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帶著點涼意,吹得校門口那塊嶄新的金屬牌匾嗡嗡作響。牌匾下面,
一個孤零零的黃色三角警示牌立著,上面印著碩大、血紅的四個字:“禁止奔跑”。
字跡邊緣暈開一點,像干涸的血。一陣強風刮過,三角牌晃了晃,“啪嗒”一聲,
面朝下扣在了水泥地上,像個被遺棄的棄兒。我,白晝,拖著個半舊的黑色行李箱,
磨蹭在涌入校門的新生洪流邊緣。手里捏著剛領到的那本薄冊子,
封面印著燙金的《新生入學守則》。觸感冰涼光滑,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皮。
我隨手翻開第一頁,一行加粗的黑體字瞬間扎進眼底:“規(guī)則神圣,違者即消。
”后面跟著一串蠅頭小楷的細則。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森冷。我嗤笑一聲,
指腹用力在那行“違者即消”上捻了捻,油墨字跡紋絲不動,頑固得很?!拔梗∏懊娴?!
磨蹭啥呢!讓讓讓讓!”一個火急火燎的寸頭男生從我身側(cè)猛地躥了出去,
肩膀狠狠撞在我的行李箱上,箱子骨碌碌滾出老遠。他頭也不回,
一邊撥開人群一邊扯著嗓子嚷嚷:“要遲到了!報道處老師點名啦!”他像顆出膛的炮彈,
目標明確地沖向遠處掛著“新生報到處”牌子的遮陽棚。人群被他蠻橫地擠開,
抱怨聲此起彼伏。他奔跑的姿態(tài)充滿了少年人的急躁和莽撞,
踩過地上那面扣著的“禁止奔跑”警示牌時,甚至帶起一陣風。
就在他距離報到處臺階只剩幾步之遙,眼看就要一腳踏上去的瞬間——異變陡生。沒有聲音。
沒有光影特效。沒有任何征兆。那個奔跑的身影,連同他背上鼓鼓囊囊的書包,
他臉上焦急的表情,他揚起的衣角……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巨大的橡皮擦,
從這個世界畫布上輕輕擦去。上一幀還是鮮活的沖刺,下一幀,
原地只剩下一片突兀的、刺眼的空白??諝夥路鹉塘艘幻?。緊接著,
遲來的尖叫聲才像被掐住脖子的雞,斷斷續(xù)續(xù)、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炸開。
有人驚恐地捂住嘴,有人踉蹌后退撞倒別人,更多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眼球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死死盯著寸頭男生消失的地方。那片空地干凈得詭異,
連他奔跑時揚起的灰塵都消失了。我彎腰,慢條斯理地扶起自己被撞倒的行李箱,
輪子發(fā)出吱呀的輕響。目光掃過那片空地,又落回手中那本冰涼的手冊上。
指尖在那行“違者即消”上輕輕點了點,嘴角扯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然后,
我平靜地將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塞進了行李箱最底層,壓在一堆雜物的最下面,
動作隨意得像在丟一張廢紙。“看…看見了嗎?他…他沒了!就…就那么沒了!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牙齒打顫,死死抓住旁邊同伴的胳膊。“校規(guī)…那校規(guī)是真的!
”另一個男生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跑…跑一下就…就沒了?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新生群中暈染、擴散,帶著冰冷的粘稠感。
報到處的老師臉色鐵青,拿著喇叭的手抖得厲害,強作鎮(zhèn)定地嘶吼著維持秩序:“肅靜!
保持秩序!排好隊!不要擁擠!違…違反規(guī)定者,后果自負!”聲音卻干澀得劈了叉。
我拖著箱子,隨著緩慢蠕動、氣氛壓抑的隊伍往前挪。輪子碾過冰冷的水泥地,
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滾動聲??諝庵袕浡环N濃烈的、名為恐懼的味道。我混在人群里,垂著眼,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沒人注意到,這個剛剛差點被撞倒的新生,眼底深處沒有一絲波瀾。
我的高中生涯,就在這片無聲的驚悚和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中,正式拉開了帷幕。
教室在走廊盡頭,光線被高大的舊式教學樓切割得有些黯淡。
空氣里飄著粉筆灰和舊木頭混合的味道。班主任是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男人,姓李,
眼鏡片厚得像酒瓶底。他站在講臺上,一遍又一遍,
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著那本《新生入學守則》的至高無上?!巴瑢W們!”李老師的聲音刻意拔高,
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緊繃,手指用力戳著講臺上攤開的守則,“這不是兒戲!字字句句,
都是鐵律!是生存的基石!吃飯、走路、說話、睡覺……一切行為,皆有規(guī)矩!
違反任何一條……”他頓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掃過下面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
“后果,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苯淌依锼酪话愕募澎o,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不少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那無形的橡皮擦隨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課桌底下,
手指偷偷摩挲著那本薄薄的手冊,像是握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捧著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我的座位靠窗。嶄新的守則手冊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課桌右上角,書頁邊緣壓得一絲不茍,
和桌沿嚴格平行。但我一次也沒翻開過。它更像一個擺設,一個融入環(huán)境的道具。
我的目光大部分時間投向窗外那棵葉子開始泛黃的老槐樹,或者盯著黑板,眼神放空,
像是在神游天外。沒人知道,我行李箱最底層,那本真正的手冊,正安靜地躺著,
上面大概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鞍讜兺瑢W!”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我的“冥想”。
戴著黑框眼鏡、梳著一絲不茍馬尾的班長周清,抱著厚厚的作業(yè)本站在我桌旁,
鏡片后的眼睛里帶著欣賞,“大家都說你特別遵守紀律,手冊背得滾瓜爛熟,
行為舉止一絲不茍。老師剛才還特意表揚你了呢!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找到了“同類”的欣慰。我抬起頭,
對她露出一個符合“模范學生”設定的、略顯靦腆的微笑:“應該的,班長。規(guī)則嘛,
就是要遵守?!甭曇舨桓卟坏停〉胶锰??!把b!接著裝!
”一個洪亮的、帶著明顯不屑的聲音從教室后排炸響。是那個叫張猛的體育特長生,
塊頭幾乎頂兩個我,胳膊上的肌肉虬結(jié)。他抱著籃球,斜靠在座位上,
嗤笑道:“不就是怕死嗎?慫包!裝得跟真事兒似的,累不累?”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我和張猛身上??諝饫锍錆M了看好戲的因子。周清皺緊了眉頭,剛要開口。
我臉上的靦腆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還加深了一點弧度。我慢悠悠地轉(zhuǎn)過頭,
目光平靜地迎向張猛挑釁的視線,聲音依舊平穩(wěn):“張猛同學說得對,怕死是本能。
校規(guī)寫得清楚,活著,才能繼續(xù)打球,對吧?”我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他放在地上的籃球。
張猛被我這輕飄飄、不帶一絲火氣的話噎了一下,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臉色憋得有些發(fā)紅。
他梗著脖子,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看我,只是煩躁地把籃球在地上拍得砰砰響,
像是在發(fā)泄無處安放的暴躁和一絲被點破心思的惱羞成怒。規(guī)則?我垂下眼瞼,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桌面。那玩意兒,在我眼里,連窗外的落葉都不如。
落葉至少還有它自己飄零的軌跡,而規(guī)則,不過是畫在紙上的鬼畫符罷了。我的表演,
不過是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在這座怪異的學校里,像影子一樣安靜地待下去,
直到我膩煩為止。日子在一種表面的、脆弱的平靜下流淌??諝庵惺冀K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在那些冰冷文字劃定的狹窄縫隙里求存。手冊成了新的圣經(jīng),
被反復研讀背誦,任何一點微小的異動都能引發(fā)一陣壓抑的騷動和側(cè)目。
張猛依舊是那個不安分的焦點。他那顆躁動的心和過剩的精力,在這無形的牢籠里左沖右突。
課堂上,他總?cè)滩蛔旱吐曇艉袜徸蹇拼蛘?,換來老師嚴厲的瞪視和同學們無聲的緊張。
走廊里,他腳下像裝了彈簧,好幾次控制不住想跑起來,
又在“禁止奔跑”的警示牌前猛地剎住腳步,臉色憋得通紅,拳頭捏得死緊,
最終只能煩躁地用拳頭狠狠砸一下墻壁。“媽的!這鬼地方!”他低吼著,
聲音里滿是壓抑的狂怒和憋屈。周圍人立刻像受驚的鳥雀般散開一點距離,
生怕他失控的怒火會帶來什么不可預知的連鎖反應。只有我,依舊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慢悠悠地走著,步伐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
完美符合手冊上“行進應保持勻速、安靜”的要求。這種刻意的“模范”,像一根無形的刺,
扎在張猛本就煩躁的神經(jīng)上?!拔?!書呆子!”張猛猛地停下腳步,堵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帶著一種壓迫感。他低頭逼視著我,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挑釁和探究?!把b得挺像那么回事?。坷献泳筒恍?,你心里就不憋屈?
就沒想過去試試那破手冊的底線?”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蠱惑和試探,
“比如……翻過圍墻看看外面?或者……晚上溜出宿舍?”周圍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了。
路過的學生腳步僵住,驚恐地看著張猛,又飛快地瞥向我,眼神復雜,
仿佛在看一個即將引爆的炸彈。翻墻?夜不歸宿?
這都是手冊上明令禁止、標明了“嚴重違例”的條款!后果只有一個字——“消”!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午后的陽光透過走廊高窗,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或被蠱惑的波動,眼神平靜得像深潭,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表情。
我甚至微微歪了下頭,像是在認真思考他提出的“建議”?!胺瓑??”我的聲音不高,
清晰地在寂靜的走廊里響起,“手冊第37頁第5條,
‘禁止攀爬校園圍墻及一切高處設施’。夜不歸宿?”我頓了頓,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第42頁第1條,
‘住宿生必須于晚十點前返回宿舍,禁止夜間外出’?!蔽铱粗壑刑鴦拥幕鹧?,
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張猛同學,
”我慢悠悠地說,目光掃過他因為激動而起伏的胸膛,“手冊說得很清楚?;钪?,
才能繼續(xù)打球,對吧?”我重復了之前的話,語氣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想打球,
就別碰紅線?!闭f完,我不再看他瞬間鐵青的臉色,繞過他這座“肌肉小山”,
繼續(xù)以那種精確、刻板的步伐,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仿佛剛才那場充滿火藥味的對峙,
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張猛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怒火和某種更深邃的寒意同時凍結(jié)的雕塑。
他死死盯著我離去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周圍的同學這才如夢初醒,紛紛低著頭,
貼著墻根,加快腳步溜走,留下一片壓抑的死寂。那根繃緊的弦,似乎因為這次試探,
發(fā)出了瀕臨斷裂的呻吟。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而風暴的中心,
那個被校長親自點名、要求朗讀“終極規(guī)則”的旋渦,正在悄然形成。
沉悶的金屬摩擦聲刺破清晨的寧靜,那是學校老舊的大喇叭在預熱。聲音嘶啞、失真,
帶著一種電流不穩(wěn)的滋滋雜音,像垂死病人的喉音。這聲音本身,就帶著一種無形的強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