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南星!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身形單薄,臉色在灼熱的陽光下顯得更加蒼白。他沒有看李建軍,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側(cè)身,將李小滿和她護(hù)著的母親,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踉诹俗约荷砗?。他那雙總是低垂著、帶著怯懦和疏離的眼睛,此刻抬了起來,深潭般的瞳孔里,不再是完全的沉寂,而是翻滾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冰冷的銳利。
“李叔,” 趙南星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周圍的嘈雜,“東西是小滿的。她說了,不給?!?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李建軍臉上,沒有絲毫退讓,“硬搶,不好看?!?/p>
李建軍被他突然的舉動、冰冷的眼神和這直接了當(dāng)?shù)脑捳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趙南星!你……你算哪根蔥?!這是我們老李家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我不是蔥,” 趙南星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看見有人要搶一個姑娘靠自己努力換來的東西,看不過眼?!?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鐵青的老太太和眼神躲閃的李啟遠(yuǎn),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充滿諷刺的冷笑,“光宗耀祖,靠搶自家姐妹的東西?這祖宗的臉,怕是掛不住吧?”
“你……你個野種!你罵誰?!” 老太太被戳到痛處,氣得跳腳,指著趙南星的鼻子破口大罵,“沒爹沒娘的野小子!滾回你的狗窩去!”
“我爹娘是沒了,” 趙南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和尖銳,他猛地轉(zhuǎn)向老太太,那雙眼睛像淬了火的寒冰,“可他們教我,人活著,得講理!得靠自己!不像有些人,仗著年紀(jì)大,輩分高,就胡攪蠻纏,把偏心當(dāng)理講,把不要臉當(dāng)本事!”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撕開了那層虛偽的面紗。
“你……你……” 老太太被他這從未有過的激烈言辭噎得直翻白眼,差點背過氣去。
“南星哥……” 李小滿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第一次如此激烈地為自己發(fā)聲的趙南星,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澀得發(fā)疼,卻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她不再僅僅是依靠他,而是感受到了并肩作戰(zhàn)的勇氣。她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緊緊站在趙南星身邊,瘦弱的肩膀與他并立,目光堅定地迎向父親和奶奶。
李建國看著并肩而立的兩人,看著趙南星那毫不退縮的冰冷眼神,再看看氣得直哆嗦的老娘,一股邪火夾雜著莫名的羞惱直沖頭頂。他猛地將手里那份被扯得皺巴巴的書狠狠摔在炕桌上!
“好!好!翅膀都硬了!”他指著趙南星,又指指李小滿,氣得嘴唇哆嗦,“滾!都給我滾!有本事你們就滾出去!別指望老子再管你們!”
夕陽熔金,將棉紡廠鍋爐房后那排廢棄平房染上溫暖的顏色。幾株粗壯的葡萄藤爬滿了簡易的木架,濃密的葉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涼蔭。這里遠(yuǎn)離家屬院的喧囂,成了暫時的避風(fēng)港。
趙南星蹲在墻角一個用磚頭壘起的簡易小灶旁,小心翼翼地?fù)芘窕稹T钌霞苤粋€熏得發(fā)黑的鋁鍋,里面翻滾著酸辣鮮香的湯汁,浮著白白胖胖的粉湯餃子,羊肉的香氣混合著醋和辣椒的辛香,絲絲縷縷地飄散開來。
李小滿坐在旁邊一塊磨平的石頭上,膝蓋上攤開日記本,手中的鋼筆卻久久沒有落下。堂屋里那場風(fēng)暴的余波還在她心中震蕩,趙南星擋在她身前的身影,和他那句冰冷的“野種”的自陳,反復(fù)在她腦海中回放。心口像被細(xì)密的針扎著,不是為自己,是為他。
“野種……”她無意識地低喃出聲,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團(tuán)墨跡,“她……說得那么難聽……”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輕響。趙南星夾餃子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看向李小滿。夕陽金色的光芒透過葡萄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映照著他眼中尚未完全平息的冷冽、深埋的痛楚,還有一絲在面對她時才悄然流露的、笨拙的柔和。
“她說的,是事實?!壁w南星的聲音很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結(jié)論。但李小滿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被強行壓下的波瀾。“我爹娘,是沒了?!彼D了頓,目光投向遠(yuǎn)處賀蘭山在暮色中漸漸模糊的雄偉輪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遙遠(yuǎn)而沉重的回響,“可他們教我,人活著,要站著,不能跪著。要講理,不能欺軟怕硬?!彼栈啬抗?,重新看向李小滿,眼神變得異常認(rèn)真,像在確認(rèn)某種信念,“我看見他們要欺負(fù)你,要搶你靠自己掙來的路……我,不能看著?!?/p>
他似乎在努力尋找更準(zhǔn)確的詞語來表達(dá)那份復(fù)雜而堅定的心意,嘴唇微動,最終化為一句樸素的肯定:“你……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值得走你自己的路,大學(xué)是你的路?!?/p>
“南星哥……”李小滿聽著他這番話,看著他眼中那份真摯的維護(hù)和笨拙卻無比堅定的表達(dá),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攤開的日記本上,迅速洇濕了紙頁。她不是為自己的委屈,是為他長久以來背負(fù)的傷痛而心疼,也為他這份沉甸甸的、毫無保留的心意而深深感動?!爸x謝你……”她哽咽著,聲音顫抖,“真的……謝謝你……”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用力地點頭。
趙南星看著她的眼淚,顯得有些無措,濃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安慰的話,最終卻只是笨拙地伸出筷子,在自己碗里仔細(xì)挑揀了一下,夾起一個最大、面皮最薄、餡料鼓脹得幾乎要破出來的羊肉餃子,穩(wěn)穩(wěn)地放進(jìn)了李小滿面前的粗瓷碗里。
“……吃餃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目光落在那個飽滿的餃子上,“吃飽了,才有力氣……”他抬起眼,看著她淚光閃爍的眼睛,無比認(rèn)真地說,“走你自己的路?!?/p>
這個簡單的動作,這句樸實無華的話,卻像一股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李小滿心中所有的堤壩,淹沒了所有殘留的委屈和陰霾。她破涕為笑,用力地“嗯”了一聲,夾起那個飽含著沉甸甸心意的餃子,吹了吹熱氣,大口咬了下去。酸辣滾燙的湯汁混合著羊肉的鮮香在口中爆開,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踏實的味道,順著喉嚨一直暖到了心底,驅(qū)散了最后一絲寒意。
兩人沒有再說話。趙南星也低頭吃著自己碗里的餃子。李小滿一邊吃,一邊偷偷抬眼看向他。夕陽的金輝溫柔地籠罩著葡萄架下的方寸之地,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他緊抿的嘴角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再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的輕微聲響,和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一片寧靜。這一刻,堂屋的咆哮、奶奶的咒罵、父親的蠻橫,仿佛都被這溫暖的暮色和食物的香氣隔絕在了遙遠(yuǎn)的世界之外。只剩下兩顆在困境中互相靠近、彼此支撐的心,在葡萄葉的沙沙輕響中,跳動著同樣堅定而溫暖的節(jié)拍。
李小滿擦干眼淚,在日記本嶄新的一頁上,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
八月十日,晴,酷熱。路沒鎖,粉湯餃子酸辣滾燙,是守護(h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