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年忽然覺得這位蒙著眼的少女也眉清目秀了起來,
他誠懇抱拳道:“未問姜姑娘師尊名諱?!苯弃Q螓首抬了抬,
淡淡道:“老師姓甚名誰無人知曉,他對于名號也無甚所謂,世人皆稱他為李瞎子。
”“多年以前老師曾與劍宗宗主一較高下,
十合之內便斷劍而去;而后他對弈過欽天司大司命,連下數(shù)日后最終和棋,從此聞名天下。
”欽天司裴修年是知道的,是個冗雜了玄幻仙俠色彩的類科研部門,
卦算天相、妖鬼志異、甲胄兵刃…凡此種種,一應俱全。
神機營就是他們之中分出去的一撥,如今發(fā)展成了兵家機構,主要研究機巧和作戰(zhàn)人偶,
在戰(zhàn)場上足以讓人聞風喪膽,只可惜數(shù)量上一直都是個缺陷。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欽天司大司命,更是與國同壽的歷代天子之師,據(jù)說在棋藝之上,
天下無人能勝之半籌。劍宗宗主什么的裴修年就不曉得了,興許是大周劍道之頂?
反正就這些傳聞而言,這位李瞎子也不會是什么泛泛之輩,
其實單從這個姓是國姓就能看得出他背后隱藏的事非同小可。
怪不得小欽知道這位蒙眼少女是姜云鶴后便這么放心,因為她是李瞎子的弟子,
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驕子。沉默須臾,姜云鶴又淡淡道:“只是老師性格奇詭,
且常云游山外,刻意要尋也沒有那么簡單。”裴修年扶額,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自己才起的那點心思又落空了,他悵然問:“即便是姜姑娘也不知他老人家的行蹤么?
”姜云鶴一本正經地搖搖腦袋,裴修年正欲嘆氣,
卻又聽她平靜道:“但這一次出關,是老師前些日子在杭州時書信命我下江都的。
”好好好。你是會交談的。還好沒喝茶,不然得估計得被她嗆死。
裴修年覺得這丫頭怎么有點呆呆的,就好像每一句話都要思考很久才說的感覺,
這樣讓人等的真的很想抓耳撓腮的好么。他干脆直截了當?shù)貑?“他老人家還說了什么?
現(xiàn)在他人還在杭州嗎?
”姜云鶴點頭又搖頭:“他說我下江都會遇到一個將充實我道之人,于是云鶴便來了,
如今看來,是沒有遇見這個人,或許是時運不濟?!薄爸劣诶蠋?,
他說他此行是要去拜訪一位故人,興許還在杭州。”總算是得到了點有用的信息,
裴修年差點喜極而泣。似是察覺到了裴修年的心緒,姜云鶴望向他,聲音依舊平淡,
吐字清晰道:“對不起,我很少和人交談,
所以不會說話…”這回輪到裴修年愧疚了,欺負人家個小丫頭片子干什么,
我真不是東西…他只得胡謅:“罔顧這些瑣碎之事,對于修道之人來說都是好事,
姜姑娘不必自責?!苯弃Q輕輕點頭,“再往前便能遇上西涼軍,
云鶴就不再護送公子了,若是公子想要碰碰運氣,可以去一趟杭州?!薄袄蠋熌懿坟?,
非天象節(jié)氣那種,他若算到公子,且有心情,興許會親自來找公子也說不準。
”裴修年也頷首同她告別,兩人就此在郡外的平原上分道揚鑣,他再悠悠行馬越過山丘。
迎接裴修年的是那整齊劃一的甲胄摩擦聲與排山倒海般的呼聲:“恭迎三殿下!
”裴修年望著那山坡上跪著的數(shù)萬西涼軍,他們氣勢磅礴,早沒了那副杞人憂天之姿。
如今親眼目睹了這一場四兩撥千斤的大捷之后,整個西涼軍對他已經有了百分百的信任。
他們甚至開始自責為何當初會讓三殿下?lián)男湃挝C而不得已領一支義軍去斷糧線了。
楚將夜向前一步,躬身遞出手中的虎符,想要將之歸還給裴修年。
但裴修年只是搖了搖頭,悵然地拍了拍楚將夜的肩膀,將虎符推了回去,
他淡淡道:“青丘答應退軍的條件中,便包含了我不得再領軍這一條,
未能與將軍共同馳騁沙場,真是未竟之事?!背⒁购鋈挥X得百感交集,
一時間竟不曉得說些什么好。渡渭水當日青丘大軍是那般來勢洶洶,青旗如同遮天蔽日。
而今日卻見他們潰不成軍只曉得逃,這種反差只叫他覺得不真切,
甚至是三殿下這個人都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孤軍斷糧線,只身談判逼退二十萬大軍?
這都足以青史留名了。倘若殿下帶兵,以他神乎其技的兵法見解,
攻破青丘涂山指日可待。結果卻是三殿下被迫下崗…但這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這是青丘畏懼三殿下而做出的妥協(xié)。但這也同樣讓他感覺喜憂參半,有些扼腕。
裴修年看他的樣子,
是怕這位略顯英武的將軍猛然說出類似“西涼軍永遠效忠三殿下”之類大逆不道的話來,
搶先道:“楚將軍,青丘軍不日撤出云川,先去收復襄陽吧。”楚將夜頷首躬身,
沒有遲疑,“末將領命。”鑼聲震響,浩浩蕩蕩的大軍與裴修年擦肩而過。
裴修年望著那些氣宇軒昂的士卒,赤紅的旌旗與戰(zhàn)馬掀起的飛塵漸漸遠去。此一別,
以后恐怕都不會再見了。說實在的這一仗打的…這甚至都不算是打了一仗,
沒有城頭指揮兵馬搏殺,也沒有親臨戰(zhàn)場殺敵。反而像是下完了一盤負荷巨大的棋,
裴修年感覺身體被掏空。這一局自己每一步都在賭,只不過運氣意外的很好。
“殿下。”耳畔傳來清脆的聲音,裴修年回過頭去瞥了眼小欽,她先是欣喜,
然后又眉頭微蹙,有些愁色?!霸趺戳??”小欽躊躇須臾,
道:“雖然青丘退軍此行大捷,
但殿下您暗起手諭、起義軍這些事必然會被朝廷的人查證,逾越規(guī)矩太多,如今回京,
會遭受極多彈劾,會很危險?!迸嵝弈甑纳裆琅f風輕云淡,
他平靜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币琅f是行馬,通往渭水渡口的平原廣袤無垠,
空無他物,小欽不明白裴修年的心境,但也輕輕頷首。
裴修年悠悠道:“有個人想去買一雙新鞋,于是他事先量好了尺碼,可到了集市上,
挑好了鞋子,他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上尺碼?!薄按祷丶抑心贸叽a再到集市之時,
集市早就已經散了。有人便問他為何不用自己的腳去試鞋子呢,你猜他怎么回答?
”小欽若有所思,猜道:“他是不敢大庭廣眾試鞋么?
”裴修年搖頭失笑:“他說他寧愿相信自己的尺碼,卻不愿相信自己的腳。
”小欽微微有些發(fā)怔。裴修年接著道:“倘若我墨守成規(guī),
我們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這一切的逾矩和豪賭才是我們活下來的關鍵?!彼D了頓,
又說:“我將三皇子交給蘇執(zhí)秋了。”小欽的眼眸大睜,
“殿下…為何…”裴修年接過話茬:“奪嫡之爭兇險萬分,朝廷之中本殿并無黨羽,
如此功績必然會突然成為奪嫡大熱,這會吸引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如今假死脫身,
才有了些許時間,所以我們不急著回京,你方才說的一切非議與彈劾,會隨時間淡泊,
終將成為我所追求的——君子藏拙?!毙J眨巴眨巴眼眸,手中的韁繩攥得有些緊,
“殿下是不想奪嫡嗎?”裴修年抬頭望天,模棱兩可道:“暮秋將過,今夜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