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錦洌的房中是通了電,有鎢絲燈的,但按著老例,紅燭也要燃上一夜,燭臺上開出的燭花,襯得滿堂紅的房間,分外明艷。
桑錦洌只覺胸口一口濁氣排不出,用力使勁睜眼,自個兒胸前枕著一腦袋,還是個男人,怎么會有男人在他的房里,還和他同睡一張床。
正要叫喚,聽得身上人,哼哼唧唧,帶著嬌氣,“怎么了,天亮了?”
聽音兒才知道與他睡一處的男人是時綺,可這時綺起床的聲兒太嗲了,嚶嚶懨懨的,如啜如泣,如喘如息。
二人不夠清明的雙目一對上,昨日之事瞬間席卷而來,他倆都隱約記得被人攙進(jìn)新房了,后面饒是怎么想也想不到了。
桑錦洌清了清嗓,但喉間還是啞的,“昨兒喝大發(fā)了,也不知怎就如此了?”
時綺卻攀在他的胸口,手掌攤平熨燙著桑錦洌的心,下巴墊在自己的手背上,“桑先生這是害羞了,還是急著要與我劃清界限?”
桑錦洌說不出,只垂眼看進(jìn)時綺的雙眸,見它彎彎翹起,“還是昨兒見到旭初,這里難受了?”時綺說著手掌在他的心口蹭著揉著。
桑錦?,F(xiàn)在的眼中盛滿了時綺,心口也叫他揉著,韓旭初一根頭發(fā)絲也擠不進(jìn)來,他眼下腦子里打架了,時綺睡醒的眉眼彎彎,好看極了。
再回神時,時綺早已不在,翻身下床,見他赤足落地,一個燭臺一個燭臺滅火去了。
時綺滅了燭火,轉(zhuǎn)頭瞇眼看向桑錦洌,晃了晃小臂,“讓丫頭們打點(diǎn)水,不能洗澡,凈凈身子總是可以吧,酒味好重?!?/p>
桑錦洌一低頭也聞到了自己身上散著的酒味,怎么剛剛時綺伏在自己胸口時,不曾聞見呢?
丫頭們魚貫而入,倒水、疊床,手腳麻利,鴉雀無聲,正當(dāng)桑錦洌讓人出去時,時綺輕飄飄的吐字,“我與二爺要擦身,你們下去吧?!?/p>
丫頭們素日里伺候的都是太太小姐少爺們,這樣直白的閨房之事,被時綺輕描淡寫的說出口,他自個兒不害臊,丫頭們卻都臊的滿臉通紅,直勾勾的眼睛,只能去瞧桑錦洌,只見時綺皺起眉,聲音也明顯的嚴(yán)厲起來,“怎么了,二爺院里的主,我做不得了?哼,你們?nèi)羰强吹孟?,盡可在這兒待著?!?/p>
時綺挽著桑錦洌的胳膊,不容他反駁,拽著人走入屏風(fēng),外間的丫頭們滿是驚恐、滿是羞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無聲而出,并反手將房門關(guān)上。
“桑先生,不會怪我吧。”時綺此刻與桑錦洌之間沒有空隙,幾乎是貼面而言。
桑錦??刂浦约旱暮粑?,并想要向后一步,卻叫時綺雙手環(huán)住了腰身,動彈不得,“問你呢,怪我嗎?”
瞧著他臉上的理所當(dāng)然,桑錦洌緩聲道:“不怪,還要感謝時先生呢,我知道我院里不太干凈?!?/p>
時綺歪嘴笑了笑,原本在桑錦洌后腰的雙手是攤平的,此刻卻緩緩收緊,綢衣全都攛在手心,“方才想發(fā)作的,一時忍了,我與你前頭說完要水擦身,瞧,喜燭剛滅,丫頭們帶著水就進(jìn)來了,這是趴著房門光明正大的窺探吶?!?/p>
“要不,全都遣了,派出去,換上新的,”桑錦洌偏了偏頭,“或是咱們住出去,長安街上,有間四進(jìn)的小跨院,是我母親留下的........”
時綺松開一手,趕忙擋在他嘴前,“桑先生,你我合作的初衷,可不就是在這宅子里,與二夫人斗嗎?怎么還未開局呢,臨陣退堂?”
時綺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肅然凝結(jié),松開桑錦洌,向后退了好幾步,“若桑先生畏首畏尾,這交易,趕緊就此作罷吧,我可真為日后的旭初擔(dān)心,這宅子能吞了他?!?/p>
兩人之間空出了安全距離,桑錦洌的腦子又開始飛速運(yùn)作,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時綺作揖,隨后春風(fēng)和煦的說道:“是我考慮欠妥,時先生,別生氣,生氣也別過心,日后行事,我定盡心盡意,不負(fù)時先生。”
時綺抿嘴一笑,“慌張什么,是我太嚴(yán)肅,嚇著桑先生了,我這人就這樣,不能冷著臉,所以逢人就得笑,不然容易嚇著人?!?/p>
桑錦洌也順著他笑了笑,聳聳肩,“說開了就成,既如此,時先生在這里換洗好,我用外邊的,估計(jì)我那二娘也快等不及了?!?/p>
正廳里每個人的臉色算不上好看,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坐在此喝了近一小時的香茶了,卻還未見昨日的新婚夫夫。
“我說嫂嫂真真的好脾性,若換作是我,絕計(jì)忍不了的,瞧瞧錦泗媳婦,第二日給公婆奉茶,可是天兒擦么亮就起身在我們屋外等著了,是不是啊,老爺?!标愌诺醚垲┲鴳言?,讓桑絨灷附和。
桑絨灷放下蓋碗,“少說兩句罷?!?/p>
“我這不是為大嫂嫂鳴不平呢嘛?!标愌诺袉酒饋怼?/p>
一陣陣爽朗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三嬸為誰鳴不平呢?”
眾人轉(zhuǎn)頭,桑錦洌與時綺翩翩而至,一個穿湛藍(lán)色西服,一個著湛藍(lán)色長衫,一中一西,配的天衣無縫。
時綺嘴角含笑,從桑錦洌身邊緩緩來到主位,這主位上且還擺著桑錦洌父母的牌位,端著茶壺,往面前的茶碗里舔了舔水,輕聲道:“請父親、母親原諒,我們來晚了。”聲音不大,卻在整個廳里回蕩。
時綺隨即又拿起茶壺,走到柳懷云面前,正要往里添水,可蓋碗里的茶滿溢,叫他添也不是,不添更不是,他伸出兩指,探了探杯緣,“二娘的茶涼了,換個新的來,吃了冷茶,胃里要不舒服的?!?/p>
真是漂亮,桑錦洌在心里要給時綺用力鼓掌,應(yīng)付他們家這些爛糟事,只能是時綺。
丫頭們拿了新蓋碗,時綺奉了茶,“二娘用茶?!?/p>
柳懷云不疾不徐的喝下,又拿著手絹,輕輕蓋了唇角,又向兩旁揮了揮,“給你三叔三嬸、四叔四嬸請安吧?!?/p>
時綺乖巧的應(yīng)聲一位一位的添茶、請安,一圈弄完,方緩緩走到桑錦洌身邊,柳懷云看了一眼陳雅蝶,不聲不響的端起了蓋碗。
陳雅蝶清了清嗓,道:“我說呢,咱們桑家雖不是什么功勛人家,那也是商賈世家了,今日這個樣子啊,我可是要說說的,雖說你們昨日新婚,正是燕爾情濃,但要長輩們,空著肚子等了你們個把鐘點(diǎn),你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p>
桑錦洌看著陳雅蝶面無表情,只拉著時綺的手,一屁股坐了下來,“三嬸教訓(xùn)的是,只是不曉得三嬸記不記得,我這剛從德國回來,在外邊兒,人家結(jié)婚當(dāng)天就要離了家去honey moon的,不存在奉茶這一說。”
“錦冽是時新人,可咱們不是,剛剛你說的那什么木,不管什么木也不能不侍長輩,我說錦冽家的,是不是啊?!标愌诺桓遗c桑錦洌對沖,直球拋進(jìn)時綺懷里。
“理是這個理,三嬸說的不錯,可我是男子,本就沖破了世俗不是嘛?”時綺又笑了,唇下痣也跟著一起飛揚(yáng)。
陳雅蝶被一口堵上,張了嘴卻道不出一個字來,三嬸不行,還有四嬸在,這四嬸章凡蓮可是有學(xué)問的,未嫁入桑家之前,也是正經(jīng)的崇德女高畢業(yè),只不過后來許給了桑家老四桑絨烲,才斷了去大學(xué)的念頭。
見她笑盈盈的開口道:“想來大伙都餓了,快些用早點(diǎn)吧,”左右召喚丫頭伺候上菜,一方落定了又笑道:“我家錦涪去了學(xué)里,還不曾給他新嫂請安呢,回來定補(bǔ)上?!?/p>
時綺點(diǎn)頭笑了笑,攪了攪碗里的白粥,放在桑錦洌面前,又將他面前的粥碗拿到自己面前。
章凡蓮細(xì)聲尖笑,右手擋嘴,“咱家二爺可真是精貴了,那個,我喚你阿綺吧,也別太慣著他,讓他多心疼心疼你?!?/p>
時綺抬眼笑著,“四嬸說的是,”胳膊明顯地去蹭桑錦洌,“那個可是六必居八寶菜?”
桑錦洌夾了一些放在時綺面前白瓷小碟里,兩人彎起嘴角對視一笑,這蜜里調(diào)油的腔調(diào),膩的周遭眾人,不愿再開口多言。
這頓早餐吃完,時綺和桑錦洌心滿意足,旁人惡不惡心的,他們不管。
正要起身,柳懷云開口道:“錦冽,今兒廠里就甭去了罷,這新婚大喜的,好生陪你媳婦兒,廠里有我呢。”
桑錦洌本來翹起的嘴角,瞬間下沉,“要辜負(fù)二娘好意了,未成婚前,我已與綺綺商議,婚后他要與我一同夫唱夫隨的?!?/p>
桑錦洌已經(jīng)拉臉了,他時綺要陪笑的,“正是正是,家里要二娘管著,廠里再要二娘操心,就是我們小輩的錯了,想二娘這個年紀(jì),放在鄉(xiāng)下,已是兒孫滿堂、弄孫為樂的,如今我與錦冽同去萬泰,我雖不懂染織,但照顧錦冽,端個茶遞個水,我還是能夠做的。”
柳懷云面色鐵青,氣的低吼,“三叔、四叔!”那眼睛里射出來的,全是帶刀的暗話,桑錦洌這小子,公然的要奪家產(chǎn)了,你桑絨灷、桑絨烲不問問?
而這兩人卻面色如常,“錦冽家的說的也在理,大嫂嫂畢竟是女子,拋頭露面的,旁人家咱管不著,但咱桑家,祖上就沒有女子出來應(yīng)酬經(jīng)商的?!鄙=q灷的話給柳懷云潑了一臉冷水。
“那個錦泗、錦汝吶,趕緊著,跟著你們哥哥嫂嫂,還不趕緊去廠里。”桑絨烲說出口的話,就柳懷云更是立時凍成了冰坨子。
擺明了,三房、四房如今都一心向著桑錦洌兩口子,這桑家的天兒已經(jīng)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