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三子開著三輛汽車,向著萬泰染廠而去,桑錦洌坐在駕駛位,旁邊坐著時綺,目不斜視,端視前方。
有那么三番兩次的,桑錦洌想要開口,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時綺知道桑錦洌自然是有話要同他說的,但,他現(xiàn)在沒那個心情,能維持面上的恬靜,已經(jīng)耗去了時綺全部力氣。
二人無言,直至染廠,廠門口立著門衛(wèi)見少東家的汽車徐徐而來,鉚足了勁挺直身子從前窗往里看。
直到三輛車全都開進廠內(nèi),這哥倆才搓著手說道:“少東家旁邊坐著的不是隔三差五就來找的時先生嘛,這就成東家少奶奶了?”
“你是缺心眼兒,還是傻,昨兒少東家大婚,從萬國飯店大張旗鼓的接人,一路鞭炮噼里啪啦的迎回家,娶得就是人時先生,你這會兒才回過味來?”
“我哪里能不知道啊,我這不是再確認確認嘛?!?/p>
“要你確認?不是咱操心的事兒,咱啊,好好站崗罷!”
四人走進車間,桑錦洌與時綺兩人在前,桑錦泗與桑錦汝跟在他們身后,各槽、各主機技工們卻沒有停下手里的活,桑錦洌的鷹眼一掃而過,時綺點頭臉上沁著笑,正要往自個兒房間去,桑錦泗叫住了他們,“二哥、嫂嫂,我與錦汝去忙了。”
桑錦洌點頭,桑錦泗與桑錦汝離開時,還不忘與時綺眨眨眼,“嫂嫂,我在淘洗車間,錦汝在坯布配房,嫂嫂無聊了,可來找我倆?!?/p>
“好的,辛苦二位了?!睍r綺也與他們點點頭。
時綺跟著桑錦洌來至辦公房,時綺大咧咧的坐上桑錦洌的寬座,又熟練拿出紙筆,“桑先生去忙吧,我在你屋里不會無聊的?!?/p>
時綺的分寸感極好,他知道自己只是桑錦?;ㄥX買回來的工具,所以即便是要在染廠與桑錦洌演戲,將柳懷云拱出去,那么他也不能、不可以同桑錦?;I謀太多有關(guān)染廠的事情,這點從那一次時綺來找桑錦洌,對著一槽子悶青料子,時綺隨意說上兩句,已惹來桑錦洌反問“你懂染料?”,就可見一般。
由此,即使是時綺要通過桑錦洌達到自己的目的,現(xiàn)階段都只能隱忍不發(fā)。
桑錦洌抬手蹭了蹭鼻尖,“我有事同你商量,在家里不方便,這里說,不怕?!?/p>
時綺笑了笑,單手托腮,筆尖朝外,上身整個半倚著桌邊,“桑先生要同我說的是染廠里事兒?”
“沒錯?!鄙e\洌轉(zhuǎn)過身,將身后的房門輕輕的關(guān)上,并順手拉起了掛簾,一時半透的屋子,神秘起來。
時綺又笑了,“桑先生,容我再多嘴一句,您這,怎么總是喜歡打草驚蛇呢?”
“并非打草驚蛇,故意而為,柳懷云必然有眼線埋在我周圍,這間染廠,我可說,除你之外,沒有一個是我的人,我暫時也不能光明正大將我的人安排進來?!鄙e\洌的臉上有無奈和自嘲。
“所以,桑先生想要我做的第一步,是讓你的人光明正大的進廠?”
桑錦洌點頭,“我一個堂堂萬泰的少東家,卻是一點實權(quán)也沒有?!?/p>
桑錦洌的窘迫展示在時綺面前,就猶如脫光了,一絲不掛,此時時綺的瞳仁猛烈收縮,但他卻沒意識到。
“既然桑先生信任我,這件事自然交給我,只是桑先生的人想要滲透到桑錦泗與桑錦汝那邊,我沒這個把握。”時綺歪了歪頭。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p>
好聽的話,誰都受用,時綺也不例外,挑眉笑的張揚,“多謝夸獎,他倆所在的位置,油水多的很,一個淘洗、一個坯布,每年吃上的回扣,真真是不計其數(shù)。”時綺說完就后悔了,方才還想著,暫時不要插手,可桑錦洌才一示弱,自己已忍不住了。
桑錦洌的眉頭也鎖起來,“萬泰剛完成股份制的轉(zhuǎn)化,不是家族作坊,這種蠶食的行為,我忍不了,一會兒我?guī)愠鋈?,與我的人碰個頭,你們熟悉熟悉。”時綺點頭回應(yīng)。
這時綺剛跟著桑錦洌外出,桑錦泗轉(zhuǎn)頭去了坯布車間,拉著桑錦汝在辦公房里私語。
“他倆出門了。”
桑錦汝點頭,“哎,哥,你說二哥,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啊,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吶?”
“哼,讓你扎在女人堆里插科打諢,拿出你對女人的心思,用在正途,還看不清他桑錦洌要干嘛?這擺明了要奪權(quán)?!?/p>
“奪權(quán)?二哥名正言順的少東家,奪什么權(quán),今兒你沒瞧見二嬸娘那臉,氣的快綠了,人兩口子不讓她來廠里,她不乖乖在家里待著?”桑錦汝說的不在意。
桑錦泗上去給了他一個腦刮子,“你是豬嗎?二嬸娘手里有什么,染料方子,比什么不厲害,她怕什么,今兒讓了他們,二嬸娘會一直讓他們騎在自個兒頭上?”
桑錦汝揉了揉后腦勺,“對哦,二嬸娘有方子,二哥早晚得把她請回來,那槽子里的料,十件布也就到頭了,下一回下料,二哥不得把二嬸娘請回來,到時候還不是全聽二嬸娘的,二嬸娘這女人,真是穩(wěn)?!?/p>
“所以,桑錦洌才拼了命的拉攏咱爸,拉攏咱,我估摸著,他會讓自己人進廠子,靠他和他那個小白臉,人手不夠啊,農(nóng)民起義要勝,不得勝在個量上么?!鄙e\泗和桑錦汝仰頭大笑。
柳泉居的包間里,坐著四人,除去桑錦洌臉色越發(fā)凝重以外,其他三人,聊的正酣,尤其時綺時不時被逗笑的甜膩聲線,叫桑錦洌心氣兒更是不順了,不順在哪兒呢?時綺面對自己也是時常帶笑,但那笑是公式化的,是標準的,當然也是漂亮的,而現(xiàn)下這笑,發(fā)自時綺的內(nèi)心,蠱惑著桑錦洌,沖擊著、叫囂著、張牙舞爪的,在他腦子里不斷對比。
“我們與錦洌在德國是不打不相識,時先生可能不知,咱們國人在洋人地界,過的不如街邊的乞討者,你知道,國外有針對黑人奴仆的法律,但卻對黃種人連最基本的奴仆權(quán)益都沒有,所以在外邊的國人,抱團取暖?!蔽轭e纺樕系穆淠谛θ莸亩逊e下顯得越發(fā)凄涼。
“我豈會不知,在國內(nèi)的這些租界里,又何嘗不是呢,易地而處,你們在國外,艱難的很?!睍r綺知道伍睿宸和冼峻生與桑錦洌之間是含著國仇且同仇敵愾的知己。
冼峻生推搡了一下伍睿宸,“好端端的,國仇家恨留待日后吧,我與時先生接著說,咱們與錦洌的,呃,這個愛恨情仇?!?/p>
“打住,你倆少揭我的短,我自個兒說,”桑錦洌喝一口茶,微側(cè)身子,對著時綺道:“在國外你知道比那些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更可恨的是什么人嗎?”
時綺收斂了笑,搖了搖頭。
“是那些仗著洋人的勢,幫著他們反頭欺辱華人的國人,我剛?cè)サ聡臅r候,就遇到過這么一些個人渣,后來......”
“后來他解決了那些人,遇到了我與峻生,他啊以為我們倆也是那些腌臜貨,因為當時我倆正在教訓(xùn)一個留學(xué)生,為了這人剛來就跟那些人混在一處,反正是做一些壞事兒,但當時我倆可能有點窮兇極惡的,被桑錦??丛谘劾?,那就是惡人啊,他要做正義使者,正好,不問青紅皂白,干了一架?!蔽轭e窊屃松e\洌的話頭。
時綺又笑了,“那我想知道,你們?nèi)齻€誰傷的最重?”
“時先生猜一猜呢?”冼峻生沖他眨了眨眼。
時綺一手托腮,瞟著桑錦洌,“桑先生與伍先生不相伯仲,冼先生嘛,我想伍先生是不會讓你參與其中的?!?/p>
冼峻生的臉微紅,“桑錦洌,為得美人心,你賣朋友?”
桑錦洌雙手舉起搖了搖,“瞎說什么,我可沒賣你們,時先生可比你想象的還要聰慧呢?!?/p>
時綺笑的越發(fā)燦爛,他自然不會將冼峻生那句“為得美人心”當真,但桑錦洌卻紅了耳尖,伍睿宸與冼峻生相視一眼,笑的不明深意。
四人在柳泉居里用完餐,由桑錦洌開車一道回了萬泰,雖然時綺也覺得此時將人安插進去有點急了,但,宜早不宜遲。
時綺將伍睿宸帶去桑錦泗面前時,桑錦泗正在檢查坯布的張力,并讓工人們,仔細淘洗掉織在經(jīng)線上的桃膠,原來此人也并不是看上去的紈绔。
“嫂嫂無聊了,來找我?”桑錦泗隨意拿過抹布擦手。
“正是呢,無聊了,可不就來找你了,正好,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伍睿宸,我的同鄉(xiāng),讓他來廠里跟你學(xué)學(xué),我也不會叫你為難的,錦洌那邊兒,我去說。”時綺還是帶著那種春風(fēng)和煦的笑。
“嫂嫂哪里話,嫂嫂的人,豈能跟著我吃苦呢?!?/p>
“錦泗,也別嫂嫂長嫂嫂短了,怪不好意思的,喚我名字吧,睿宸能跟著桑家三少,哪里就吃苦了,多少人羨慕不來呢,方才我與錦汝也說好了,讓他幫我?guī)е硪晃恍⊥l(xiāng)呢?!?/p>
“哦,是嗎?那嫂,時哥可能不知道,錦汝喜歡漂亮的,只要是好看的,他都愿意帶呢。”桑錦泗的話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時綺笑了笑,“是嗎?正是巧了,我那小同鄉(xiāng)生的好看,想來跟著錦汝吶,不必?zé)┝??!?/p>
桑錦泗心中恥笑,只用美人計這樣一看就明的計策,這個時綺也并非所見的聰慧,想法也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