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識之海
玄云觀深處，屬于大弟子云溪的靜室。
月光透過糊著素白窗紙的格窗，在地面投下清冷的菱形光斑。室內(nèi)陳設極簡，一榻，一案，一蒲團，再無余物?？諝饫飶浡介g特有的、帶著松柏清苦的涼氣，還有一種……極其稀薄、若有若無的檀香余韻，被新點燃的線香清冽之氣覆蓋。
云溪的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韻律感。她走到靠墻的木案前，案上紫砂小壺水汽氤氳。素白修長的手指提起壺，滾水注入案上唯一一只青瓷杯，幾片碧綠的茶葉在澄澈的水中舒卷沉浮，裊裊茶煙升起，散開淡淡的、帶著微苦的清香。她將茶杯輕輕放在案幾中央，一絲水漬也無。
接著，她解下背負的桃木劍。劍身古樸，紋理清晰，劍鍔處纏繞著幾圈暗紅色的絲線。她取出一方雪白的細棉布，蘸了點清水，沿著劍身的每一寸紋理，緩慢而專注地擦拭。動作輕柔，仿佛在撫慰沉睡的伙伴，將沾染的夜露、塵埃、以及那無形無質(zhì)的陰穢之氣一點點拭去。劍身在清冷月光下反射出內(nèi)斂的光澤。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靜室中央的蒲團前。跪坐下去，腰背挺直如松，不見一絲彎曲。雙手置于膝上，指尖微扣。她微微抬首，閉上雙眸，幾縷因方才驅(qū)邪而略顯散亂的發(fā)絲垂落額前。她抬手，以指尖為梳，緩慢而精準地將每一縷發(fā)絲歸攏，重新挽緊那絲毫無差的道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線香燃燒時細微的“嘶嘶”輕響。
最后，她深深吸入一口清冽的空氣，再緩緩吐出。胸腔的起伏變得極其微弱悠長。仿佛將外界的一切紛擾、方才的驚心動魄、連同這具身體里多出來的那個“異物”，都在這緩慢的吐納中暫時隔絕在外。
靜室徹底沉入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月光，茶煙，香篆，構(gòu)成一幅清冷孤絕的畫。
就在這死寂中，云溪清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如同冰珠墜入玉盤，打破了寂靜，卻更添寒意：
**“說吧，你是誰？”**
這聲音并非響在空氣里，而是直接在蘇婉柔的意識深處炸開。蘇婉柔感覺自己的靈魂猛地一縮，像一個躲在黑暗角落里偷吃糖果卻被手電筒光柱瞬間逮住的孩子，巨大的窘迫和不安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感覺”到云溪意識深處那審視的、冰冷的、帶著絕對主權(quán)意味的目光。
“我……”蘇婉柔的意識波動著，帶著一種惶恐的瑟縮，“我是……蘇婉柔?！?/p>
**“你怎么死的？”** 云溪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直接切入核心，冰冷得像一把解剖刀。
“死”這個字眼，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婉柔的意識上！
“我……我已經(jīng)……死了？”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滅頂?shù)目謶秩缤[般席卷了她！意識之海里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死了？那……那她的囡囡呢？！那個還在發(fā)著高燒、小臉通紅的小女兒！她最后拼盡全力把她放在了床上，然后呢？囡囡的燒退了嗎？會不會沒人發(fā)現(xiàn)她倒在地上？孩子會不會從床上滾下來？！還有大寶和二寶！他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媽媽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該有多害怕？！早飯誰給他們做？衣服誰給他們穿？學校……還有她年邁的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們怎么受得了這個打擊？！
無數(shù)個“怎么辦”如同尖利的碎片，瘋狂地切割著她的意識。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瞬間淹沒了她，那在陌生軀殼和詭異場景中強行壓抑的淚水，此刻再也無法控制。蘇婉柔的意識劇烈地顫抖著，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悲慟化作無形的潮水，洶涌地沖擊著這具冰冷的軀殼，沖擊著云溪那堅冰般的意志。
云溪端坐蒲團上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緊閉的眼皮下，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瞬。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洶涌的、純粹的、屬于一個母親臨死前最絕望牽掛的悲痛，像滾燙的巖漿，試圖融化她意識周圍的堅冰。這感覺讓她極其不適，甚至……隱隱有些煩躁。她加重了意念的力度，那冰冷的意志如同無形的枷鎖，強行壓制住意識海里翻騰的悲傷巨浪。
**“我問你——怎么死的?！?* 她的聲音更加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強行將那失控的情緒拉回原點。
那冰冷的壓迫感讓蘇婉柔混亂的悲慟為之一滯。她被迫凝聚起殘存的意識，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遞著信息：“熬……熬夜……照顧發(fā)燒的小女兒……三天……沒睡……突然……胸口……好疼……喘不上氣……摔倒了……” 屬于蘇婉柔最后時刻的記憶碎片——女兒滾燙的身體，那剜心刺骨的劇痛，冰冷的窒息感，最后望向孩子們那一眼的絕望——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向云溪的意識。
靜室里，線香的煙氣筆直地上升，在月光中劃出一道虛幻的白線。
云溪的意識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帶著一種審視和評估的重量。她能“看”到那些記憶碎片，真實，慘烈，帶著凡塵俗世最沉重的煙火氣，與她清修苦練、斬斷塵緣的世界格格不入。
**“首先，”** 云溪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這是我的身體。”**她刻意強調(diào)了“我的”二字，帶著絕對的宣示和冰冷的警告。**“你不可以支配。一絲一毫的念頭，都不行?！?/p>
蘇婉柔的意識立刻瑟縮起來，傳遞出強烈的否認：“不會的！我……我沒有！我不會搶……”
**“不管你因何而死，”** 云溪打斷她，語氣沒有絲毫松動，“我會想辦法助你往生?！?*她略作停頓，仿佛在權(quán)衡，最終冷冰冰地補充道：“只是……可能需要一些契機?！?* 這個“契機”說得極其模糊，帶著一種不愿深談的疏離。
**“但在我的身體里——”** 云溪的意念驟然變得凌厲如刀，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刺入蘇婉柔的意識核心！**“不要有不該有的想法！尤其是那些……軟弱、無用的牽掛和沖動！”** 她清晰地指代了之前蘇婉柔試圖抱嬰兒的失控，以及此刻泛濫的母愛悲慟。**“否則，我寧愿引爆神魂，與你同歸于盡，也絕不會讓你有絲毫奪舍的機會！”**
這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警告，讓蘇婉柔的意識瞬間凍結(jié)！那是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她毫不懷疑云溪說到做到。
“不會的！真的不會的！”蘇婉柔的意識拼命地傳遞著保證，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神祇面前發(fā)誓，“我……我并沒有要搶占你身體的想法！我只是……只是……” 只是放不下她的孩子。這后半句，在云溪那冰冷的、帶著死亡威脅的注視下，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最好?！?* 云溪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冷清，仿佛剛才那毀滅性的警告只是隨口一句。說完，她不再有任何交流的意圖。
靜室重歸死寂。
云溪的呼吸變得更加悠長、深緩、微不可聞。她仿佛徹底沉入了一片無波無瀾的冰湖之底，意識高度凝聚，開始進入深沉的入定狀態(tài)。屬于“云溪”的氣息徹底占據(jù)了主導，冰冷、純粹、隔絕塵寰。
蘇婉柔的意識，被那股強大的、冰封般的入定力量徹底壓制、包裹。如同被投入了意識之海的最深處。云溪的冰冷意志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她不斷下沉。她再也感覺不到月光，感覺不到茶香，感覺不到線煙的軌跡。
只有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以及黑暗中，反復撕扯著她的、無法消散的劇痛——
她的囡囡，燒退了嗎？
大寶二寶，吃早飯了嗎？
她的父母……知道她死了嗎？
心口的位置，明明沒有實體，卻傳來一陣又一陣，錐心刺骨的疼。這疼痛不屬于云溪的身體，只屬于蘇婉柔那無處安放、永世不得解脫的魂靈。
她的意識，就在這冰冷的海底，在這無休止的疼痛和牽掛中，隨著云溪入定的節(jié)奏，緩緩地、無力地沉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