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后,林美一家五口慢悠悠地往家走。
林美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還哼著剛學的“人~口~手~足~”
稚嫩的嗓音在晚風里飄蕩。
突然,她感覺后衣領一緊,整個人騰空而起。
視野陡然拔高,腳下的泥巴路變成了阿媽那張故作兇狠的臉。
“小兔崽子!”劉芳故意板著臉,把林美拎到眼前晃了晃,“敢騙阿媽來掃盲班蹭飯?嗯?”
林美的小短腿在半空中撲騰了兩下,活像只被逮住的小王八。
她立刻換上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從兜里掏出半塊印著牙印的番薯干:“阿媽最好了~這個給你吃~”
企圖靠撒嬌賣萌蒙混過關。
劉芳被她這模樣逗得差點破功,強忍著笑意板著臉:“少來這套!”
手上的力道卻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噗嗤——”林惠終于憋不住笑出聲來,林勇更是笑得直拍大腿。
林大海在一旁看得直搖頭:“這丫頭,也不知道隨了誰……”
林美趁機扭著小身子往下滑,一落地就躲到林惠身后,探出半個腦袋沖劉芳做鬼臉。
陳彩姑挎著喂豬的潲水桶,迎面撞見從掃盲班回來的林美一家,立刻拉長了聲調:
“喲,大海家的,這是去當文化人啦?那些彎彎繞的字兒,你們能認得全么?”
劉芳把林美往身前一攬,笑吟吟地回道:“大嫂要不也去試試?今兒個李先生還夸我們小美學得快呢!”
說著故意抖了抖手里那張寫滿字的草紙,墨香在暮色中格外明顯。
“哼!”陳彩姑把潲水桶往地上一墩,濺起幾滴渾濁的水花,“有這閑工夫,不如多納幾雙鞋底!”
林美是生怕自己爸媽不去掃盲了,拽住劉芳的衣角晃了晃,
“阿媽,我覺得認字可好玩了!老師還說,以后能看懂報紙呢!”
“是啊,咱們妹仔這么聰明,以后準能認好多字?!眲⒎歼呎f邊用余光觀察著公公的反應。
正在檐下抽旱煙的林德貴磕了磕煙鍋。
老爺子瞇著眼睛問:“大海,那掃盲班……當真教得明白?”
“阿爸,李先生教得可仔細了。您要不要也去聽聽?”
林大海補充道,“就在祠堂,坐著聽就成。”
林德貴擺擺手,“我這把老骨頭,能把地種明白就不錯了……”
“阿公!”林勇突然插話,學著李民生講課時的樣子比劃著,
“李老師說,認了字就能看懂糧站的告示,再不怕被人騙秤頭了!”
林德貴聞言一怔,煙鍋里的火星都忘了磕。
半晌,他干笑兩聲:“你倒是會現學現賣……”
見爺爺態(tài)度松動,林美趁熱打鐵:“阿公,老師說認字還能寫信呢!
以后咱們家要是有人去城里,寫信回來,咱們就能看懂啦!”
林德貴沉默地抽了口煙,渾濁的眼睛望向遠處。
灶房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將那些溝壑般的皺紋映得愈發(fā)深刻。
良久,他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往堂屋走去,
但那桿從不離手的旱煙,卻破天荒地忘在了石階上,煙鍋里還冒著縷縷青煙。
“喲,大川!”林大山眼尖,看見小弟從門邊溜進來,立刻揚聲打趣,“你不是最愛湊熱鬧嗎?掃盲班去了沒?”
林大川嘴里叼著根草桿,吊兒郎當地晃過來:“去了啊!”
他故意學著教書先生的樣子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李先生說了,識字是新時代農民的基本要求!”
“嗤——”林大山不屑地撇嘴,“認字能當飯吃?我看你就是閑得慌!”
“大哥,你這思想可落后了?!绷执蟠惖搅执蠛I磉叄觳仓馔绷送绷执蠛?,“三哥,你記住了幾個字?教教我唄!”
林大海笑著從懷里掏出那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草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
他余光瞥見蹲在墻角的林大河,揚聲問道:“二哥,明兒個一起去?”
林大河抬起頭,黝黑的臉上沾著幾道泥印子,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鋤頭柄,
“你們去吧,地里還有活沒干。再說了,我這腦子笨,學也學不會,還是老老實實種地吧?!?/p>
林大海會意地沒再多勸,只是把草紙小心折好收進懷里。
這時,陳彩姑突然把手中的抹布往水盆里一摔,“嘩啦”濺起一片水花。
“福生!”她叉著腰,“明兒個你也給我去掃盲班!”
林福生正蹲在磨刀石前專心打磨鐮刀,聞言手上一滑,刀刃在石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阿媽……”他抬起頭,臉上寫滿困惑,“我去能學啥?連自己的名字都……”
“讓你去就去!”陳彩姑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鐮刀,“沒見你三叔家整窩都去了?”
她邊說邊用圍裙擦著手,眼睛卻不住往林大海那邊瞟,“指不定能撈著什么好處……”
林福生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訥訥道:“可我……”
“可什么可!”陳彩姑壓低聲音,一把拽過兒子的耳朵,“你傻???沒聽勇仔說認字能防糧站騙秤?”
她朝林大海方向努努嘴,“瞧他們家得意的樣兒,準是得了什么便宜!”
“成……成吧?!绷指I嘀l(fā)紅的耳朵,甕聲甕氣地應下。
幾日的掃盲班上下來,林美一家子竟都找到了各自的樂趣。
林大海盤腿坐在祠堂的條凳上,手指跟著先生比劃,學得分外認真。
這個沒得到父母多少關注的三兒子,從小就得學會為自己打算——每次學會一個新字,都要在記賬本上反復練習,
那專注勁兒,活像在田里侍弄金貴的秧苗。
劉芳則把掃盲班當成了難得的清閑時光。
她端坐在最前排,腰板挺得筆直,時不時還“嗯嗯”地應和老師,可那雙眼睛早就透過祠堂的窗戶,
飄到了自家菜園子里——算算日子,地里的番薯該施肥了。
最坐不住的要數林勇,屁股底下跟長了刺似的,總想往門外溜。
林美就挨著他坐,一見他要動,手立刻精準地掐他大腿。
林勇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只能委屈巴巴地坐回去,那模樣活像只被揪住耳朵的野兔子。
林惠倒是乖巧,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課,手指一筆一劃地跟著描。
就是不知道這個真正的三歲小奶娃,聽懂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