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栩這一覺睡得很累,醒來時意識先漸漸清晰,周圍很安靜,用攢了半晌的力氣緩緩睜開眼后,發(fā)現自己正平臥在榻上,偏頭剛好瞧見跪在地上的趙淮生,眉梢微微一挑。
“趙院使。”一開口,他才發(fā)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聲音也很微弱。
而后便又瞧見坐在椅子上的殷無崢,鳳栩仿佛對自己的境況渾然不覺,無謂地笑著問:“殷無崢,這是做什么?”
兩人均是沉默。
“出去吧。”殷無崢對趙淮生說。
“謝陛下?!壁w淮生叩頭謝恩后,起身拎起藥箱出了門。
剛剛醒來的鳳栩雖然不大清楚狀況,但也隱隱有所猜測,他不作聲,任由彼此間沉默對峙。
終于,殷無崢問:“昨晚是怎么回事?”
殷無崢是身先士卒從西梁一路殺過來的,質問時眼神在燈影下閃爍著森然的鋒芒。
但鳳栩只是回以囅然一笑,眸光變得空茫,輕輕地說:“我也是個男人,又喜歡了你那么久,一晌貪歡——食髓知味而已,怎么了?”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我惦記了你那么久,如今都成了臨終人,放縱些也沒什么吧?!?/p>
“鳳栩?!币鬅o崢的語氣壓抑著怒意,“你還不說實話?!?/p>
“這就是實話?!兵P栩冷靜道。
于是又是一場沉默的交鋒,鳳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兩眼無神地望著房梁,而殷無崢必定在這次的對峙中敗退,因為他奈何不了一個不求生也無懼死、甚至不怕酷刑折磨的人。
良久,鳳栩在倦怠中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呢喃著問出一句:“你想聽我說什么呢?”
他想說的早已不能再宣之于口,想要的也早被拋在久遠的過去。
那些意氣風發(fā)在漫長而不見光的歲月中消磨殆盡,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具茍延殘喘的行尸走肉,所有人都在兩年前的那天轉身離開,唯有鳳栩留在原地,他等了很久,沒有人回來。
直到殷無崢將腐朽的大啟徹底湮滅,舊朝死,新朝生,鳳栩就知道時辰到了,他是大啟的君王,他是鳳氏的皇子,他該隨著爛到無可救藥的大啟死去,或許日后新君能留名青史,而他也能做為被天下梟主誅殺的無能昏君被提上一筆。
薄薄一頁紙,頌贊殷無崢的功績,譏誚舊主的無能,但至少他們的名諱共存一處,如此也夠了。
可鳳栩還是有些難過。
他什么都說不出。
殷無崢看見鳳栩泛紅的眼尾,與在榻上意亂情迷媚意橫生的時候不同,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被絕望侵蝕得千瘡百孔,無論是這具莫名虛弱的身體,還是與從前南轅北轍的性情,都清楚明了地顯示著,這個人傷痕累累,像繃緊到極致的弓弦,隨時可能斷掉。
他也無法回答鳳栩的話。
他們之間沒必要推心置腹地交心,鳳栩也不必對他交代什么,不過是在一切結束之前你情我愿地互相索取而已,只要時機一到,舊朝與廢帝都會煙消云散。
朝安城威嚴的城墻不會在意君主是誰,它長久地佇立在那,任憑江山更迭,就如同當年帝后與太子的死一樣,沒人會記得做了兩年提線木偶的鳳栩。
可殷無崢現在不那么篤定,他真的能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么?
就在彼此沉默之際,鳳栩輕柔地開口說:“別為難趙院使?!?/p>
“你還有心思替別人著想?!币鬅o崢目光平靜,終于又從他身上找到了幾分靖王的影子。
在殷無崢看來,鳳栩跋扈驕傲,又被父母兄長寵出了天真的性子,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他所謂的義氣,靖王身邊的哪怕是條狗,那也是朝安城里能橫著走的狗,因為鳳栩是當真拿身邊那群狐朋狗友當交心知己的。
實在是愚蠢又可笑,
鳳栩沉默了片刻,隨即自嘲地輕笑出聲,語氣竟也輕緩下來,“這是知恩圖報,趙院使真心待我,我能做的也只是為他說句話而已。他醫(yī)術高明,品性也過得去,你若實在不愿留前朝舊臣……就放趙院使走吧,他是好人,與我不同,不該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這大概是這段時日來,鳳栩與他說過最正經的話,殷無崢也不是沒見過坦蕩赴死的人,可鳳栩不一樣。
他像是迫不及待地等著解脫,好似活著的每一剎那都是水深火熱。
殷無崢縱然鐵石心腸,聽見這話也免不得動容,他真切地意識到,當年朝安城里那個幼稚的小王爺真的長大了,誰能想到朝安城最游手好閑的紈绔王爺,竟也有這樣溫和柔軟的一面。
自古帝王鐵血無情,他果然不適合做皇帝。
“所以你執(zhí)意要親眼看著宋承觀和陳文瑯死,是因為只想報復這兩個人?”殷無崢問。
鳳栩輕嗤,“我像活菩薩?”
殷無崢想起這屋子里那日死成血葫蘆的孫總管,如實道:“不像。”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兵P栩一口氣沒喘勻,緩了緩才接著說:“可仇家太多了,我沒那么多時間看著他們遭報應,只想著能親眼瞧見朕的兩位肱骨舊臣殉國,才能坦蕩蕩地去見父皇母后和哥哥?!?/p>
殷無崢覺得鳳栩沒說實話,他問:“倘若我給你時間呢?”
鳳栩似是愣了須臾,眸中有片刻煥發(fā)神采,卻稍縱即逝,很快便恢復成古井無波的寂然,他想了想,輕聲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翻過身來,向殷無崢側躺著,眉眼彎彎地輕聲念著:“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最后四個字的尾音似也帶著悵然,還有殷無崢捉摸不透的隱晦意味。
“殷無崢?!兵P栩輕聲。
有那么一瞬,殷無崢覺得鳳栩是要對他說什么,而他也是頭回迫切地想知道鳳栩要說什么。
但最終鳳栩只是輕輕合上眼。
他說:“已經夠了?!?/p>
殷無崢想到了天將明時,長夜里熄滅的、注定見不到黎明最后一捧火。
鳳栩說夠了。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這一生,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