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金剛經(jīng)》
眾生皆被困于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這些苦厄之中，究其根源，皆因?qū)ξ逄N(yùn)假合之身的執(zhí)著癡迷，深陷于貪嗔癡所編織的輪回苦海而無法自拔。
我或許也是有著執(zhí)念的，只是歲月太過漫長，那些過往的執(zhí)念，我也記不太真切了。
對了，我得先說明一下，我是一只貓，一只會說話的貓，人稱貓爺。當(dāng)然，貓爺并非我的本名，至于我的本名，早在悠悠歲月中被我忘得一干二凈。
七百年前，龍虎山有個穿著道袍的傻道士，初見我時竟喊我 “咪咪”，在被我毫不留情地?fù)匣四樦?，才趕忙改口尊稱我為 “貓爺”。
如今，我在金陵城尋些生計，專盯著一家名為 “往生茶寮” 的鋪?zhàn)酉率帧？蓜e誤會，貓爺我可不是那種普通的小賊。尋常的貓去偷魚，而我既不偷金銀財寶，也不盜名家字畫，我只鐘情于偷那種專門泡給死人喝的 “渡魂茶”。那 “渡魂茶” 的茶湯黑紅黑紅的，喝上一口，從喉嚨一路熱辣辣地?zé)轿舶图?，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比當(dāng)年那道士喂我的符水還要帶勁得多 —— 雖然打死我也不會承認(rèn)，自己其實(shí)是喜歡那股鐵銹味，就好似舔了一口生銹的刀。
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灑落在金陵城的街巷。那棵古老的槐樹，枝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它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路上，如同碎成了一片片斑駁的銅錢。我身姿矯健地蹲在 “往生茶寮” 的檐角之上，先是伸出舌頭，慢條斯理地舔著自己的爪子，把每一根毛發(fā)都梳理得整整齊齊，可那一雙碧綠的眼睛，卻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著茶寮屋內(nèi)的一舉一動。只見屋內(nèi)，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女子，正手持竹夾子，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焙籠里嫩綠的茶葉。茶香混合著松煙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散開來，鉆進(jìn)了我的鼻子。聞到這股味道，我喉嚨里忍不住發(fā)出了不滿的呼嚕聲。這個蠢女人，又在糟蹋新收來的雀舌茶！回想起去年，她竟然把我好不容易藏在梁柱夾層里的珍貴鳳凰單叢，煮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簡直就跟中藥湯沒什么兩樣。
“貓爺今日不偷茶？” 那女子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突然抬起頭來。她的指尖還沾著一些沒來得及擦干凈的茶粉，嘴角微微上揚(yáng)，掛著一抹似有若無、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我的尾巴尖瞬間猛地繃緊，做出了警惕的姿態(tài)，可耳尖卻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不自覺地往后壓了壓。這個女人，總是喜歡用這種好似能看穿一切的語氣跟我說話，仿佛她真的能看透我毛皮下隱藏的那點(diǎn)小心思。就在三日前，她指尖彈出一粒朱砂，如同一枚暗器一般，飛速地朝我打來。還好本貓爺身手敏捷矯健，跑得比兔子還要快，才沒被她擊中。哼，真是個小氣的女人，我不過就是想偷喝一口那帶著鐵銹味的 茶罷了，那種茶每次喝下去，總能讓我記起一些被我遺忘在歲月深處的記憶。
我弓起脊背，輕輕蹭過那精美的雕花木窗。此時，瓦當(dāng)之上積攢的春雨，冷不丁地滴落下來，正好砸在我的鼻尖上，冰冰涼涼的，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浮生新?lián)Q的竹簾，還散發(fā)著一股青澀、帶著苦味的竹腥氣。透過那竹簾的縫隙，我瞧見簾子后頭的供桌上，一只青瓷碟里端正地擺放著三塊綠豆糕。那綠豆糕色澤誘人，黃澄澄的，上頭點(diǎn)綴著的糖桂花，在搖曳的燭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微光。這個蠢貨，總算是學(xué)乖了一些，知道用我最愛吃的點(diǎn)心來引我上鉤。
“貓爺若是再把爪子印留在宣德爐上，” 浮生的聲音從焙茶的炭爐旁悠悠地飄了過來，“明日便往茶里摻半片黃連?！?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捏著茶盞，在盞里輕快地打著圈。盞中的茶湯被快速攪拌，乳白的泡沫層層疊疊地往上冒，很快便漫出了盞沿，看著這泡沫，像極了那年冬至，道士給我揉的軟乎乎的棉花墊子。我的喉間不受控制地又發(fā)出了呼嚕聲，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塊綠豆糕，而后又快速地瞥了瞥供桌西北角那碗 “渡魂茶”。我的爪子在瓦當(dāng)邊緣來回磨蹭著，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三日前她還用朱砂打我。可此刻她卻擺出這般懷柔的姿態(tài)，真當(dāng)本貓爺是巷口那只見了魚干就搖著尾巴、毫無骨氣的蠢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