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1992年盛夏,蟬鳴撕開寧夏平原燥熱的空氣。我蹲在搬家卡車旁,
盯著父親往車上摞鐵架子床。新刷的綠漆在陽光下泛著油光,鐵皮箱碰撞發(fā)出清脆聲響,
可這些熟悉的生活場景,卻被那棟灰撲撲的建筑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
八歲的我攥著父親的手,第一次踏進(jìn)了這棟的五層灰磚樓。風(fēng)打著旋兒從樓門口灌出來,
帶著一股陳年紙張和更深邃的、難以言喻的土腥氣,激得我后頸汗毛倒豎。
大樓進(jìn)門門廳地磚上圖案,是兩只巨大的、用白色石材鑲嵌而成的孔雀,尾羽華麗地鋪展,
卻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tài)相對而立。它們的眼睛空洞無神,死死地盯著走進(jìn)來的人,
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仿佛隨時(shí)會活過來?!耙院髸簳r(shí)就住這兒的宿舍,家那邊翻新房子,
得一陣子?!备赣H的聲音在空曠的門廳里撞出回響,嗡嗡的,有點(diǎn)發(fā)悶。他指了指樓上,
嘴唇抿得緊緊的。我抬頭望去,樓梯拐角處光線昏暗,像一張沉默巨獸的口。
墻壁刷著半截慘淡的綠漆,往上就斑駁脫落了,露出里面灰黑的底子。頭頂懸著的幾根電線,
吊著昏黃的燈泡,光線虛弱地掙扎著,根本驅(qū)不散那沉甸甸壓下來的陰影。父親的手很熱,
但我指尖卻冰涼。關(guān)于這棟建于八十年代的五層辦公樓,大人們壓低了聲音的閑言碎語,
像墻角潮濕處滋生的霉菌,早已悄悄鉆進(jìn)我的耳朵。他們說,這里以前是座老城隍廟,
香火斷了多少年,破敗不堪。蓋樓挖地基那會兒,鐵鍬下去,挖出來的不是土,
是層層疊疊的死人骨頭,白森森的,一茬接一茬,多得讓人頭皮發(fā)麻。清末年間,
董福祥的軍隊(duì)鎮(zhèn)壓回民暴動,、砍了不知多少人頭,尸身就胡亂填在城隍廟四周的壕溝里。
后來城隍廟拆了,這塊浸透了血和怨的地皮,就撥給了父親他們單位。
灰撲撲的五層樓硬生生杵在了那些無主的骸骨之上。一樓二樓辦公,
人聲電話聲不斷;三樓四樓是圖書室和幾間職工宿舍,人氣稀?。恢劣谖鍢?,
據(jù)說從建好那天起就一直空著,鐵門緊鎖,銹跡斑斑,是這棟樓諱莫如深的禁區(qū)。
我家暫時(shí)住在三樓樓梯口的屋子。屋子不大,陳設(shè)簡單,雪白的屋頂和墻面,倒也整潔。
搬進(jìn)來沒幾天,怪事就纏上了我。那是個(gè)能把人烤化的周末正午。雙休日,職工們都放假了,
我一個(gè)人在辦公樓旁邊的空地上玩。院子里靜得可怕,蟬鳴都啞了火。我空地的水泥臺階上,
百無聊賴地用小石子劃拉著地面。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癢癢的。就在這時(shí),
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一團(tuán)慘白的東西從院子南側(cè)的墻角“飄”了出來!不是走,是飄!
快得像一陣貼著地皮刮過的陰風(fēng)。我的脖子瞬間僵住,血液似乎凝固了。
那是兩個(gè)穿著寬大白色袍子的人影,頭上戴著一頂極高的尖頂白帽子,帽子尖得嚇人,
幾乎要戳破這凝固的炎熱空氣。更詭異的是,那慘白模糊的手里,
似乎還端著一塊方方正正、顏色烏沉的東西,像一塊牌匾!袍子下擺空空蕩蕩,
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滑”過滾燙的水泥地,
掠過幾叢蔫頭耷腦的冬青,倏地一下,隱沒在對面的墻角陰影里。整個(gè)過程,
快得只有短短幾秒。院子里依舊死寂,只有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
震得耳膜生疼。陽光毒辣地照在我身上,我卻感到一股冰錐般的寒氣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
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我張著嘴,想喊,喉嚨里卻像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那團(tuán)刺目的白,那頂高得離譜的帽子,還有那塊烏沉沉的牌匾,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燙進(jìn)了我的眼底。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
頭也不敢回地撞開辦公樓沉重的木門,一頭扎進(jìn)那熟悉的、帶著霉味的昏暗里,
背死死抵住冰涼的門板,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剛剛逃離的不是酷暑下的院子,
而是某個(gè)寒氣森森的墳場。我飛一樣的跑到正在看電視的媽媽懷里,
語無倫次講著自己看到的一切,她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大白天的,哪來亂七八糟的東西。
可沒想到的是,白天的驚魂甫定,夜晚又以另一種方式接踵而至。單位宿舍的夜晚,
下班點(diǎn)一過,整棟樓就像被抽干了血液,迅速沉寂下來。走廊里的聲控?zé)舸蠖鄩牧耍?/p>
即使偶爾有一兩盞能亮,那光線也微弱昏黃得如同垂死者的嘆息,
根本照不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窗外是90年代昏暗的街道,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晚上我摟著父親母親,在恐懼中入睡。半夜,也不知道具體是幾點(diǎn),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里,
那聲音來了。嗒…嗒…嗒…不疾不徐,清晰得可怕。像硬底皮鞋的后跟,一下,又一下,
穩(wěn)穩(wěn)地敲擊在四樓空置走廊的水泥地面上。聲音穿透薄薄的樓板,透過門縫,
直接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敲在我的鼓膜上。我的床緊貼著墻壁,
那聲音仿佛就貼著墻的另一面響起。我整個(gè)人縮進(jìn)薄薄的毛巾被里,連頭一起蒙住,
只留下一點(diǎn)縫隙呼吸。黑暗和悶熱包裹著我,汗水浸濕了額發(fā),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但那腳步聲,像附骨之蛆,穿透了被褥,穿透了墻壁,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
嗒…嗒…嗒…不快,也不慢,沒有一絲猶豫,帶著一種巡視領(lǐng)地般的從容。
它從走廊的這一頭,穩(wěn)穩(wěn)地走向那一頭。走到盡頭,停頓片刻,然后,又折返回來。
嗒…嗒…嗒…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在死寂的午夜,在這棟據(jù)說建在萬人坑上的樓里,
持續(xù)不斷地回蕩著。每一次落點(diǎn),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死死咬住下唇,
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驚動了墻那邊那個(gè)看不見的“人”。
父親母親沉重的鼾聲在隔壁床上響起,與那冰冷的腳步聲形成了詭異而恐怖的和弦。
白袍鬼影的飄忽,深夜腳步的叩擊,不過是這棟樓拋出的引子。真正的噩夢,
隨后才猙獰地拉開了帷幕。起初只是睡眠不安穩(wěn),翻來覆去。接著,
畫面便如同被濃墨浸透的宣紙,在睡夢中洇開。我夢見了這間屋子。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
而是鋪滿了厚厚的、嗆人的灰塵,像是廢棄了幾十年??諝饫飶浡嗪徒^望的味道。
唯一清晰的,就是頭頂那根粗壯、陰沉的房梁,像一條盤踞的毒蛇,冷冷地俯視著下方。
然后,它來了。那東西從梁上垂下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床磺迥?,或者說,
根本沒有清晰的臉孔。整個(gè)身軀被一層濃密、雜亂、糾結(jié)如干枯水草般的灰色毛覆蓋著,
只能隱約分辨出人形的輪廓,四肢卻異常粗壯扭曲。它動作僵硬,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
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繩索,像毒蛇的信子,瞬間纏住了我的腳踝,勒得生疼。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將我向上扯去!天旋地轉(zhuǎn),胃里翻江倒海。下一刻,
我的身體已經(jīng)被倒吊在了那根冰冷堅(jiān)硬的房梁上。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部,眼前陣陣發(fā)黑,
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更恐怖的是下方。就在我頭顱的正下方,穩(wěn)穩(wěn)地放著一個(gè)碩大的陶盆。
盆里栽滿了密密麻麻的仙人掌!那些墨綠色的掌片層層疊疊,
每一根尖刺都閃爍著淬了毒般的寒光,如同無數(shù)根等待飲血的鋼針,
直直地指向我因倒吊而充血、無法動彈的臉!那長毛的怪物就蹲在梁上,
黑毛覆蓋下的兩點(diǎn)幽光,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里沒有情緒,
只有一種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殘忍和漠然,像是在欣賞一件即將被破壞的玩物。它將我拉起,
再松手,我隨著松開的繩索重重在仙人掌上。窒息,眩暈,
還有那盆尖刺帶來的、懸在頭頂?shù)乃劳鐾{,將我徹底淹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擊即將碎裂的胸膛。我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
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般的絕望嘶鳴。就在這極致的恐懼幾乎要撕裂我的意識時(shí),
眼角的余光瞥見房間的角落?;覊m彌漫的陰影里,影影綽綽,似乎還有幾個(gè)人影。
他們也被同樣的繩索倒吊在梁上,頭顱下方,同樣放著那令人膽寒的仙人掌刺盆!
無聲的絕望在渾濁的空氣里彌漫、發(fā)酵?!斑腊 ?!
”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喉嚨的禁錮,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渾身被冷汗浸透,
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罢α??寶!
又魘著了?”母親焦急的聲音伴隨著開關(guān)的啪嗒聲響起,刺眼的白熾燈光瞬間驅(qū)散了黑暗,
也暫時(shí)驅(qū)散了那緊緊攫住我的冰冷夢魘。她快步走到床邊,
溫暖的手掌撫上我汗?jié)癖涞念~頭?!皨寢?!有東西!房梁上有東西!”我語無倫次,
死死抓住母親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她的肉里,身體抖得像寒風(fēng)中的落葉,牙齒咯咯作響,
眼神渙散地死死盯著頭頂那片虛空,
“吊著我…仙人掌…扎臉…疼…好多人…都吊著…”母親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房頂,
臉色瞬間變得凝重,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她沒說話,只是更緊地?fù)ё∥遥?/p>
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古老的搖籃曲,試圖安撫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令我沒想到的是,接連三天,我都做著這同一個(gè)夢,夢里我被這只怪物倒吊起來,
不斷拉起放下,我整個(gè)人也渾渾噩噩,沒半點(diǎn)精神。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這樣下去,
不是個(gè)辦法!”第四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出門了?;貋頃r(shí),手里多了一把老式的鐵剪刀,
沉甸甸的,刃口磨得有些發(fā)白。她找來一塊嶄新的、顏色極正的紅布,
仔仔細(xì)細(xì)、一層又一層地將那剪刀的刃口和把手都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起來,
最后用一根紅棉線牢牢地纏緊、打了個(gè)死結(jié)。晚上臨睡前,母親將那裹著厚厚紅布的剪刀,
鄭重其事地塞進(jìn)了我的枕頭底下。枕頭里新?lián)Q的蕎麥皮散發(fā)著干燥的谷物氣息?!皩?,別怕,
”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手掌撫過我的額發(fā),
“老輩兒傳下的法子,紅布裹鐵器,最能鎮(zhèn)邪祟。安心睡,媽守著你?!蔽姨上?,
頭枕著那藏著剪刀的枕頭,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硬物的存在感,硌著,
卻帶來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踏實(shí)。起初,我依然緊張地豎起耳朵,
捕捉著四樓可能傳來的腳步聲,眼睛也忍不住瞟向房頂。但母親的呼吸就在旁邊,
平穩(wěn)而綿長。枕頭下那團(tuán)紅布包裹的堅(jiān)硬,像一塊小小的、滾燙的盾牌,
默默地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力量。那一夜,竟然出奇地安穩(wěn)。那令人窒息的倒吊夢魘,
那冰冷的繩索,那直刺眉心的仙人掌尖刺……它們?nèi)缤魂柟怛?qū)散的晨霧,
真的沒有再闖入我的夢境。母親的紅布剪刀,像一道堅(jiān)固的堤壩,
暫時(shí)擋住了那洶涌而至的黑暗潮水。只要摸到枕頭下那硬硬的、帶著紅布粗糙觸感的物件,
一種莫名的勇氣便會滋生出來,讓我不再像最初那樣嚇得魂飛魄散。
日子在一種壓抑的平靜中滑過。半年后,家里的房子終于翻修好了,我們終于要搬回去住。
離開那天,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呐艹隽四菞澔覔鋼涞奈鍖訕?。站在樓下,夏末的熱風(fēng)吹在臉上,
帶著自由的燥熱。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大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終于,
可以離開這個(gè)鬼地方了!我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沒有霉味和土腥氣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