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生坐在窗前,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面前的書卷上。距離服用靜心的藥已過去半年有余,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胸口的悶痛漸漸消散,咳嗽時也不再帶出血絲。手指輕輕撫過《四書章句集注》的書頁,他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渴望——鄉(xiāng)試在即,他不能再耽擱了。
"樂生,該喝藥了。"靜心端著一碗黑褐色的湯藥走進來,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陳樂生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讓他微微皺眉。"多謝靜心師父連日來的照顧,我的身子已大好,是時候準備去省城參加鄉(xiāng)試了。"
靜心接過空碗,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但很快被笑容掩蓋。"陳公子才華橫溢,此次鄉(xiāng)試必能高中舉人。只是..."她猶豫了一下,"省城路途遙遠,盤纏可曾備齊?"
陳樂生的笑容僵在臉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青衫,又摸了摸腰間癟癟的錢袋,長嘆一聲:"實不相瞞,家中積蓄已為藥石耗盡,如今連去省城的船資都..."
靜心忽然轉(zhuǎn)身出了屋子,片刻后回來時手中捧著三幅卷軸。"這是我閑暇時繪制的觀音大士像,雖不算精妙,但也有人稱贊。陳公子不妨帶上一幅去當(dāng)鋪,或可解燃眉之急。"
陳樂生展開畫卷,只見觀音法相莊嚴,衣袂飄飄,尤其是那雙慈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他驚訝地抬頭:"靜心師父竟有如此畫技!"
靜心羞澀地低頭:"不過是閨閣消遣罷了。"
次日清晨,陳樂生帶著一幅觀音圖來到縣城最大的"咸豐當(dāng)鋪"。當(dāng)鋪柜臺高過人頭,他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半截青布包頭的發(fā)髻。
"活當(dāng),這幅觀音圖。"陳樂生將畫卷遞上。
當(dāng)鋪老板趙德西漫不經(jīng)心地展開畫卷,卻在看清畫作的瞬間眼睛一亮。他仔細端詳片刻,又故作嫌棄地撇撇嘴:"畫工尚可,但無名之輩所作,不值幾個錢。一兩銀子,當(dāng)期三個月。"
陳樂生愕然:"這...這畫作精細,至少..."
"愛當(dāng)不當(dāng)!"趙德西作勢要收起畫卷。
正當(dāng)陳樂生無奈準備答應(yīng)時,旁邊一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湊了過來:"這位兄臺,可否讓在下看看這幅畫?"
趙德全臉色一變:"周老爺,這不過是..."
被稱為周老爺?shù)哪凶硬焕硭?,徑直接過畫卷仔細觀看,越看眼睛越亮。"妙??!這觀音法相莊嚴中透著慈悲,衣紋流暢如行云流水,尤其是這眼神..."他抬頭看向陳樂生,"小兄弟,這畫是何人所作?"
陳樂生想起靜心羞澀的樣子,不想被他人知曉,便道:"是...是在下偶然所得。"
周老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實不相瞞,近日縣城來了位從省城退隱的吳閣老,正在重金收購觀音畫像。若小兄弟有意,我可引薦,價格必比這當(dāng)鋪公道。"
趙德西急忙道:"周老爺,這不合規(guī)矩..."
周老爺冷哼一聲:"你剛才不是只出一兩銀子嗎?現(xiàn)在我要帶這位小兄弟去見吳閣老,你有意見?"
半個時辰后,陳樂生站在了吳府的大廳里。七八位衣著華貴的老者圍坐在一幅展開的觀音圖前,不時發(fā)出贊嘆聲。
"這線條,這設(shè)色,絕非尋常畫師所為!"
"看這衣紋的處理方式,倒有些像前朝李公的手法。"
"更難得的是這觀音神態(tài),莊嚴中透著慈悲,令人見之生敬。"
滿頭白發(fā)的吳閣老拄著拐杖走到陳樂生面前:"年輕人,這畫你從何處得來?"
陳樂生手心冒汗,硬著頭皮道:"回閣老,是...是在下偶然所得。"
吳閣老瞇起眼睛:"哦?那你可知這畫價值幾何?"
陳樂生搖頭。
吳閣老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兩黃金,如何?"
廳內(nèi)一片嘩然。陳樂生幾乎站立不穩(wěn),五十兩黃金,足夠他舒舒服服地去省城參加鄉(xiāng)試,還能余下不少貼補家用。
"閣老厚愛,但..."陳樂生想起靜心送他畫時的神情,忽然覺得不該如此賤賣她的心血,"這畫對在下意義非凡,恐怕..."
吳閣老哈哈大笑:"好!有骨氣!"他轉(zhuǎn)身對其他人道,"看到?jīng)]?這才叫惜畫之人!"然后又對陳樂生說,"一百兩黃金,不能再多了。而且,老夫只買這一幅,不問你出處。"
當(dāng)陳樂生抱著沉甸甸的金子走出吳府時,雙腿還在發(fā)抖。他從未見過這么多錢,更別說擁有了?;氐娇蜅#⒖探o靜心寫了封信,詳細說明了畫作被高價收購的事,并堅持要分她一半金子。
靜心回信婉拒,只說希望他專心備考,莫辜負了這難得的機遇。
帶著剩下的金子,陳樂生踏上了去省城的路。他租了艘舒適的客船,順流而下,五日后抵達省城。安頓好后,他第一時間去了省城最大的書院——東方書院拜謁,將自己的文章呈給幾位知名學(xué)究指教。
令他意外的是,幾位學(xué)究看完他的文章后,不約而同地問起了那幅觀音圖。
"樂生可就是前些日子那幅'慈悲觀音'的作者?"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學(xué)究問道。
陳樂生驚訝不已:"先生如何得知?"
老學(xué)究笑道:"那畫已在省城文人圈中引起不小轟動。吳閣老將其裝裱后掛在書房,逢人便夸。不少人都說,能畫出如此觀音者,必是胸有丘壑之人。"
就這樣,陳樂生人還未參加鄉(xiāng)試,畫名卻已傳遍省城。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第三天,他收到了一份燙金請柬——沈太守將在三日后舉辦賞花賦詩宴,特邀他參加。
"沈太守?"陳樂生看著請柬,心跳加速。沈志遠乃是本省巡撫之下第一人,掌管一省民政,若能得他賞識...
賞花宴當(dāng)日,陳樂生穿上用賣畫錢新置辦的靛藍色直裰,腰間系一條白玉帶,整個人煥然一新。太守府邸在城東,占地數(shù)十畝,朱門高墻,氣派非凡。
門房驗過請柬后,一名青衣小廝引他穿過重重院落。時值仲春,園中百花盛開,尤其是那一片牡丹,姹紫嫣紅,富貴逼人。亭臺樓閣間,數(shù)十位衣著華貴的公子老爺或坐或立,談笑風(fēng)生。
"這位便是畫出'慈悲觀音'的陳樂生陳公子吧?"一位身著絳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面容威嚴中帶著幾分和藹。
陳樂生連忙行禮:"學(xué)生陳樂生,拜見太守大人。"
沈志遠親自扶起他:"不必多禮。早就聽聞陳生才華橫溢,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他拉著陳樂生的手,向眾人介紹道,"諸位,這位就是近來名動省城的陳樂生,不僅畫藝超群,文章更是了得。"
眾人紛紛上前見禮,陳樂生一時應(yīng)接不暇。他注意到,在場的不乏省城有名的才子和官員子弟,而宋太守對他這個寒門學(xué)子如此禮遇,實在出乎意料。
宴席設(shè)在花園中央的敞軒內(nèi),四周花團錦簇,香氣襲人。酒過三巡,沈太守提議以"春牡丹"為題,眾人即興賦詩。
陳樂生略一思索,揮毫寫下:
"國色天香出畫欄,春風(fēng)拂面露華丹。
不隨桃李爭俗艷,獨守清高耐歲寒。"
詩作一出,滿座嘩然。沈太守拍案叫絕:"好一個'獨守清高耐歲寒'!陳生此詩,托物言志,正是讀書人的骨氣!"
宴會持續(xù)到日頭西斜,陳樂生被眾人頻頻敬酒,已有些醺然。沈太守見狀,關(guān)切道:"陳生醉了,不如在舍下暫歇片刻再回去。"不等他推辭,便命人扶他到一間清凈廂房休息。
陳樂生迷迷糊糊被扶上床,很快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尖叫聲驚醒。
"啊——!你、你怎會在我房中!"一個女子驚恐的聲音。
陳樂生猛地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不整,而床前站著一位同樣衣冠不整的年輕女子,正指著他尖叫。門外立刻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怎么回事?"沈太守帶著一群人沖進房間,看到眼前景象,臉色瞬間鐵青。"怡然!你...你們..."他氣得渾身發(fā)抖,"陳樂生!我好心邀你赴宴,你竟敢對我女兒行此不軌之事!"
陳樂生徹底清醒了,他慌亂地整理衣衫:"太守大人明鑒!學(xué)生醉酒被扶來此休息,絕無冒犯小姐之意!"
沈怡然——太守之女——捂著臉哭泣:"父親...女兒...女兒清白..."
沈志遠怒吼一聲:"來人!把這狂徒綁了送官!辱我女兒清白,我要你人頭落地!"
幾個家丁沖上來按住陳樂生。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位師爺模樣的人湊到沈志遠耳邊低語幾句。沈志遠神色變幻,最終長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殺你也無益。陳樂生,你可知罪?"
陳樂生跪在地上:"學(xué)生冤枉!學(xué)生喝醉了,學(xué)生真的什么也沒做,學(xué)生不知該如何是好"
沈志遠盯著他看了良久,忽然道:"你既然認罪,那我給你兩條路:一是按律處置,調(diào)戲官宦之女,輕則流放,重則斬首;二是..."他頓了頓,"娶了我女兒,保全她的名節(jié)。"
陳樂生如遭雷擊。他抬頭看向沈怡然,只見她雖然梨花帶雨,眼神卻閃爍不定,尤其在沈志遠提出婚約時,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
"這...太守大人,學(xué)生出身寒微,怎敢高攀..."
沈志遠打斷他:"我不管這些!現(xiàn)在只問你,娶還是不娶?"
陳樂生額頭抵地:"學(xué)生已有未婚妻,學(xué)生這樣不,不可以..."
"沒有不可以!"沈志遠打斷他,"你現(xiàn)在立刻與你那鄉(xiāng)下未婚妻退婚,娶我女兒為正室。至于那村姑..."他略一沉吟,"可認作表妹,待你高中后,本官自會為她尋個好人家。"
陳樂生聽完此話,如遭雷擊,眼前一陣發(fā)黑。當(dāng)初許諾高中負責(zé)管靜心一生,這樣似乎也可以說得通?可是若靜心不答應(yīng)...
"父親!女兒不活了!"沈怡然突然尖叫一聲,猛地朝墻上撞去。兩名丫鬟慌忙拉住她,一時間書房內(nèi)哭喊聲、勸阻聲亂作一團。
沈志遠勃然大怒:"陳樂生!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若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全家陪葬!"
陳樂生渾身發(fā)抖,想起家中年邁的母親。他閉上眼,淚水滾落:"學(xué)...學(xué)生愿娶小姐為妻。"
沈志遠神色稍霽:"好!這才像個男人。"他揮手示意丫鬟將沈怡然扶下去,然后從抽屜取出一紙婚書,"既如此,簽字畫押吧。"
陳樂生顫抖著手接過筆,在婚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筆都像刀割在心上。
"至于你那未婚妻..."沈志遠意味深長地說,"本官勸你親自寫信說明,免得她日后糾纏。記住,若走漏半點風(fēng)聲,后果你承擔(dān)不起。"
眾人唯唯諾諾退下,陳樂生回到客房,呆坐良久才提筆寫信。墨水滴在信箋上,暈開如淚痕。
靜心師父如晤:
前日因醉酒失德,冒犯太守千金,不得已許以婚約...
還沒寫完,就吐一口血在紙上,陳樂生害怕告知靜心,自己病又要復(fù)發(fā),將紙團揉作一團,扔至角落。
算了,等高中再說吧,至少當(dāng)時說的是高中,萬一我高中不了呢?
總覺得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蹊蹺。明明記得自己是一個人睡下的,怎么會...
而此時,太守府后院的一間房間內(nèi),沈怡然正對著銅鏡卸妝,臉上哪有半點淚痕?
"父親,非要選這個窮秀才嗎?"她不滿地撇嘴。
沈志遠冷著臉:"你還有臉挑?若不是你與那戲子做出丑事,還懷了孽種,我何須如此大費周章?這陳樂生才華橫溢,此次鄉(xiāng)試必中舉人,來年春闈更有望進士及第。讓他接盤,已是你的造化!"
沈怡然不服:"那李浩雖是個戲子,但貌似潘安,溫柔體貼,比這丑酸秀才強多了!"
"閉嘴!"沈志遠一巴掌甩在她臉上,"再敢提那戲子半句,我連你一起處置!記住,從今天起,你腹中孩子就是陳樂生的,若走漏半點風(fēng)聲,我要你生不如死!"
沈怡然捂著臉,眼中閃過一絲怨恨,卻不敢再言語。
與此同時,陳樂生站在窗前,望著太守府高聳的圍墻,心中五味雜陳。一夜之間,他從一個窮秀才變成了太守的準女婿,這本該是天大的喜事,可為何他總覺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個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
他忽然無比想念那個溫柔似水的女子,若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會說什么呢?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照得太守府的琉璃瓦泛著幽幽青光。省城的夜,原來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