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飯點已過,好又來豆腐店里,只剩李秀芹一人。
豆腐西施拖著疲憊的身軀,還在忙碌著。
北門大街很多店主都在午休,豆腐西施卻沒有休息的機會。
沒辦法,一家子的負擔,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能多做一筆生意就多一分保障。
李秀芹站在門口掃地,下意識看了看縣衙所在的方向。
其實她根本看不見縣衙,只是縣衙里有個人,令她刻骨銘心。
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見那個男人。
早在六年前,茶樓里有個說書人,常來她店里,時不時講一段《霍謀思探案集》,那引人入勝的故事,聽得食客們拍案叫絕,豆腐西施也旁聽了多次,早已倒背如流。
從說書人的故事里,豆腐西施認識了一個秉公斷案,不畏強權的男人。
她心目中的男人,就該是那樣的。
李秀芹做夢也沒想到,半年之后,那個傳說中的男人,居然來了三通縣。
那年那月的那一天,她本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奇男子,就那樣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那個男人比故事里還有氣質(zhì),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一股蒼涼。
那憂郁的眼神,唏噓的胡渣子,讓豆腐西施忍不住想去安慰他,溫暖他。
嘆只嘆造化弄人,雙方的身份,實在太懸殊了。
她只能將這份情,深埋在心里。
后來街頭混混鬧事,李秀芹做出了這輩子最膽大的決定。
去衙門擊鼓鳴冤很容易挨板子,弄不好原告變被告。
李秀芹賭了一把大的,她賭那個男人會秉公執(zhí)法。
蒼天有眼,她押中了豹子。
霍縣尉不僅嚴懲了幾個小潑皮,臨別時還單獨說了一番話:“李姑娘,你只賣豆腐,難以維持生計?;裟澄裟暧螌W之時,偶得一本食譜,留著也沒用,便轉送于你?!?/p>
那本食譜,改變了李秀芹的命運。
豆腐西施本就心靈手巧,一學就會,還有創(chuàng)新,生意越來越好。
此后的日子,她每天都盼著那個男人來吃豆腐。
可惜霍大人也是要面子的,每個月頂多來三五次,其余時間雨露均沾。
豆腐西施很多次看到霍大人吃飯的時候路過,她喜歡那種路過。
遠遠看上一眼,她就心滿意足了。
比如現(xiàn)在,她只是遠遠看了一眼縣衙所在的方向,連人都沒看見,心里也有了一份寄托。
此時隔壁的燒餅店正在打烊關門,那家店的吳婆婆打趣道:“秀芹,你這馬上要做闊太太的人了,怎么還不關門,別累壞了身子?!?/p>
“什么闊太太?”李秀芹沒聽懂。
“丫頭,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別在我面前裝糊涂。張媒婆跟你娘,早就談得差不多了,不是要把你許給馬員外填房?”吳婆婆消息很靈通。
“八字沒一撇的事,吳婆婆您別瞎說?!崩钚闱垩垌虚W過黯然,扭頭進了店里,不再跟那八卦老太婆閑聊。
她無力地坐在凳子上,仿佛不堪重負,有一種虛脫之感。
白景玄所說的豆腐西施要給糟老頭填房,并沒有任何虛構成分。
媒人之間很多消息,是共通的。
給馬員外填房的事情,李秀芹之母確實很上心。
自從她弟弟上了私塾,跟幾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廝混,花錢越來越大手大腳。
她娘心疼兒子,還覺得讀書人就該有這氣派,完全不管女兒累死累活。
眼看家里那點錢被弟弟揮霍一空,馬員外財大氣粗,許了五十兩紋銀作為彩禮。
她娘見錢眼開,勸了豆腐西施幾次:“你弟弟將來是家里頂梁柱,豆腐店也是他的,秀芹你就別這么操勞了,趕緊嫁人吧?!?/p>
言外之意,為了兒子,賣掉女兒。
李秀芹內(nèi)心是拒絕的。
與其說是婚姻,倒不如說是一樁買賣。
想當年,男方用十兩銀子,跟他爹談妥了婚事。
現(xiàn)如今,又要用五十兩銀子,賣給馬員外。
這種被人當成貨物,隨意買賣的人生,一次就夠夠的了,兩次誰也受不了。
李秀芹在家里做牛做馬多年,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
眼看母親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弟弟整天嚷嚷著“我輩讀書人去怡紅院吟風弄月又有何妨”,豆腐西施心亂如麻。
即使她起早貪黑,也未能改變這一切。
生活,宛若一座無形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李秀芹轉過身,背對店門,眼淚不爭氣的滾落下來。
成年人的崩潰,總在一瞬間。
豆腐西施躲進后廚,小手捂著嘴,沒有發(fā)出哭聲,身子顫抖不已。
微弱的嗚咽聲,消融在午后陽光下。
片刻之后,店里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嗎?”
來者很年輕,翩翩少年郎。
如果不是出身太差,堪稱很多大姑娘想嫁的后生仔。
豆腐西施連忙用白色圍裙擦了擦臉,又揉了揉眼睛,回了一句:“馬上來?!?/p>
隨后重新整理儀容儀表,強顏歡笑。
看到白景玄,豆腐西施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聽常來店里那幾個二流子說過,白仵作家里的十二少,是個狠角色。
街面上的小混混,都害怕那個白十二。
豆腐西施情不自禁展開了聯(lián)想:這位十二少,不會是來找茬的吧?
四目相對,豆腐西施從少年眉宇間,看到了奇怪的東西——綠色健康,積極向上,正能量。
她無法理解,一個仵作家的怪胎,為何這樣元氣滿滿。
殊不知白景玄親眼目睹霍謀思的態(tài)度,被那撲面而來的真情實感,深深打動了。
簡單來說,少年很上頭。
他活了十八年,頭一回認識到,自己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促成良緣,堪稱三通縣百年佳話。
于是乎,他決定吃完原告吃被告。
俗話說報仇不隔夜,白景玄保媒,同樣不隔夜。
想到就做,義無反顧,唯少年時如此。
接招吧,豆腐西施!
帶著這樣的覺悟,白景玄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走進了店里。
看到豆腐西施眼眶發(fā)紅,明顯是哭過,白景玄不允許自己低調(diào)下去了:“秀芹姐,你咋哭了,是不是孫二狗那幾個無賴欺負你了?你別怕,跟我說,我?guī)湍闶帐八麄儭!?/p>
豆腐西施被突如其來的一句“秀芹姐”,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說我們倆關系有這么熟嗎?
畢竟對方也是一番好意,李秀芹連忙說道:“沒,沒那回事。我剛才不小心摔了一下,都怪我沒用,一時難過哭了出來?!?/p>
“摔哪兒了,要不要看大夫?”白景玄很關心。
“沒事,不打緊的?!倍垢魇┯行┗艔垼幻靼讓Ψ綖楹稳绱藷嵝哪c。
“哦,那麻煩你給我來一份豆花飯,再來一碗豆腐腦?!卑拙靶⌒恼瓶刂?jié)奏。
“打包還是這里吃?”豆腐西施問道。
“就在店里吃?!卑拙靶f著,回頭看了看店門外的路人。
不一會兒,豆花飯和豆腐腦端上了桌。
白景玄挑的桌子很講究,靠近柜臺,一抬頭就能與柜臺后的豆腐西施搭訕。
他背對店門,吃得那叫一個洶涌澎湃。
先干飯,再干事,這是十二少一貫宗旨。
奔波了半天,無妨都沒吃,他屬實是餓了,填飽肚子再干大事。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白景玄沒有付賬的意思,抬起頭說道:“秀芹姐,麻煩你幫忙看看我背后,若是外面有人路過偷聽,你給我使個眼色?!?/p>
李秀芹沒搞懂情況:“十二少,這是什么意思?”
白景玄壓低了聲音,用在場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說道:“實不相瞞,我是帶著任務來的??h尉霍大人,派我出來執(zhí)行一個秘密任務?!?/p>
一聽到霍大人,李秀芹配合度拉滿:“哦,那好,我?guī)湍憧粗T口,現(xiàn)在外面沒有人路過?!?/p>
白景玄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秀芹姐,你豎起耳朵聽好了,我領的這件差事,跟你有關系?!?/p>
李秀芹一頭霧水:“衙門辦差,怎么會跟我有關系?”
白景玄深吸一口氣,亮出了他的招牌金句:“霍大人讓我給你傳一句話——他稀罕你,他賊稀罕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