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了多久,黎尋終于感覺到身體變得輕盈了些。像是一場沉重而潮濕的潮水退去,靈魂也被重新注入了骨骼。
他艱難地抬起頭,眼睛對上一雙柔和而深情的眼眸,那眼神里藏著過分熾熱的溫柔,令人下意識地想要退后一步。
衛(wèi)思思身上的校服領口敞著,第三顆扣子未曾扣上,一縷細碎的絨毛在后頸晃動著。黎尋記得那是個溫熱的午后,補習班最后一排的兩張課桌拼成了一個小小的堡壘。
空氣悶熱,草稿紙上滿是汗水的印子,清涼的薄荷糖在課本下傳來傳去。
“警校體測要做十五個引體向上哦?!彼勉U筆頭敲她的本子,“八百米四分半,你上次跑完趴操場吐了半小時。”
“那我去帝都當學霸,你就在新都混個警校咸魚吧。”她把橡皮搓成個小兔子,指尖還粘著石墨的灰,像是在戳他心口,“反正高鐵就兩小時,你泡圖書館,我就給你帶糖?!?/p>
說話時,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明快,像微風撩撥起水面,蕩起輕淺的漣漪。黎尋沒回應,只是看著她睫毛在習題集上投下扇形陰影,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她呼吸之間晃動。
而那一刻,單向玻璃窗輕輕顫動。
他原以為那只是風,但當他回神,發(fā)現思思安靜了下來。她的目光落在書桌一角,用修正液涂涂抹抹,畫出一輛歪歪斜斜的小警車,車牌是他們名字的首字母,還有個圓圓的倒計時。
“等你配車了,副駕要貼我的專屬標簽?!彼е葺栋舭籼?,糖紙在風里飛舞著落到他膝頭。
他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某種溫熱的東西裹住了他的右手,他猛地低頭,陽光正好透過她發(fā)間的蝴蝶結,映在他們十指相扣的倒影中。溫柔極了,美好極了!可這份美好太靜止了,像蠟封的時間。
黎尋怔住。他看著鏡中,思思的手指忽然開始扭曲,指甲變長,涂著楓葉紅的指尖緩慢刺入他胸前。
沒有尖銳的痛感,只有血管被生生剝離的沉默,滴滴答答地,血從她指尖往下滴,像是節(jié)律分明的鼓點。
“你的心好燙?!彼χθ輩s裂到耳根,像是某種撕裂的皮囊。她從他胸腔中掏出那顆鼓動的心臟,表面爬滿細小的蜂窩孔洞,密布著不屬于人的觸須,那些血肉中分裂出的口器正貪婪地吮吸著每一根血線。還在滴答滴答的向下滴血。
黎尋倒退,手掌劃過空氣,撞碎了身后的鏡面。每一塊碎片中都映出不同形態(tài)的思思:穿婚紗的、抱著嬰兒的、在病床邊握著他手的……
她們全都舉著那顆變異的心臟,千張臉孔,千只手指,指尖牽引著詭異的銅絲。
“留下來吧……”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如海底回蕩的哀鳴,“在鏡子里,我們就能永遠相愛……”
他痛苦地扭頭,卻發(fā)現暗紅的觸須已纏住了脖頸,壓迫著氣管。他被拖向那顆血肉拼接的心臟,那團腫瘤似的器官竟是由一張張人臉拼湊而成。臉上都是那些失蹤者的模樣,眼窩空洞,嘴角扭曲。
他想要掙扎,卻被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禁錮住。思維開始模糊,窒息帶來的不是黑暗,而是灼熱的光。
思思的瞳孔驟然轉為青銅色,變作與他頸后相同的鈴鐺形狀。她的嘴唇貼近他的喉結,聲音如同冰刀:
“歡迎成為第二十四盞引路燈。”
......
“操!”
黎尋從夢中驚醒,右肩的傷口滲出的血已染紅整條布帶。他連滾帶爬退離原地,警惕地望向四周,空氣似乎還殘留著夢中的腥氣與冷意。
那面單向玻璃,此刻破碎得恰到好處,沒有玻璃割傷他,但每一塊殘片都反射著一張面色蒼白的臉。
他大口喘息,掌心的冷汗夾雜著血,浸透了襯衣。
果然是垂死病中驚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曾以為自己足夠冷靜、理智、堅定,卻沒料到在這里,這些所謂的理智與經驗根本一文不值。
夢境不過是這空間中隨時隨地的刺刀,它剖開你最深的記憶,剔出你無法面對的軟肋,逼你在幻覺中一遍遍溺死。
他站起身,戰(zhàn)靴碾碎滿地的玻璃碎片,發(fā)出細微的脆響。
走廊盡頭,老舊的消防栓箱上落了一層灰。磨砂玻璃上,有人用碘酒涂抹出一個歪斜的箭頭,顏色已被氧化成褐黃,指向更深的黑暗。
他跟隨箭頭走了過去,金屬門上的警戒線纏繞成結,封條的鋼印仍可辨出字樣:“奧市醫(yī)院藥劑科”。
門后傳來一股令人作嘔的藥水味,刺鼻,潮濕,夾雜著久未清洗的霉塵。冷藏柜里覆蓋著一層白霜,三盒破傷風疫苗還靜靜地擺著。保險柜沒鎖好,柜中散落著未處理的紗布、試劑瓶,還有一支雙氧水。推車的帆布包卡在車輪里,似乎曾被人急匆匆地遺棄。
天花板深處傳來一陣拖拽聲。像是金屬在扭曲,又像有生物正緩慢爬行。
他翻滾至配藥臺下,抓住急救包,掀起無菌布,手指掠過止血粉、縫合包、防護服……他的動作飛快,幾乎沒有思考。那些來自訓練的本能在這一刻爆發(fā)。
他的傷口邊緣已發(fā)白,肌肉被裂開的縫隙猶如活體撕裂。雙氧水的泡沫剛起,血水已染紅地磚。針頭穿過皮肉的一瞬,他聽見通風管中傳來一聲哀鳴似的震顫,接著,是更加劇烈的摩擦聲。
不能久留。
他背起包,蹚過灑落一地的藥瓶,推開門,走廊外依舊死寂無聲??伤芨杏X到,有什么東西正貼著通風管的內壁緩緩爬行,悄無聲息。
“小E,小E?!?/p>
他低聲喚著,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卻沒有任何回應。屏幕已碎,液晶已漏,電芯損毀嚴重,顯然,在跨海大橋上的沖撞或鏡面崩塌時已徹底報廢。
“真該讓那些博主試試這玩意扛不扛得住火箭彈??覆蛔∵B他們一塊炸了!槍斃!”
他冷笑了一聲,抬手甩開屏幕殘渣。這種時刻,再多的牢騷也是徒勞。他只能靠自己的直覺繼續(xù)前行。
后方的聲音突然中斷,像是被什么撕碎,或干脆沉入了更深層的靜寂。他不再回頭,提步朝未知的方向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