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fēng)像刀子般刮過陳樂生的臉頰,他裹緊單薄的棉袍,站在藥仙庵山腳下的"藥仙客棧"門前??蜅:谄嵴信粕系慕鹌嵋呀?jīng)剝落大半,在風(fēng)雪中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墜落。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從陳樂生胸腔里炸開,他急忙用袖口捂住嘴,待平息后,袖上已染了點點猩紅。他盯著那血跡,想起三個月前父親咯血而亡時那張青灰色的臉。
"陳公子,您還站在外面作甚?快進(jìn)來暖暖身子。"客棧掌柜老徐掀開厚重的棉簾,熱氣裹著酒香撲面而來。
陳樂生踏入客棧,大堂里十幾張方桌幾乎坐滿,清一色都是面色蒼白、身形消瘦的書生。有的伏案疾書,有的捻須苦吟,還有的對著寫好的詩作反復(fù)推敲。堂內(nèi)炭火雖旺,卻驅(qū)不散那股子藥味混著腐朽的氣息。
"您來得正是時候,明日是冬月初一,明日就是上山的日子。"老徐引著陳樂生穿過大堂,"按規(guī)矩,您得先寫首詩交給山上來的小師父,入選了才能上山求醫(yī)。"
陳樂生點點頭,從懷中掏出錢袋,倒出最后幾塊碎銀:"徐掌柜,這是我全部家當(dāng)了,夠住一晚么?"
老徐瞥了眼銀子,又打量陳樂生洗得發(fā)白的青衫和磨破的靴尖,嘆了口氣:"夠是夠了,只是...陳公子,您若想寫首好詩,不買壺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陳樂生勉強(qiáng)一笑,"家父生前常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這病最忌傷情。"
老徐不再多言,領(lǐng)他上了二樓最角落的一間小屋。屋內(nèi)僅一床一桌一椅,窗戶紙破了幾處,冷風(fēng)直往里灌。陳樂生卻覺得比自家漏雨的茅屋強(qiáng)多了——至少這里沒有父親臨終時留下的血腥氣,也沒有母親日夜啜泣的聲音。
他放下包袱,取出筆墨紙硯。硯臺里的墨早已凍住,他呵了幾口熱氣,又滴了些隨身帶的清水,慢慢研磨起來。
"萬般皆是苦..."陳樂生提筆寫下第一句,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女子的輕笑,隨即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他筆尖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朵黑花。
"李郎,你輕些...啊..."那聲音嬌媚入骨,陳樂生頓時耳根發(fā)熱。他自幼讀書,從未近過女色,父親病重后更是足不出戶,何曾聽過這等動靜?
"然然,我的好小姐,這大雪封山的,你爹的人找不著這兒..."一個男聲低啞道,接著是木床吱嘎作響。
陳樂生慌忙將注意力轉(zhuǎn)回紙上,卻聽那女子又道:"明日藥仙庵開山,我爹定會派人來尋...嗯...李郎,我們得快些..."
藥仙庵?陳樂生心頭一跳。聽這女子口吻,似是官家小姐,怎會與男子在此私會?他搖搖頭,強(qiáng)迫自己專注于詩句。
"萬般皆是苦,唯有病來真。藥石無靈處,佛前問死生。"
寫罷,他怔怔望著紙上詩句。這二十字道盡了他這半年的絕望——父親咳血而亡,母親哭瞎雙眼,家中良田變賣殆盡,只為他能來這藥仙庵求一線生機(jī)。
傳說藥仙庵專治肺癆,尤其對書生有奇效。每月初一前一日,求醫(yī)者需在山下客棧寫詩,初一由庵中小尼姑挑選佳作,入選者方可上山抽簽。若抽中上上簽,只需答應(yīng)尼姑一件事,便能得免費醫(yī)治。
陳樂生不信神佛,但此刻他已走投無路。
次日寅時,陳樂生便被客棧里的騷動驚醒。他穿好衣裳出門,見大堂里已擠滿了人,個個翹首以盼。
"聽說了嗎?這次只選三首詩上山。"
"去年臘月選了五首呢,今年怎么少了?"
"噓——小師父來了!"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蜅iT口,一個身著灰布僧袍的小尼姑踏雪而來。她約莫十七八歲,面容清秀,手中捧著一個紫檀木匣。
小尼姑目不斜視地走到柜臺前,將木匣放下:"請諸位施主將詩作放入匣中,午時貧尼來取。"
書生們爭先恐后地遞上詩卷,陳樂生擠在人群中,也將自己的詩投入匣中。那小尼姑似有所感,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讓陳樂生心頭莫名一顫。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陳樂生回到房中,隔壁已無動靜。他推開窗,見外面雪下得更大了,遠(yuǎn)處的藥仙山籠罩在茫茫白霧中,恍若仙境。
午時將至,樓下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喧嘩。陳樂生匆匆下樓,見老徐正高聲宣讀:"本次入選者——青州劉文、臨安張子澄、清河陳樂生!"
陳樂生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周圍投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人小聲議論:"這陳樂生什么來頭?從未聽說過..."
"看他那窮酸樣,寫的詩能好到哪去?"
小尼姑靜立一旁,待喧嘩稍止,才開口道:"請三位施主隨貧尼上山。山路濕滑,請務(wù)必小心。"
陳樂生回房取了包袱,跟著小尼姑走出客棧。雪已停了,但山路上的積雪足有半尺深。小尼姑步履輕盈,仿佛踏雪無痕,苦了后面三個病弱書生,走幾步便要歇一歇。
"小師父,敢問法號?"劉文喘著氣問道。
"貧尼靜心。"小尼姑頭也不回。
"靜心師父,我們這是去藥仙庵?"張子澄追問。
靜心這次連答都不答,只是加快腳步。
陳樂生默默跟在最后,肺里像塞了團(tuán)棉花,每走一步都牽扯著疼痛。兩個時辰后,當(dāng)夕陽將雪山染成金色時,他們終于看到了掩映在松林中的青灰色庵堂。
藥仙庵比想象中還要小些,正殿不過三間廂房大小,門楣上掛著塊褪了色的匾額,上書"藥不如簽,簽不如心"八個字。陳樂生正琢磨這對聯(lián)的含義,靜心已經(jīng)推開門:"你們在這里等著。"
正殿里供著一尊釋迦牟尼像,香爐里三炷香將將燃盡。陳樂生跪坐在蒲團(tuán)上,突然注意到佛像的右眼眼角有一滴琥珀色的樹脂,在燭光下像是一滴凝固的淚。
"奇怪..."他湊近細(xì)看,那滴樹脂突然滑落下來,正掉在他手背上,燙得他輕呼一聲。
"那是松脂。"靜心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手里捧著一個黑漆簽筒,"各位來抽簽吧,只能搖一次。"
劉文先抽,得了個中平簽;張子澄隨后,抽中下簽。兩人面色頓時灰敗。輪到陳樂生時,他深吸一口氣,抽出一支——上上簽!
陳樂生顫抖著手接過竹簽,只見上面刻著"柳暗花明"四個小字,背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緣起不滅,因果相循"。
"這...這真的能治好我的???"
"上上簽說能,那就能。"
靜心師父雙手合十,對劉文和張子澄輕聲道:"兩位施主請稍候。"她轉(zhuǎn)向陳樂生,灰布僧袍在穿堂風(fēng)中微微擺動,"陳施主請隨貧尼來。"
偏殿比正殿更為幽深,陳樂生跟著靜心穿過三道褪色的朱漆門檻,每過一道,空氣就陰冷一分。殿內(nèi)藥香濃得化不開,混著某種陳年的檀腥味,讓陳樂生肺里的濁氣又翻涌起來。
"咳咳..."他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靜心回頭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竟泛著淡淡的琥珀色。她推開一扇雕花木門,屋內(nèi)藥柜直抵房梁,上千個小抽屜上貼著褪色的藥材名簽。正中央擺著一張黑漆長案,案上整齊排列著青瓷藥罐。
陳樂生的目光卻被西墻吸引——那里掛著一面青銅古鏡,鏡面布滿綠銹,模糊得照不出人影。可就在他視線落上去的剎那,鏡中突然閃過一道白光,隱約顯出個狐貍形狀的影子,尖耳長尾,轉(zhuǎn)瞬即逝。
"施主在看什么?"靜心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
陳樂生猛地回頭,差點撞上靜心蒼白的臉。她站得極近,呼吸間有股清苦的藥香,可那雙眼睛在陰影中卻亮得反常。
"那面鏡子..."
"不過是件舊物。"靜心轉(zhuǎn)身取了個白瓷瓶,"每日寅時服藥三粒,用無根水送下。"她遞來的手指冰涼如玉,指甲修得極短,幾乎要陷進(jìn)肉里。
陳樂生接過藥瓶,"多謝師太。"他將藥瓶揣入懷中。
"只是你需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靜心指了指東面墻上掛著一幅未完成的工筆畫《蓬萊觀音圖》。畫中觀音身著素衣站在蓮臺上,衣袂飄飄栩栩如生,唯獨面部是一片空白,卻給人一種奇異的錯覺——仿佛那空白的臉上隨時會浮現(xiàn)出五官。
"那是..."
"我畫的。"靜心走到畫前,指尖輕撫過空白的面部,"還差最后一筆。施主可愿與我共同完成?"
陳樂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靜心從案上取來一支狼毫筆,筆桿上雕著細(xì)密的蓮花紋。她將筆塞進(jìn)陳樂生手里,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閉眼,想著你最渴望的東西。"
陳樂生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金榜題名時跨馬游街的景象。他感覺靜心的手引導(dǎo)著他在畫上移動,筆尖觸及宣紙的瞬間,一股奇異的刺痛感從指尖竄上手臂。
"咔嚓"一聲輕響,筆桿上裂開一道細(xì)紋。
靜心猛地松開手。陳樂生睜開眼,發(fā)現(xiàn)觀音的面部仍然空白,但畫作的空白處似乎流動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紅,看得久了,竟覺得那空白在對他微笑。
"上上簽管病,畫管命。"靜心的聲音突然變得幽遠(yuǎn),"我要你金榜題名時來管我一生。"
陳樂生怔住了。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筆,發(fā)現(xiàn)那道裂紋里滲出極細(xì)的血絲。
"若我病愈高中,必來迎娶。"他聽見自己說,然后鬼使神差地咬破食指,在畫角按下一個血指印。
"記住你的承諾。"靜心從袖中取出個物件,懸在指尖。
那是塊羊脂白玉雕的狐貍玉佩,不過拇指大小,卻栩栩如生。狐貍作仰首望月狀,眼窩處嵌著兩點朱砂,在昏暗室內(nèi)紅得刺目。
"憑此物可在山下客棧免費住一年。"靜心將玉佩放在他掌心,"每周朔望之日上山取藥,切記不可間斷。"
玉佩觸膚生溫,陳樂生卻打了個寒戰(zhàn)。他分明看見,當(dāng)玉佩離開靜心手指時,她指甲縫里滲出一絲暗紅。
"師太的手..."
靜心迅速將手縮回袖中:"施主該下山了。"她聲音突然冷硬如鐵,"記住,玉佩不可離身,更不可示人。"
回到正殿時,劉文二人正焦急踱步。見陳樂生出來,劉文立刻湊上來:"陳兄得了什么靈丹妙藥?"他眼尖地瞥見陳樂生往懷里藏的動作,"莫非是..."
"三位請回吧。"靜心打斷道,"雪將大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難走。積雪沒過了腳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陳樂生落在最后,手指始終緊攥著懷中的藥瓶和玉佩。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玉佩似乎在發(fā)燙。
"陳兄臉色怎么這般差?"張子澄回頭問道,"莫非那尼姑..."
"慎言!"劉文壓低聲音,"聽說這藥仙庵的尼姑都不是尋常人。前年有個舉人病愈后到處說庵里供著狐仙,結(jié)果不出半月就淹死了,死時嘴里塞滿了自己的頭發(fā)。"
陳樂生心頭一跳,玉佩突然燙得像塊火炭。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二位兄臺多慮了,靜心師太只是性子冷些。"
山風(fēng)卷著雪粒拍在臉上,陳樂生后背卻沁出冷汗。他想起那幅無臉觀音,想起鏡中的狐影...
客棧門口,老徐正跺腳哈氣。見三人回來,連忙迎上:"可算回來了!再晚些山路就該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