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扭曲的水痕,像無數(shù)透明的蠕蟲爬行。風在公寓樓外狹小的縫隙里來回沖撞,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我蜷在沙發(fā)里,膝蓋上擱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明明滅滅。鍵盤的敲擊聲單調(diào)地重復著,試圖蓋過窗外無孔不入的喧囂。這間位于13號公寓頂層的單間,像一個被遺忘的、懸在都市喧囂之上的孤島,廉價的白熾燈光線渾濁,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和雨天特有的、帶著鐵銹味的潮濕氣息。
郵箱里躺著一個東西。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硬紙板箱,孤零零地占據(jù)著狹小的空間。沒有寄件人姓名,沒有地址標簽,甚至連快遞公司的貼單都沒有。紙箱表面被雨水浸濕了幾塊深色的斑痕,摸上去有種冰冷黏膩的觸感,散發(fā)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像是陳年的舊書頁混合著地下室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不安的鐵銹腥氣。
我把它抱回13號房間。紙箱不沉,但分量感很詭異,里面的東西似乎被舊報紙仔細地包裹著,填充得很嚴實。拆開層層包裹,露出的是一臺老舊的機械打字機。橄欖綠色的金屬機身已經(jīng)黯淡無光,布滿細小的劃痕和斑駁的銹跡,按鍵是那種老式的圓形凸起,白色字母大多已經(jīng)磨損。它沉重、冰冷,像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沉默遺物,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這間狹小、現(xiàn)代的公寓里。它底下壓著一小疊同樣泛黃的空白稿紙。
誰會寄這個?我盯著這臺笨重的老家伙,指尖拂過冰冷的按鍵,心里疑竇叢生。也許是某個同樣懷舊的朋友開的玩笑?但知道我這破舊公寓地址的朋友,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順著指尖爬上脊椎。我最終把它放在墻角那張積灰的小書桌上,沒再多看。
夜,在風雨聲中沉得更深。窗外城市的霓虹燈被厚重的雨幕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團,像一個垂死病人渾濁的眼眸。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夢境里充斥著無休無止的鍵盤敲擊聲,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手指在黑暗中瘋狂地敲打。突然,一個極其清晰、極其真實的“咔嗒”聲,像一根細針,猛地刺破了夢的薄紗。
我瞬間驚醒,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風雨的嗚咽。但那“咔嗒”聲……太真切了。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黑暗中,死寂只維持了短暫的一瞬。
“嗒…咔嗒…嗒嗒…咔嗒…”
聲音又響起來了!不是幻覺!機械,冰冷,帶著某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它來自墻角!來自那張書桌!
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又猛地沖上頭頂。我猛地坐起,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死死盯著房間那個角落。黑暗中,那臺橄欖綠打字機所在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極其微弱地閃爍,一下,又一下,節(jié)奏詭異,像是某種活物垂死的脈搏。是按鍵被按下時,內(nèi)部機件摩擦產(chǎn)生的微光?還是……我根本不敢細想。
那聲音持續(xù)著,單調(diào),固執(zhí),毫無感情,在風雨聲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瘆人。它鉆進我的耳朵,纏繞在我的神經(jīng)上。恐懼像藤蔓一樣勒緊了我的喉嚨,但我必須知道那是什么!身體違背了大腦的尖叫,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我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燈。
昏黃的光線驅(qū)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書桌。那臺老舊的打字機,安靜地蹲在桌上,仿佛從未移動。然而,它的滾筒上,赫然卷著一張稿紙。就在我驚恐的注視下,那沉重的金屬字錘猛地抬起,又狠狠落下!
“咔嗒!”
一個字母清晰地印在了紙上。緊接著,字錘再次抬起,落下。
“咔嗒!”
又一個字母。
它自己在動!這臺冰冷的機器,正在黑暗中,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印著!我死死捂住嘴,才沒讓驚叫聲沖破喉嚨。雙腿發(fā)軟,我?guī)缀跏桥驳搅藭狼?,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了那稿紙上正在被緩慢而堅定地敲打出來的文字:
“W-O”
“H-E-N”
“W-O H-E-N W-O Z-A-I N-I C-H-U-A-N-G X-I-A”
“我 在 你 床 下”
“我在你床下?!?/p>
最后那個句號被重重敲下,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咚”,像是敲打在我的心臟上。寒意瞬間穿透骨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扭頭,目光投向房間唯一的角落——那張鋪著藍色格子床單的矮榻榻米。它緊靠著墻壁,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此刻,在那行冰冷文字的詛咒下,它仿佛變成了一個通往地獄的入口。
“我在你床下?!?/p>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也烙進了我的腦子里。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書桌上。那臺該死的打字機在吐出這行字后,就徹底沉寂下來,像一個完成了邪惡儀式的祭品,只剩下沉重的金屬軀殼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床下?
我?guī)缀跏菗涞搅四菑堥介矫状策叀J种割澏吨?,指甲摳進榻榻米邊緣的縫隙,用盡全身力氣向上一掀!
“嘩啦——”
榻榻米板被我掀開,重重地翻倒在一邊。
沒有。什么都沒有。
沒有想象中的空洞,沒有隱藏的暗格,更沒有蜷縮的“東西”。映入眼簾的,是公寓原始的水泥地面,粗糙、冰冷,顏色灰暗。我用手指用力敲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堅硬無比。這就是堅實的大地本身,直接澆鑄在樓板上的水泥層,絕無可能在下面藏匿任何東西。
緊繃的神經(jīng)像斷掉的琴弦,猛地一松。我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粗氣,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荒謬感混雜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涌了上來。是惡作?。渴沁@臺老古董打字機內(nèi)部的某個機械故障,導致它錯誤地打印出了這些字符?對,一定是這樣!什么“我在你床下”,純粹是狗屁!是這臺老掉牙的機器發(fā)瘋!我試圖用邏輯說服自己,用憤怒驅(qū)散那殘余的恐懼。
我粗暴地扯下那張寫著不祥字句的稿紙,揉成一團,狠狠地扔進桌腳的垃圾桶,仿佛扔掉一個骯臟的詛咒。然后,我拿起那臺冰冷的打字機,它的重量沉甸甸地墜著手臂。我拉開房門,走廊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照在對面同樣緊閉的門上。我走到走廊盡頭的大垃圾桶旁,掀開蓋子,毫不猶豫地將這帶來噩夢的機器丟了進去。金屬撞擊桶壁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回到房間,重新鋪好榻榻米,我強迫自己躺下,關(guān)掉燈。黑暗重新?lián)肀Я宋?,但這一次,恐懼的種子已經(jīng)埋下。窗外風雨依舊,那單調(diào)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卻像是某種低語。我緊閉雙眼,努力驅(qū)逐那行該死的文字,告訴自己,一切都結(jié)束了。
意識在疲憊和殘余的驚悸中沉沉浮浮,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那熟悉的、令人頭皮炸裂的“咔嗒”聲,又一次,毫無預兆地,在黑暗中響起!
“嗒…咔嗒…嗒嗒…咔嗒…”
它回來了!它就在外面!在走廊的垃圾桶里!
那聲音穿透薄薄的房門,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執(zhí)拗。它在繼續(xù)打??!它在打印新的東西!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手腳一片冰涼。我猛地從榻榻米上彈坐起來,心臟在喉嚨口狂跳,幾乎要窒息。那聲音持續(xù)著,不緊不慢,每一個“咔嗒”都像是敲在我的頭骨上。它打印了什么?它又打印了什么?!
理智徹底崩斷。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赤著腳,猛地拉開房門,沖了出去。走廊的聲控燈再次亮起,慘白的光線下,那個藍色的大垃圾桶靜靜地立在盡頭。那“咔嗒”聲,正是從里面?zhèn)鞒鰜淼模?/p>
我沖到垃圾桶邊,粗暴地掀開蓋子。一股混雜著腐爛垃圾的酸臭味撲面而來。那臺該死的橄欖綠打字機,就躺在亂七八糟的廢棄物中間。借著走廊的燈光,我清晰地看到,它的滾筒上卷著一張新的稿紙,而一根沉重的金屬字錘,正懸停在紙面上方,像一條蓄勢待發(fā)的毒蛇。
就在我低頭看去的瞬間,那字錘猛地落下!
“咔嗒!”
一個字母被清晰地印出。
緊接著,字錘再次抬起,落下!
“咔嗒!”
又一個字母。
它就在我眼前,在無人觸碰的垃圾桶里,在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上,繼續(xù)著它那邪惡的打??!恐懼和一種被徹底玩弄的暴怒在我胸中炸開。我再也無法忍受,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伸手進去,不顧骯臟,一把抓住那冰冷的金屬機身,將它從垃圾堆里撈了出來!
稿紙被帶了出來,皺巴巴地卷在滾筒上。我粗暴地扯下它,借著走廊的燈光,看清了那上面新鮮打印出來的、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文字:
“W-O Z-A-I N-I C-H-U-A-N-G X-I-A”
“我 在 你 床 下”
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我 在 你 床 下”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將我淹沒。它回來了!它又打印了同樣的句子!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為什么?這臺機器到底是什么鬼東西?它為什么死死咬住“床下”不放?可我明明掀開看了!下面只有堅硬的水泥地!
除非……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鉆入腦海。除非,那張榻榻米的位置,根本就不是“床”的位置!或者說,這間屋子,這該死的13號公寓,它的結(jié)構(gòu)……也許和我看到的不一樣?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瘋狂地蔓延開來。我抱著那臺冰冷的打字機,像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詛咒,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我的皮膚,寒意直透骨髓。我把它重重地放回那張積灰的書桌上,仿佛它本身就屬于那里。它沉默著,像一個完成了任務的幽靈。我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著那兩張寫著相同詛咒的稿紙,它們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理智。
必須搞清楚!必須知道這間房子的真相!
天剛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我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氣的行尸走肉,沖到了物業(yè)辦公室。時間太早,辦公室里只有一個打著哈欠的值班老頭。我語無倫次地描述著13號公寓的詭異,強調(diào)著那張榻榻米的位置,要求查看原始的房屋戶型結(jié)構(gòu)圖。老頭被我憔悴又急切的樣子嚇到,嘟囔著“神經(jīng)病”,但還是慢吞吞地翻找起來。
布滿灰塵的圖紙柜被拉開,一股陳腐的紙張氣味彌漫開來。老頭的手指在一疊疊泛黃的圖紙上劃過,最終抽出了一張邊緣已經(jīng)磨損卷曲的藍圖。
“喏,13號,頂樓那間?!彼褕D紙在布滿茶漬的桌面上攤開,用手指點了點。
我立刻撲到桌前,急切地尋找著。圖紙上清晰地標注著房間的布局:入口門、狹小的衛(wèi)生間、灶臺區(qū)域、窗戶位置……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個角落,尋找著那個代表榻榻米的區(qū)域標記。
沒有。
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圖紙上,在緊靠內(nèi)墻、我擺放榻榻米的那個位置,標注的不是起居空間,而是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符號,旁邊用細小的字體寫著:“設(shè)備檢修口預留位(封閉)”。
設(shè)備檢修口?預留位?封閉?
我放榻榻米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地面位置!那是一個……被封起來的洞口?!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昨晚那行字帶來的寒意,此刻千百倍地放大?!拔以谀愦蚕隆薄菑堥介矫?,那張我每晚睡在上面的榻榻米……它下面封著的,根本不是什么堅實的地基,而是一個被水泥堵死的洞口!
“這……這個位置……”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指著圖紙上那個標注,“現(xiàn)在下面是水泥地?封死了?”
老頭湊過來看了一眼,扶了扶老花鏡:“哦,這個啊,老結(jié)構(gòu)了。頂樓嘛,以前設(shè)計有個小檢修口通設(shè)備層的,后來整棟樓統(tǒng)一加固翻新,都給用水泥封死了,結(jié)實得很!放心住吧?!彼麛[擺手,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放心住?我腦子里一片混亂。被水泥封死的檢修口……那打字機上的字……“我在你床下”……前任房客?
混亂、恐懼和一種被巨大謎團吞噬的窒息感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我失魂落魄地回到13號公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臺打字機依舊沉默地蹲在書桌上,像一頭蟄伏的野獸。雨還在下,比昨夜更大了,敲打著窗戶,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我癱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背靠著墻壁,感覺靈魂都被抽空了。怎么辦?接下來怎么辦?報警?說一臺打字機在威脅我?他們會把我當成瘋子。
就在我陷入絕望的泥沼,幾乎要被恐懼吞噬時,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篤,篤篤?!?/p>
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清晰。
我猛地一激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坐起來,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誰?這種鬼天氣,這種時候?我僵硬地挪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穿著不合時宜的深灰色老式西裝,布料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得厲害。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但被雨水打濕了,幾縷緊貼在蒼白的額頭上。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拿著一把收攏的黑色長柄雨傘,傘尖還在不斷往下滴水,在他腳邊匯成一小灘水漬。
是那個房產(chǎn)中介!帶我看房、簽合同的那個!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我記得他!他當時穿著筆挺的新西裝,頭發(fā)油亮,笑容熱情得近乎諂媚??涩F(xiàn)在眼前這個人……雖然五官相似,但那身過時的舊西裝,那濕漉漉的頭發(fā)下過于蒼白的臉色,那毫無生氣的眼神……還有他站在傾盆大雨的門外,西裝上卻幾乎看不到什么明顯的水漬?這怎么可能?一種強烈的違和感讓我渾身發(fā)冷。
我顫抖著手,拉開了門鎖,將門打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帶著濃重濕氣的風立刻灌了進來。
“張先生?”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門外的男人沒有回答。他抬起毫無波瀾的眼睛,空洞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是看一個活人。然后,他緩緩地抬起那只沒有拿傘的手。他的手指很細,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
他手里捏著一張紙。
一張邊緣泛黃、布滿不規(guī)則折痕的紙條。紙的質(zhì)地很脆,像是存放了很多年。
他沒有說話,只是隔著門縫,將這張紙條遞了進來。動作僵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恐懼讓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我遲疑著,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張紙條。觸手冰涼,帶著一種奇怪的、類似舊檔案室的灰塵味。
中介的手在我接過紙條的瞬間就縮了回去。他依舊面無表情,那雙空洞的眼睛轉(zhuǎn)向我身后房間的地面,緩緩地、明確地,指向了我鋪著榻榻米的那個角落。
然后,他用一種極其平板的、沒有任何起伏的語調(diào),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金屬片刮過我的耳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釘入我的腦海:
“別找了?!彼淖齑綆缀鯖]怎么動,“前任房客在下面?!?/p>
“他搬走前,”他那只青白的手指,像一根僵硬的枯枝,直直地戳向我鋪著榻榻米的角落,“用混凝土封住了自己的秘密。”
冰冷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了實體,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奢侈的掙扎。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只能徒勞地吸入那帶著鐵銹味的濕冷。前任房客……在下面?混凝土封住的秘密?那個被圖紙標記為“設(shè)備檢修口預留位(封閉)”的地方?
中介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在門縫外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張劣質(zhì)的、沒有貼好的面具。他的目光,空洞得像兩口廢棄的深井,越過我,死死地釘在房間角落的榻榻米上。那只指向地面的手,青白色的皮膚下,似乎連血液都已不再流動。
“現(xiàn)在,”他平平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冰冷的金屬在摩擦,“輪到你了。”
輪到你了。
這三個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穿透顱骨,直抵大腦深處最原始的恐懼區(qū)域。我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了一步。
就在我后退的瞬間,那中介動了。不是走,不是跨步。他那穿著老舊皮鞋的腳,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完全無視物理阻隔的方式,徑直穿過了我公寓的門檻,踏在了房間內(nèi)冰冷的地面上!那扇只開了窄窄一條縫的防盜門,對他而言,形同虛設(shè)!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整個人,就這樣,毫無阻礙地“滑”了進來!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虛幻,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氣息。
“不——!”一聲凄厲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帶著絕望的顫音。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用盡全身力氣撲向房間唯一的出口——那扇通往公共走廊的門!
手指瘋狂地摳向門把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快打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擰動門把的剎那,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從背后襲來!冰冷!堅硬!像一堵由萬年寒冰砌成的墻,狠狠撞在我的背上!
“砰!”
一聲悶響。劇痛瞬間從撞擊點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我整個人被這股巨力狠狠地摜在了堅硬的防盜門上!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上,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腥甜的鐵銹味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身體像一灘爛泥,順著門板無力地滑落。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模糊、飄散。視線天旋地轉(zhuǎn),只能看到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勞地抓撓。世界在旋轉(zhuǎn)、扭曲、褪色……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個穿著舊西裝的身影,像一抹粘稠的陰影,無聲地覆蓋上來,遮住了渾濁的頂燈光線。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如同漲潮的墨汁,徹底吞沒了我。
……
意識像是在冰冷粘稠的瀝青里掙扎。每一次試圖浮出水面,都被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拖拽回去。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種鉆心的、無處不在的冰冷和沉重感,終于強行撕裂了黑暗的帷幕。
冷!刺骨的冷!仿佛赤身裸體被浸泡在冰海的最深處。沉重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胸口悶得像是被巨石碾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吸入的似乎不是空氣,而是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泥漿。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一片模糊,只有無盡的、令人絕望的黑暗。沒有光,一絲一毫都沒有。絕對的黑暗,剝奪了所有方向感,只剩下令人瘋狂的虛無。
我在哪里?
恐懼像蘇醒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臟。我試圖動一下手指,卻發(fā)現(xiàn)手臂被某種粘稠、沉重的東西死死地禁錮著,連一絲一毫的移動都做不到。雙腿同樣如此。我像一尊被澆筑在混凝土里的活體雕塑,只有頭顱……不,脖頸以下,似乎還能感覺到一點點的……存在?但那感覺也正被無孔不入的冰冷和麻木迅速侵蝕。
冰冷、粘稠、沉重……水泥!我被封在了水泥里?!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入混沌的大腦,帶來滅頂?shù)慕^望。我張開口,想尖叫,想質(zhì)問,想呼救,但喉嚨里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嘶啞難聽的氣音。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和水泥粉塵的漿液立刻涌入我的口腔、鼻腔,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被重壓的胸腔,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嗬……咳咳……嗬……”
無邊的黑暗和窒息感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拼命地扭動著唯一似乎還能輕微活動的脖子,徒勞地想要掙脫這凝固的、冰冷的墳墓。眼球在黑暗中徒勞地轉(zhuǎn)動,試圖捕捉到哪怕一絲微弱的光線。
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永恒的、令人發(fā)瘋的黑暗和死寂。
就在極度的恐懼和窒息感快要將我徹底摧毀時,一點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動靜,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和泥土的阻隔,隱隱約約地傳入了我?guī)缀跏數(shù)亩淅铩?/p>
嗒…咔嗒…嗒嗒…咔嗒…
那聲音!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冰冷的、機械的敲擊聲!
是那臺打字機!它就在上面!就在我此刻被活埋的水泥層之上!它還在運轉(zhuǎn)!
這個念頭帶來的恐懼,甚至超越了被活埋本身的絕望。那臺邪惡的機器,它還在!它就在我的“上面”!它是這一切的見證者,還是……新的操縱者?
“嗒…咔嗒…嗒嗒…咔嗒…”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又無比清晰地敲打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它在打印什么?它又在打印什么?!
突然,一個更加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音,在我頭頂正上方不遠處響起。
沙…沙沙…
像是有什么極其輕薄的東西,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滑動。
緊接著,一絲微弱到極致的光線,極其突兀地,在我頭頂正前方的黑暗中出現(xiàn)!
那是一條極其狹窄的縫隙!比頭發(fā)絲寬不了多少!它似乎是……從上方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擠開的一條縫?一絲渾濁的、帶著灰塵氣息的空氣,伴隨著那微弱的光線,極其艱難地滲了進來!
就在那微弱光線的映照下,一張小小的、白色的紙片,邊緣帶著被粗暴撕扯的鋸齒狀裂口,正一點一點地,頑強地、無聲無息地,從那條狹窄的縫隙里擠進來!
它像一片來自地獄的白色雪花,帶著上方那個世界的冰冷氣息,緩緩地、無可阻擋地飄落下來。
紙片翻轉(zhuǎn)著,飄蕩著,最終,輕輕地、精準地,貼在了我被冰冷水泥漿糊住的、布滿血絲和絕望的眼球前方。
渾濁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紙片,勉強照亮了上面一行新鮮的、墨跡似乎還未完全干透的字跡。每一個字母都像用冰冷的毒液寫成,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氣息:
“W-E-L-C-O-M-E”
“歡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