爺有令,陳公子即刻搬出太守府!"他從袖中甩出一紙文書,"這是退婚書,從今往后,我家小姐與陳公子再無瓜葛!"
陳樂生眼前發(fā)黑,強撐著接過文書。上面赫然寫著:因陳樂生命犯孤煞,與沈怡然八字相沖,故解除婚約。
"八字不合?"陳樂生慘笑,"得知我有病,這么快就不合?"
沈德嗤笑:"陳公子何必裝糊涂?如今李浩公子才是丞相要找的人,您這病癆鬼..."他故意看了眼陳樂生枕邊的血帕,"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李浩?"陳樂生如遭雷擊,"可是那個戲子李浩?"
"放肆!"趙德厲喝,"李公子乃丞相血脈,豈容你污蔑!來人,送陳公子出府!"
兩個家丁不由分說架起陳樂生,像拖死狗般把他扔上馬車。馬車疾馳到南城,最終停在"濟世客棧"門前。
老張見到奄奄一息的陳樂生,大驚失色:"陳公子!您這是..."
陳樂生剛要說話,喉頭一甜,大口鮮血噴涌而出,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陳樂生在黑暗中沉浮?;秀遍g,他看見一只白狐蹲在床頭,琥珀色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他。狐貍的尾巴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一股清涼之氣涌入四肢百骸。
"公子...公子..."
呼喚聲由遠及近。陳樂生睜開眼,看到個陌生少女正在喂他服藥。少女約莫十五六歲,杏眼靈動,發(fā)間別著支銀簪,簪頭是只栩栩如生的狐貍。
"靜音奉靜心師姐之命,來照顧公子。"少女扶他坐起,從懷中取出個瓷瓶,"這是'清靈散',可解金蠶蠱毒。"
藥粉入喉,如冰雪消融。陳樂生頓覺胸中郁結(jié)稍解:"多謝姑娘...那李浩..."
靜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李浩腰間有塊墨玉,與公子這塊極為相似。"她指了指陳樂生從不離身的墨玉鎖,"但靜心師姐說,那是贗品。"
"靜心如何知道?"
"因為真的玉鎖..."靜音突然住口,警惕地看向門外,"有人來了!"
門被推開,老張端著粥進來:"陳公子醒了?正好有熱鬧看!太守府今日大擺筵席,慶賀找到丞相之子呢!"
陳樂生勉強走到窗前。只見長街上張燈結(jié)彩,一頂八抬大轎正往太守府方向去。李浩志得意滿地騎著馬,他腰間玉鎖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確實與陳樂生的墨玉鎖形制相似。
更令人吃驚的是,走出轎的竟是沈怡然!她一身大紅嫁衣,羞答答地瞥著李浩,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矜持?
"聽說今日就完婚。"老張搖頭嘆氣,"沈小姐堅持李浩就是丞相之子,連八字都重新合過了..."
陳樂生握緊窗欞,指節(jié)發(fā)白。"那是假的。"靜音在他耳邊低語,"真玉鎖遇毒會發(fā)熱。"
仿佛印證她的話,陳樂生懷中的玉鎖突然發(fā)燙。他掏出玉鎖一看,有個蠱蟲在爬,靜音眼睛一亮:"果然如此!靜心師姐說,只有真正的..."
"砰"的一聲巨響,房門被踹開。沈志遠兒子沈六安帶著幾個衙役闖進來,目光陰鷙地盯著陳樂生:"陳兄別來無恙啊。"
陳樂生強忍怒氣:"沈公子有何貴干?"
沈六安冷笑:"聽聞陳兄病重,家父特命我來探望。"他一揮手,衙役上前翻箱倒柜,"順便...找樣?xùn)|西。"
"找什么?"
"明人不說暗話。"沈六安突然壓低聲音,"你那半塊墨玉鎖,交出來。"
陳樂生心頭一震,下意識按住胸前:"這是家父遺物..."
"放屁!"沈六安厲喝,"那分明是當(dāng)初太守府的信物!你如今已和太守府退親,就該把玉鎖退還!"
衙役已經(jīng)搜到了床邊,很快發(fā)現(xiàn)藏在被褥下的半塊玉鎖并交給了沈六安。
陳樂生想要阻攔,卻因毒性發(fā)作又咳出一口血。沈六安厭惡地后退兩步:"陳樂生,識相的就離遠點。再讓我看見你..."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帶著玉鎖揚長而去。
靜音扶起陳樂生,嘆道:"公子別急,我這就去找?guī)熃銏笮?.."
一個月后,秋闈之日。
陳樂生站在貢院門前,一襲青衫洗得發(fā)白,卻整潔挺括。經(jīng)過靜心的調(diào)治和靜音的照顧,他體內(nèi)的金蠶蠱毒已清了大半,只是面色仍有些蒼白。
貢院外人頭攢動。陳樂生排隊等候搜檢時,忽聽一陣喧嘩。只見一隊官兵開道,八抬大轎緩緩而來。轎簾掀起,露出李浩那張涂脂抹粉的臉。他如今裝扮華貴,腰間玉鎖換成了純金打造的,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快看!那就是丞相新認的公子!"
"聽說才學(xué)平平,全靠沈太守打點..."
"噓,小聲點!沒見后面跟著的錦衣衛(wèi)?"
陳樂生低頭避開李浩的視線,卻聽見一聲熟悉的咳嗽——沈志遠穿著官服,正殷勤地為李浩引路。當(dāng)兩人經(jīng)過陳樂生身邊時,沈志遠明顯一怔,顯然沒料到這個"病癆鬼"還能來應(yīng)試。
搜檢時,差役對陳樂生格外嚴格,連發(fā)髻都拆開查驗。正要放行,突然有個錦衣衛(wèi)上前:"慢著!這人面生可疑,帶去偏廳細查!"
偏廳里,陳樂生被勒令脫去外袍。當(dāng)差役摸到他胸前的狐貍玉佩時,門外突然傳來清冷的女聲:"且慢。"
靜心師太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持度牒對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合十一禮:"這位施主是藥仙庵的香客,貧尼可擔(dān)保其身家清白。"
那錦衣衛(wèi)見到度牒上的印記,竟恭敬行禮:"原來是藥仙庵的師太。得罪了。"他揮手放人,臨走時卻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陳樂生胸前的玉佩。
靜心將陳樂生送到號舍前,突然低聲道:"答卷時,將狐玉壓在硯臺下。"不等他回應(yīng),便飄然離去。
三場考試,陳樂生如有神助。尤其當(dāng)狐玉接觸墨汁時,他腕底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運筆,寫出的文章酣暢淋漓。最后一場策論題竟是"辨?zhèn)握?,他聯(lián)想到自身遭遇,下筆如刀,字字見血:
"...真者自真,偽者自偽。然世人多眩于表象,以金玉其外者為貴,不知敗絮其中者實為糞土..."
放榜那日,秋雨綿綿。陳樂生站在榜下,看著"陳樂生"三字高居榜首,竟無多少喜悅。
陳樂生默默退出人群。轉(zhuǎn)過街角時,一頂青布小轎攔在面前。轎簾掀起,露出沈六安慘白的臉:"陳...陳兄留步..."
茶樓雅間里,沈六安一改往日傲慢,親自給陳樂生斟茶:"陳兄高中解元,可喜可賀..."
"沈公子有話直說。"陳樂生不動聲色。
沈六安忽然跪下,咬牙道:"父親已經(jīng)知道,李浩那廝是假冒的!陳兄如今也是前途似錦了,只是李浩已經(jīng)和妹妹成婚,那半塊玉鎖,就當(dāng)陳兄成全我妹妹他們可好?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我們就是兄弟,以后有事我陳六安都可幫兄弟一把對吧?!"
"沈公子請起。"陳樂生冷笑,"我姓陳,與李丞相毫無瓜葛。"
"陳兄大氣",沈六安起身敬茶,"以后大家在官場,你好我好大家好!"
陳樂生知曉太守本就是宰相門下的后生,他再鬧也無用,咬碎了牙,答應(yīng)了下來。他忽然想起靜心說過的話: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shù)。
"我身體不好,現(xiàn)在想見靜心師太了。"他起身道。
雨幕中,他仿佛看見靜心站在藥仙山巔,灰衣翻飛如展翅的鶴。而她身后,隱約有白狐虛影仰天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