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暖冬的序曲“念薇餛飩”總店的后廚,是整間小王國的心臟,即使在初冬的微寒清晨,
這里也蒸騰著令人心安的暖意。巨大的不銹鋼桶里,
乳白色的筒子骨與整雞在翻滾的熱浪中沉浮,將骨髓與膠原悉數奉獻給湯水,
濃郁的骨香混合著生姜、蔥結的辛香,霸道地充盈著每一寸空間,
溫暖地驅散了玻璃窗上凝結的薄霜。林晚系著干凈的亞麻圍裙,袖口挽至小臂,
正俯身在一個稍小的砂鍋前,神情專注如同雕琢藝術品。她用長柄勺輕輕攪動著鍋底,
防止新研發(fā)的菌菇湯底糊鍋,偶爾舀起一小勺,湊近唇邊,小心翼翼地吹散熱氣,
再讓舌尖仔細品咂那層次豐富的鮮味。十年的光陰,如同一雙無形卻溫柔的手,
撫平了她眉宇間曾經深刻的焦慮與痛楚,沉淀下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那光澤并非鋒芒畢露,
而是內斂的、沉靜的,像一塊被歲月溪流長久沖刷的鵝卵石,圓潤而自有千鈞之力。這力量,
著她從風雨飄搖的小攤走到如今擁有幾十家連鎖店、在本地餐飲界口碑響亮的“念薇餛飩”。
“媽,嘗嘗這個!”清脆的聲音像銀鈴劃破后廚的氤氳白霧。薇薇端著一小碟剛拌好的涼菜,
腳步輕快地走過來。十三歲的少女,身量已如抽條的柳枝,幾乎要趕上林晚了。
她繼承了母親溫婉秀氣的眉眼輪廓,但那雙眼睛更加明亮靈動,像盛著跳躍的陽光,
此刻閃爍著被認可的期待。碟子里是切得細如發(fā)絲的萵筍、橙紅的胡蘿卜絲,
配著焯水后烏黑發(fā)亮的木耳絲,淋著林晚秘制的、用上好花椒和辣椒慢火熬煉的花椒油,
再點上幾滴香醋。翠綠、橙紅、烏黑,色彩明快鮮活,清爽開胃的氣息撲面而來。
林晚放下勺子,接過女兒遞來的筷子,夾起一小撮送入口中。
萵筍的爽脆、木耳恰到好處的柔韌彈牙、花椒油帶來的麻香在舌尖跳躍,
香醋的微酸則完美地中和了油膩感,激活了沉寂的味蕾?!班?!
”林晚眼中漾開真實的驚喜和贊許,習慣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女兒柔軟的發(fā)頂,
“刀工進步很大,幾乎看不出粗細了。拌得也均勻,這花椒油淋的時機正好,
麻香夠勁兒卻不燥熱,香醋的量也把握得好。薇薇真能干,快出師了!
”得到母親肯定的薇薇,小臉上立刻綻開明媚如三月暖陽的笑容,
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和被需要的滿足感??看暗男∽琅?,
小雨正埋首于一本厚如磚頭的物理競賽習題集。十四歲的少年,身姿已顯挺拔,
專注的側臉線條帶著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篤定。鉛筆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演算著復雜的公式,
廚房里的熱鬧人聲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他沉浸在自己的數理宇宙中,心無旁騖。
看著眼前這一雙兒女,林晚心底那口名為“家”的深井,汩汩涌動著踏實而豐盈的暖流。
這十年,她幾乎是燃燒著自己,在命運的陡坡上艱難攀爬。
從阿婆那個在凄風苦雨中收留她們母子的簡陋雨棚餛飩攤,
到如今窗明幾凈、食客盈門的總店,
再到幾十家掛著“念薇”招牌、將這份溫暖味道傳遞四方的連鎖店,
每一步都深深刻印著汗水、淚水、無數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和咬緊牙關的堅持。
她兌現了當初對阿婆的承諾,用自己這雙曾沾滿面粉、油污,也托起過絕望的手,
為孩子們掙下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安心成長的晴朗天空。小雨的成績穩(wěn)居年級頂尖,
目標是那座令無數學子仰望的學術殿堂;薇薇雖在學業(yè)上不像弟弟那般鋒芒畢露,
卻在廚房這片天地里展現了驚人的悟性和熾熱的喜愛,成了林晚最貼心、也最得力的小助手。
生活這鍋湯,似乎終于將所有的苦澀辛酸熬煮殆盡,濾去了渣滓,只留下醇厚悠長的回甘,
靜靜等待著品嘗。2 塵封的刺然而,在薇薇和小雨日漸清晰的童年記憶圖景里,
除了那個在冰冷雨夜消失無蹤、后來厚顏無恥上門乞討的生父周偉的模糊剪影,
還存在著另一個男人的身影——陳明遠。那是林晚生命中的第二段婚姻,
一段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很少主動提起的過往。它像一根隱秘的、生了銹的刺,
曾深深扎進薇薇幼小的心房,雖然時間讓它鈍化,但觸碰時,依舊會泛起細微的隱痛。
陳明遠出現在林晚人生中最忙碌、最需要喘息也最渴望依靠的節(jié)點上。那時,
“念薇餛飩”剛在街角站穩(wěn)腳跟,口碑初顯,林晚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白天黑夜連軸轉,
既要打理小店,進貨、備料、掌勺、招呼客人,又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
接送幼兒園、輔導作業(yè)、洗衣做飯。身體的疲憊尚可咬牙支撐,
但那份獨自扛起一切的孤獨感,卻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啃噬著她的神經。
陳明遠是一家小型貿易公司的中層管理,戴著斯文的金絲邊眼鏡,穿著永遠熨帖平整的襯衫,
說話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受過良好教育的溫和腔調,與周偉那種粗鄙暴戾的做派截然不同。
在旁人眼中,包括彼時身心俱疲、內心渴望一份安穩(wěn)的林晚眼里,他像一縷和煦的春風,
吹散了生活的焦灼與塵埃。起初的時光,包裹著一層溫情的糖衣。
他會在林晚深夜還在燈下盤點賬目、核對次日食材清單時,悄無聲息地遞上一杯溫熱的牛奶,
杯壁的溫度恰到好處地熨貼著她冰涼的手指。
他會在小雨半夜突發(fā)高燒、林晚急得六神無主時,二話不說,立刻開車送她們去醫(yī)院,
掛號、取藥、抱著燒得迷迷糊糊的小雨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等待,沉穩(wěn)可靠。
他也會笨拙地陪著薇薇玩一些簡單的桌面游戲,耐心地聽她講幼兒園里發(fā)生的趣事,
盡管那些童言稚語在他聽來可能毫無邏輯。他的存在,像一塊拼圖,
填補了孩子們生活中長久缺失的“父親”一角,也讓林晚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有了片刻松弛的余地。周圍人的善意如同涓涓細流,不斷匯聚。“晚晚啊,
一個人帶孩子太苦了,陳先生人看著多好,穩(wěn)重又體貼。”“是啊,
孩子們也需要個完整的家,有個爸爸總是好的?!边@些關切的話語,
像羽毛輕輕搔刮著林晚心底那份對“完整家庭”的深切渴望。
在現實的壓力、內心的期許和旁人的推動下,林晚接受了陳明遠的求婚?;槎Y簡單而溫馨,
沒有盛大的排場,只在熟悉的親友見證下,在小小的飯店里舉行。
薇薇穿著漂亮的白色小紗裙,緊張又興奮地擔任小花童,小手緊緊攥著花籃。
小雨懵懂地牽著媽媽的婚紗裙角,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交換戒指的那一刻,
林晚望著陳明遠鏡片后溫和的笑意,以為命運終于對她展露了仁慈的笑顏,
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難真的到了盡頭,嶄新而安穩(wěn)的幸福篇章就此展開。然而,
婚姻的帷幕一旦落下,生活的真相便如同褪色的油畫,緩緩顯露出原本斑駁的底色。
陳明遠的“好”,更像是一件精心裁剪、款式得體卻與林晚的靈魂尺寸全然不合的外套,
看似光鮮,內里包裹著的卻是骨子里的疏離與冰冷的算計。
他從未真正嘗試走進林晚的世界核心。
對于她視若生命根基、傾注了所有心血和驕傲的“念薇餛飩”,
他客氣地稱之為“你的小生意”,言語間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居高臨下的審視感,
仿佛在評估一項回報率不高、不甚成功的投資。他從不參與店里的任何具體事務,
哪怕林晚忙得像打仗,在灶臺前被油煙熏得滿頭大汗,在擁擠的店面里穿梭得腳不沾地,
他也只是安然地坐在家中舒適的沙發(fā)里,翻著最新的財經雜志,偶爾抱怨一句“油煙味太重,
對家具不好”。當林晚結束一天的疲憊,
興致勃勃地和他分享新研發(fā)的蟹黃鮮肉餛飩廣受好評、或者又一家加盟店順利簽約的喜悅時,
他往往只是敷衍地點點頭,眼神卻飄向別處,或者干脆打斷她,
轉而談起他公司里那些“更重要”的升遷機會、復雜的人際關系煩惱,
仿佛她的成就只是不值一提的背景噪音。他對薇薇和小雨,
更像是在履行一種社會規(guī)范下的“義務性”關懷,而非發(fā)自內心的父愛。
他記得在出差時給小雨帶回價格不菲的航模,包裝精美,
卻從不關心小雨真正需要的是競賽輔導班的報名費,
還是僅僅是一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學習環(huán)境;他會定期給薇薇零花錢,數額不小,
一次獨立完成、充滿創(chuàng)意地將水果丁和煉乳融入傳統(tǒng)涼糕、興沖沖地捧到他面前期待夸獎時,
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皺著眉頭說:“太甜了,小孩子少吃點糖,對身體不好。
” 那份漫不經心的否定,像一盆冰冷的水,
瞬間澆滅了薇薇眼中剛剛燃起的、渴望得到認可和鼓勵的小小火苗。
最讓薇薇感到窒息和無助的,是他對母親那種無形的、冰冷的疏離。
陳明遠從不與林晚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他擅長的是更傷人于無形的“冷處理”。
當林晚因為店里突發(fā)水管爆裂、需要緊急搶修而焦頭爛額,
不得不打電話懇請他臨時去學校接下孩子時,他會沉默地答應,
然后整個晚上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門縫下透出電腦屏幕的光亮。
任憑薇薇和小雨在客廳餓著肚子寫完作業(yè),小聲地呼喚“陳叔叔,我們餓了”,
或者小雨遇到難題想請教,他都置若罔聞,仿佛那扇薄薄的門板隔絕的是兩個世界。
當林晚拖著被冷水浸透、疲憊不堪的身體深夜回到家,
渴望一句溫存的問候、一個簡單的擁抱時,他可能正對著電腦屏幕專注地處理郵件,
頭也不抬,只淡淡地說一句:“回來了?飯菜在桌上,自己熱一下?!?沒有眼神交流,
沒有肢體接觸,只有一種令人心寒的、冰冷的客套。
他像一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彬彬有禮卻心不在焉的長期租客。薇薇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切。
她看著媽媽在店里像一位指揮若定的將軍,笑容溫暖,應對得體,
渾身散發(fā)著自信的光芒;回到家,卻在陳明遠刻意制造的沉默和疏離中,
那光彩會一點點黯淡下去,眉眼間染上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黯然。
她看到弟弟小雨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習慣于沉浸在自己的書本世界里,
對這個名義上的“陳叔叔”保持著禮貌而遙遠的距離。
她開始無比清晰地懷念起只有媽媽、弟弟和阿婆(雖然那位慈祥堅韌的老人,
在薇薇七歲那年平靜安詳地離開了人世)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物質清貧,需要精打細算,
擠在那個小小的餛飩攤隔間里,但心是滾燙的、是緊緊貼在一起的,
充滿了相濡以沫的溫暖和力量。而現在這個寬敞明亮、家具齊全的“家”,
卻常常讓她感到空曠而冰冷。3 鴻溝與決裂那道無形的裂痕,在一次陳明遠家庭聚餐時,
終于無可挽回地擴大成了無法跨越的鴻溝。陳明遠的父母和姐姐一家來做客。席間,
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涌動。他姐姐,一個打扮入時、言語間總帶著幾分優(yōu)越感的婦人,
目光挑剔地打量著這間由林晚一手打拼購置、裝修得溫馨雅致、處處透著主人品味的房子,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陳明遠說:“明遠啊,你這福氣真是好。娶了林晚這么能干的老婆,
里里外外一把抓,連房子車子都置辦得這么妥帖,不像我和你姐夫,辛辛苦苦大半輩子,
還得自己一分一厘地還貸款?!?話里話外的酸意和那份居高臨下的輕慢,
連埋頭吃飯的小雨都聽出來了,他停下筷子,皺起了眉頭,看向媽媽。
陳明遠當時只是尷尬地笑了笑,眼神閃爍,避開了林晚平靜的目光,
沒有反駁一句維護妻子的話,仿佛默認了姐姐的“夸獎”。飯后,他姐姐更是變本加厲,
看到薇薇在廚房幫著媽媽收拾碗筷,便以一種過來人的姿態(tài),
直接對薇薇指手畫腳:“薇薇啊,女孩子家家的,別整天往廚房里鉆,弄得一身油油膩膩的,
多不好。該學學鋼琴啊,芭蕾舞啊,培養(yǎng)點高雅氣質才是正經?!?薇薇氣得小臉通紅,
剛想開口反駁:“我喜歡做飯!我媽媽做的餛飩……” 話還沒說完,
就被陳明遠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沉下臉,帶著明顯的不悅:“大人說話,
小孩子聽著就好,別插嘴。” 那眼神里的冷漠和不耐煩,像一根冰冷的針,
狠狠扎進了薇薇的心房,讓她瞬間噤聲,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林晚當時正在廚房清洗最后幾個碗碟,水流的嘩嘩聲掩蓋了部分對話,
但客廳里那種凝滯的氣氛和女兒突然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涌了進來。她擦干手,
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來時,客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明遠的姐姐還在喋喋不休地“教導”著薇薇,陳明遠則低頭刷著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