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的空氣,死寂得如同墓穴。劣質白酒刺鼻的余味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腐氣,在緊閉的窗簾后發(fā)酵。碎裂的手機屏幕像一塊丑陋的傷疤,躺在冰冷的地板角落,映不出絲毫光亮。這里是尊嚴的墳場,希望的廢墟。
梵姝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蜷縮在沙發(fā)與地板的夾縫里,身上裹著那條沾滿灰塵和淚痕的薄毯。懷里,雪球溫熱的身體成了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微弱的連接點。小家伙似乎也耗盡了力氣,只是安靜地蜷著,藍寶石般的眼睛里蒙著一層與主人相似的、深重的疲憊與茫然。
饑餓,一種原始的、帶著鈍痛的生理需求,如同蘇醒的野獸,開始在她空蕩蕩的胃里低聲咆哮,壓過了精神上的麻木與絕望。已經(jīng)兩天了。除了幾口勉強咽下的自來水,她粒米未進。不是為了所謂的減肥或清腸,是純粹的、赤裸裸的——沒錢了。
銀行卡余額的短信,像最后的喪鐘,冰冷地躺在那個屏幕碎裂、勉強還能開機的備用老年機上:
“您的賬戶余額為:10237.86元?!?/p>
一萬零兩百三十七塊八毛六。這個數(shù)字,在以前,不過是她一次商務宴請的零頭,是雪球一個月高端貓糧加保險的費用。而現(xiàn)在,它是她和雪球活下去的全部資本。下個月的房貸、下下個月的物業(yè)費、雪球絕不能斷的進口處方糧和保險……像幾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在這可憐的數(shù)字上,瞬間就能將其碾得粉碎!
“喵…嗚…” 雪球似乎也感受到了饑餓,用毛茸茸的腦袋虛弱地蹭著梵姝的下巴,發(fā)出細若游絲的叫聲。那冰涼的鼻尖,那依賴的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梵姝的心上!
她可以餓死自己。但她不能讓雪球餓死。不能讓它因為自己的無能,失去活下去的機會。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柴,微弱,卻帶著灼人的溫度,瞬間刺穿了厚重的絕望!
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
這個最原始、最卑微的求生欲,像一股蠻荒的力量,驅動著梵姝幾乎僵死的身體。她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地板上撐起來。骨頭縫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兩天未進食的虛弱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目光在昏暗的室內逡巡。
求職?簡歷投了327份,石沉大海。創(chuàng)業(yè)?私域死群89人,知識付費被割萬元。自媒體?當眾羞辱,賬號已死。所有“體面”的、曾經(jīng)屬于她那個階層的求生通道,都對她徹底關閉。
還有什么路?還有什么是她這個45歲、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口氣的女人,能做的?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墻角——那里堆放著幾個之前裝“創(chuàng)業(yè)道具”的、印著電商Logo的破紙箱。一個荒誕的、帶著極致屈辱感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上了她的心臟:擺地攤。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瞬間,梵姝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她,梵姝,嘉林集團前HRD,穿著Max Mara、戴著卡地亞、在云頂會議室與資本博弈的女人……要去街邊擺地攤?像那些她曾經(jīng)匆匆路過、甚至從未正眼瞧過的“小販”一樣,在塵土和吆喝中,為幾塊錢斤斤計較?
巨大的身份落差帶來的羞恥感,幾乎要將她再次擊垮!她仿佛能看到昔日那些光鮮亮麗的同事、下屬、合作伙伴,此刻正用驚愕、鄙夷、甚至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內心深處那個驕傲的靈魂在發(fā)出尖銳的、不甘的嘶吼!
“不…不行…絕對不行…” 她下意識地抗拒,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咕嚕?!?胃部更劇烈的痙攣襲來,伴隨著雪球又一聲微弱而執(zhí)著的“喵嗚”。那聲音,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所有虛幻的尊嚴泡沫。
活下去!讓雪球活下去!
這最簡單、最沉重的命題,壓垮了所有無用的羞恥心。梵姝閉上眼,深深地、絕望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渾濁而冰冷。再睜開眼時,里面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破釜沉舟的平靜。
第一步:啟動資金與選品。 10237.86元,是命根子,一分錢都不能亂花。她需要成本最低、流轉最快、操作最簡單的“商品”。在老年機上艱難地刷著批發(fā)網(wǎng)站(流量費都讓她心疼),目光最終鎖定在兩類東西上:
1. 發(fā)光小玩具:塑料的發(fā)光戒指、發(fā)光頭箍、熒光棒。批發(fā)價幾毛到一塊多一個,色彩鮮艷,夜晚顯眼,吸引小孩和年輕情侶。成本低,易損耗也無所謂。
2. 廉價保暖品:加絨的“光腿神器”(假透肉打底襪)、毛線手套、卡通暖手寶。批發(fā)價幾塊到十幾塊。冬天臨近,CBD加班的白領、等公交的學生或許需要。
她咬著牙,精打細算,像在進行一場關乎生死的戰(zhàn)役。最終,第一批貨品下單:發(fā)光玩具100件(成本約150元),光腿神器50條(成本約300元),手套20副(成本約100元),暖手寶10個(成本約150元)。加上一個必備的充電地攤燈(45元)、一塊厚實的防水布(舊窗簾改造)、一個收款二維碼(打印費2元)。總計投入:747元。 每一分錢花出去,她的心都在滴血。
第二步:踩點與“戰(zhàn)略部署”。 目標:CBD核心區(qū)邊緣的一條背街小巷,連接地鐵口和一個大型購物中心后門。這里人流量巨大,尤其下班高峰期,白領、學生、逛街人群川流不息。更重要的是,這里管理相對“松懈”,是“游擊隊”地攤的隱秘聚集地。梵姝像個偵察兵,連續(xù)兩天拖著虛弱的身體去“踩點”,觀察人潮走向、城管巡邏規(guī)律、其他攤販的品類和價格。她甚至用老年機那模糊的攝像頭,偷偷拍下“競爭對手”的攤位布局。
第三步:心理建設與“裝備”降級。 這是最艱難的一步。如何抹去“梵姝”,成為一個合格的“地攤阿姨”?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壓箱底最舊、最不起眼的衣服: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藏藍色羽絨服(領口磨破了),一條臃腫的黑色加絨運動褲,一雙笨拙的雪地靴(鞋跟已磨損)。沒有化妝,素面朝天,憔悴和浮腫一覽無遺。最后,她翻出一條很多年前買的、印著巨大Logo的奢侈品圍巾(早已過時,是真品,當年腦子進水買的),不是用來裝飾,而是——用來包裹住下半張臉!仿佛這樣,就能在寒冷的冬夜和洶涌的人潮中,藏住她最后一點可憐的、搖搖欲墜的身份尊嚴。
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CBD的摩天大樓披上璀璨的霓虹外衣,如同冰冷的巨人俯瞰著蕓蕓眾生時,梵姝推著一個從小區(qū)保潔阿姨那里借來的、吱呀作響的破舊小推車,上面堆著她的“全部家當”,如同最卑微的螻蟻,匯入了城市的毛細血管。
第一次出攤。選定的“戰(zhàn)略要地”已被一個賣烤紅薯的大爺占據(jù)。梵姝推著小車,像個迷路的孩子,在擁擠、嘈雜、彌漫著食物油煙和各種體味的小巷里艱難穿行。周圍的目光——好奇的、漠然的、帶著審視的——如同探照燈,讓她無所遁形。羽絨服下的身體繃得僵硬,圍巾下的臉頰滾燙。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示眾的小丑。
終于,在離地鐵口稍遠、燈光也更昏暗的一個垃圾桶旁,她找到了一個勉強能放下防水布的縫隙。手忙腳亂地鋪開布,笨拙地將發(fā)光玩具擺成扇形,將“光腿神器”和手套疊放整齊。打開充電地攤燈,慘白的光照亮了她局促不安的臉和面前這方寒酸的“領地”。旁邊賣手機殼的年輕小伙瞥了她一眼,沒說話。賣廉價首飾的中年女人則投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同病相憐又帶著點競爭意味的目光。
她張了張嘴,想學著其他攤販吆喝一聲,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站著,低著頭,看著自己磨破的雪地靴尖,祈禱著有人能主動光顧。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人潮從她面前洶涌而過,步履匆匆,談笑風生。偶爾有人瞥一眼她攤位上廉價的發(fā)光玩具,眼神里帶著一絲都市人特有的、對廉價物品的輕蔑和不屑,腳步卻毫不停留。冷風像刀子一樣鉆進她羽絨服的縫隙,凍得她瑟瑟發(fā)抖。胃里的饑餓感在寒冷的刺激下,變得更加尖銳難忍。
“阿姨,這個發(fā)光戒指怎么賣?”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梵姝猛地抬頭!是一個被媽媽牽著的小女孩,大概五六歲,扎著羊角辮,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塑料戒指。
“五…五塊錢一個?!?梵姝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她今晚的第一單!她甚至忘了成本價才八毛!
“太貴啦!前面那個叔叔才賣三塊!” 年輕媽媽皺了皺眉,拉著女兒就要走。
“三塊!三塊也行!” 梵姝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卑微的急切。什么利潤空間?活下去要緊!
年輕媽媽停下腳步,挑了一個粉色的發(fā)光戒指,掃碼付了三塊錢。硬幣落袋的提示音(老年機),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在梵姝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塊巨石!三塊錢!她賺到了第一筆錢!雖然微薄得可憐,但這意味著,她和雪球,今晚或許能吃上一口熱乎的了!
這筆交易,像打開了一個閘門?;蛟S是位置尚可,或許是廉價的發(fā)光玩具在夜色中確實吸引眼球,陸續(xù)有幾個帶著小孩的父母或年輕情侶駐足。梵姝漸漸放下了最初的僵硬,聲音也大了一點,雖然依舊不敢吆喝,但至少能報價、找零(盡管大部分是掃碼)。她笨拙地介紹著“光腿神器”的厚度,把手套遞給凍得搓手的年輕人試戴。
然而,CBD的“地攤江湖”,遠非表面那般平靜。
第一重暴擊:同行的擠壓與“江湖規(guī)矩”。
生意剛有起色,旁邊賣烤紅薯的大爺推著他的爐子,不動聲色地往梵姝這邊挪了一大截,幾乎堵住了她攤位前的通道。熱騰騰的香氣和明亮的爐火,瞬間吸引了更多人流,卻把梵姝的攤位擠到了更陰暗的角落。
“大爺…您這…” 梵姝鼓起勇氣,想提醒一下。
“咋啦?這地兒你家的?” 大爺眼皮都沒抬,用鐵鉗子翻動著紅薯,甕聲甕氣地說,“先來后到懂不懂?那邊垃圾桶邊上寬敞,你挪挪!”
梵姝看著大爺爐子下被烤得滾燙的地面,再看看自己單薄的防水布,敢怒不敢言。她咬咬牙,默默地將自己的攤位往更靠近垃圾桶的方向挪了挪。垃圾桶散發(fā)出的餿味,混合著烤紅薯的甜香,形成一種極具諷刺意味的氣味交響曲。
第二重暴擊:城管的“貓鼠游戲”與尊嚴的徹底踐踏。
晚上九點左右,人流量高峰。梵姝的攤前難得圍了幾個人,她正手忙腳亂地給一個姑娘找零(買了雙“光腿神器”)。突然,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和尖銳的哨聲!
“城管來了!快跑!” 不知誰喊了一聲!
如同冷水潑進熱油鍋!整條小巷瞬間炸開了鍋!攤販們以驚人的速度卷起包袱、推起小車,像受驚的兔子般四散奔逃!動作之熟練,顯然久經(jīng)沙場!
梵姝懵了!她第一次經(jīng)歷這場面!看著瞬間空了大半的街道和遠處穿著制服、快步走來的身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手忙腳亂地去收防水布,發(fā)光的塑料戒指滾落一地,被慌亂的人群踩得粉碎!“光腿神器”也散落開來。
“喂!那個圍圍巾的!別收了!東西扣下!” 一個嚴厲的聲音喝道!一個年輕的城管隊員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就要去拿她的小推車!
“別!求求你!我這就走!馬上走!” 梵姝嚇得魂飛魄散!聲音帶著哭腔!那輛小推車和上面的貨,是她全部的本錢!被扣了就全完了!她下意識地用身體護住小車,圍巾在掙扎中滑落,露出她那張因恐懼和屈辱而扭曲的、憔悴蒼白的臉。
年輕城管看到她這張明顯不屬于“職業(yè)攤販”的臉,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一絲復雜的情緒(也許是憐憫?也許是困惑?)。就在這瞬間,旁邊賣手機殼的小伙子一把扯過梵姝的防水布,胡亂將剩下的貨一卷,塞到她懷里,低吼道:“抱著!跑??!往地鐵站里跑!” 同時用力推了她的小推車一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梵姝抱著那團亂七八糟的貨,像抓住救命稻草,用盡全身力氣推著小車,匯入驚慌失措的逃跑人潮!高跟鞋(她居然還穿著那雙象征過去的、已磨損的Armani高跟鞋!)在坑洼的地面上崴了一下,鉆心的疼!但她不敢停!身后是城管的呵斥和手電筒刺眼的光柱!她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如同喪家之犬,一頭沖進了燈火通明、人潮洶涌的地鐵站!將身后的追捕和那個垃圾桶旁的“戰(zhàn)場”,徹底隔絕。
地鐵站溫暖的空氣包裹著她,她卻感覺比外面更冷。汗水混合著淚水,順著她冰涼的臉頰流下。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出胸腔!懷里抱著那團價值幾百元、沾滿灰塵和腳印的廉價貨物,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車,站在光鮮亮麗、行色匆匆的白領精英中間。巨大的反差和剛剛經(jīng)歷的驚魂,讓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屈辱、恐懼、后怕、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復雜地交織在一起。
第三重暴擊:來自“同階層”的目光與無聲的凌遲。
驚魂稍定,梵姝不敢再回那條小巷。她推著小車,漫無目的地在地鐵站出口附近徘徊,試圖在管理更寬松的廣場角落尋找一絲機會。剛在一個不起眼的柱子旁放下東西,甚至沒來得及鋪開布,一個略帶驚訝、又帶著明顯優(yōu)越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梵…梵總?”
梵姝的身體瞬間僵直!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她像生銹的機器般,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站在她面前的,是李薇!她曾經(jīng)在嘉林的下屬,一個她親自招聘、培養(yǎng),后來跳槽去了另一家外企的年輕女孩!李薇穿著剪裁得體的羊絨大衣,拎著某奢侈品牌的新款手袋,妝容精致,頭發(fā)一絲不亂。她正用那雙畫著精致眼線的眼睛,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推著小破車、裹著舊羽絨服、抱著一團廉價貨、臉上還帶著淚痕和灰塵的梵姝。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困惑、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以及……一種讓梵姝如墜冰窟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李…李薇…” 梵姝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圍巾早已滑落,她無處可藏。
“您…您這是…” 李薇的目光掃過小推車上散落的發(fā)光頭箍和“光腿神器”,又回到梵姝那張憔悴浮腫、寫滿風霜的臉上,語氣充滿了不確定和巨大的尷尬,“體驗生活?”
“體驗生活”四個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梵姝的心臟!比城管的呵斥更刺耳!比同行的擠壓更屈辱!它精準地撕開了她試圖用圍巾和沉默遮掩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將她從云端跌落泥潭、為了生存像老鼠一樣奔逃的狼狽不堪,用一種“前下屬”的、帶著“體面”偽裝的“關心”,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這燈火通明的CBD中心!
梵姝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褪成一片死灰!她嘴唇哆嗦著,想解釋,想說“不是”,想維持最后一絲可憐的尊嚴,但喉嚨被巨大的羞恥感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死死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污、磨損嚴重的Armani高跟鞋——這雙鞋,此刻成了對她過往人生最辛辣的諷刺!
“呃…梵總,您…您保重…” 李薇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和這場景的極度尷尬,匆匆丟下一句話,像躲避瘟疫一樣,加快腳步,迅速消失在光鮮的人潮中。留下梵姝一個人,像被釘在了恥辱柱上,承受著周圍若有若無的、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那一刻,梵姝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抽走了。她不再是那個被城管追趕的攤販,她成了一個被當眾扒光了衣服、在曾經(jīng)的下屬面前展覽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標本!階層的折疊與碾壓,在這一刻以最直觀、最殘忍的方式,呈現(xiàn)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推起小車的。她像個游魂,麻木地、機械地移動著。最終,在遠離廣場中心、靠近一個公交站臺的昏暗角落,她停了下來。這里人少,燈光昏暗,像城市的陰影。她默默地鋪開那塊皺巴巴的防水布,將剩下的、沒有被踩壞的發(fā)光玩具和幾副手套、幾條“光腿神器”擺好。沒有開地攤燈,她把自己隱藏在黑暗里。
生意冷清。偶爾有人路過,也只是瞥一眼。寒冷和饑餓像兩條毒蛇,噬咬著她的身體和意志。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收拾東西回去時,一個穿著外賣騎手制服、臉被寒風吹得通紅的年輕男人停在了她的攤前。
“大姐,這手套…暖和嗎?多少錢?” 男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眼神疲憊但急切。
“加…加絨的,十五塊?!?梵姝的聲音低啞。
“能便宜點嗎?十二塊行不?這風刮得手都快沒知覺了。” 男人搓著凍得發(fā)紅的手,懇求道。
梵姝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看著他那張在寒風里討生活的年輕臉龐,心里某個地方被狠狠觸動了一下。這雙手,和當初在“靜思軒”會議室里,老吳那雙沾著機油的手,何其相似!
“拿…拿去吧。” 梵姝拿起一副手套,塞到男人手里,“十塊…不,八塊吧。” 她甚至報了一個低于成本的價格。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感激的笑容:“謝謝大姐!” 他利索地掃碼付了八塊錢。硬幣落袋的提示音再次響起。他戴上手套,跨上電動車,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這八塊錢,沒有帶來多少利潤,卻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了梵姝冰冷絕望的心田。它讓她意識到,在這片冰冷的叢林里,掙扎求生的,不止她一個。在這折疊的CBD光影下,有人在云端觥籌交錯,也有人在塵埃里為了一副御寒的手套討價還價。
收攤。清點戰(zhàn)果。賣出去:發(fā)光戒指3個(9元),發(fā)光頭箍1個(5元),手套1副(8元),“光腿神器”2條(30元,按成本價賣的)。總收入:52元。
扣除成本(按售出物品粗略算)約45元。凈賺:7塊錢。
7塊錢。在以前,掉在地上她可能都不會彎腰去撿。而現(xiàn)在,這皺巴巴的七塊錢,是她和雪球今晚的飯錢,是她用尊嚴掃地、驚魂奔逃、被下屬“問候”換來的、沉甸甸的生存憑證!
推著吱呀作響的小車,走在寒風凜冽的歸途。CBD璀璨的霓虹在她身后拉長扭曲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嘲笑著她的鬼臉。身體疲憊不堪,腳踝因崴傷而刺痛,胃里空空如也。但很奇怪,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感的平靜,開始在她心中彌漫,取代了之前的羞恥和絕望。
回到冰冷黑暗的公寓。她顧不上自己,先給餓壞了的雪球開了它最便宜的罐頭(暫時買不起處方糧了)。看著雪球狼吞虎咽的樣子,她才拖著疲憊的身體,用那七塊錢,在樓下24小時便利店買了兩個最便宜的冷包子,一瓶礦泉水。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沙發(fā)太高,她沒力氣爬上去),就著冷水,啃著冰冷的包子。包子的面皮粗糙,餡料寡淡油膩。胃部得到填充的滿足感,與味蕾的抗拒形成鮮明對比。她一邊機械地咀嚼著,一邊看著角落里堆放的、剩下的地攤貨。
突然,毫無征兆地,一滴滾燙的眼淚砸落在她握著包子的、凍得通紅的手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沒有嚎啕,只是無聲地流淚。淚水沖刷著臉上的灰塵,留下清晰的痕跡。
這眼淚,不再是純粹的屈辱或絕望。里面混雜著太多東西:
為那場驚心動魄的奔逃。
為李薇那聲“體驗生活”帶來的凌遲。
為外賣騎手那聲“謝謝大姐”帶來的微光。
為這價值七塊錢的、冰冷的晚餐。
為懷里這只依賴她的小生命。
更為自己——這個曾經(jīng)站在云端、如今卻匍匐在塵埃里、只為掙一口飯吃的女人。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曾經(jīng)精心保養(yǎng)、涂著裸色指甲油的手。如今,指甲縫里嵌著地攤貨的灰塵,手背被寒風吹得粗糙皸裂,虎口處因為推車用力過猛,磨破了一層皮,滲著血絲。
她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一下那滲血的傷口。鐵銹般的腥咸味在口中蔓延。
痛。真真切切的痛。
但這痛,是活著的證明。是她在絕境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為自己和雪球,掙來的一線生機。這痛,比知識付費的羞辱更真實,比求職無門的絕望更具體,也比那搖搖欲墜的、名為“梵姝”的舊日幻影,更有力量。
她吃完最后一口冰冷的包子,喝光瓶中最后一口冷水。然后,她抱起吃飽喝足、蹭過來的雪球,將臉深深埋進它溫暖柔軟的毛發(fā)里。
窗外,CBD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而這座冰冷的囚籠里,一個滿身塵埃、傷痕累累、剛剛在生存線上贏得七塊錢的女人,抱著她的貓,在無聲的淚水和滲血的傷口中,第一次觸摸到了“活著”本身的、粗糲而堅韌的質地。明天,或許城管還會來,或許李薇還會遇到,或許依舊只能賺幾塊錢。
但,她還得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小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