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城市像突然被關(guān)掉的電視機(jī),所有燈光、聲音和規(guī)則,全在一個瞬間消失了。
沒人通知,沒人解釋,仿佛整個世界按下了刪除鍵,只留下一個名字:江東市。我叫周衡,
倉庫管理員,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普通的人??稍诮酉聛淼?1天里,我看到人吃人,
看到槍響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我曾信任的人把救命的水換成了一把錘子。我本以為我在茍活,
其實我在記錄——文明死前的全部細(xì)節(jié)。1 六小時下午四點十分,
江東市最后一盞紅綠燈熄滅時,我正坐在倉庫辦公室里對庫存表。
那是一份沒人會再看的表格,但我還是做了完。窗外悶熱得像要塌下來,
頭頂?shù)牡跎纫粍硬粍?,空氣像被蒸汽熬過的臟布,黏在臉上。沒人來取貨,也沒人送貨。
上午還有幾通電話,問我們有沒有備用電池、凈水壺、罐頭——現(xiàn)在連手機(jī)信號都沒了。
我靜靜坐著,聽著倉庫外頭一聲聲遠(yuǎn)去的喇叭聲和爭吵,像是有東西慢慢死去。再后來,
爭吵聲變成打砸。樓下有人砸了便利店的卷閘門,玻璃碎聲像槍響。我走到倉庫外的鐵門口,
把厚門從里反鎖,插上橫杠,第一次察覺到“門”這種東西是能保命的。天黑得太快。
城市像失去了時間,仿佛太陽都不愿意再照它。我摸黑回到住處,一路上沒遇到一個人。
我住在舊城區(qū)五樓,一棟沒電梯的居民樓。平時安靜,今天更像死城。我上樓時,
聽見樓上有人哭,一個女人在哄孩子:“別哭,不是地震……我們只是沒水了。
”第五層的樓道盡頭,有個瘦小的身影靠在防火門旁邊。他大約十歲,臉臟兮兮的,
手里捧著一塊發(fā)黑的吐司面包。他看見我,沒有說話,只是慢慢退回陰影里。是樓上的啞童。
別人喊他小丁,不會說話,不上學(xué),總一個人。以前我沒太在意,
現(xiàn)在他成了今天唯一看見的人。我沒說話,也沒走過去。我只是點了點頭,
像告訴自己:“還有人?!币估锇它c,我接到倉庫外設(shè)感應(yīng)器的紅燈警報。
我設(shè)過一圈簡易探頭,連著家里的一個老平板。畫面糊,但足夠看清人影。
三個男人出現(xiàn)在畫面里,全都帶著大包,還有一個拖著輪胎一樣的手推車。
他們從外墻翻進(jìn)來,動作嫻熟。我沒有報警——報警系統(tǒng)早在三小時前就斷信號了。
我只是打開了臥室門,拿出床底下的一根撬棍。那原是幾個月前用來拆舊家具的,銹跡還在。
我握著它,手心開始出汗。下樓前,我貼著耳朵聽鐵門那邊的動靜。外面響了一聲金屬敲擊,
像是鎖芯被撬斷的聲音。我從沒做過這種事,也沒學(xué)過防衛(wèi),但那一刻我知道,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倉庫就沒了,而我也會死。我打開鐵門后面的暗門,
是倉庫設(shè)計時為逃生預(yù)留的維修井道。我從內(nèi)部通路繞到貨架最深處,靜靜等著。幾分鐘后,
門鎖被砸開,三個男人進(jìn)來,沒開燈,只用頭燈掃視。他們說話不多,但語氣急躁。
“這邊有水罐?!薄肮揞^在哪?”“先搬,其他等會兒分。”他們像老練的倉鼠,
幾分鐘內(nèi)就定位了三個關(guān)鍵物資點。我看著他們拉走我登記過的每一件物資,
腦中只有一個詞在閃:不要讓他們?nèi)珟ё?。我等到他們只剩一人留守,另外兩人推車出門。
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跑了過去。撬棍砸下去時,我閉了眼。那一下不夠重,
只把人砸得踉蹌倒地。但足夠嚇到他。他大喊:“有人——!”我撲上去,
撬棍壓住他的喉嚨,不讓他喊第二聲。他的眼神從憤怒變成恐懼,最后變成恍惚。
我不知道我壓了多久,直到他不再掙扎,喉頭發(fā)出像漏氣一樣的啞聲。我起身,
整個身體在抖。撬棍掉在地上,砸得地板咚一聲響。外頭的兩人還沒回來。我知道我得走,
得把剩下的水和罐頭帶走。我不知道該去哪。可我知道,留在這里就是等死。我背起包,
在夜色中翻出窗臺,順著樓下空調(diào)架子一路往下跳。腳落地那一刻,膝蓋像被斧子劈了一刀,
我咬牙沒叫出聲。我抬頭看,倉庫樓的玻璃上反著一束手電光,越來越亮,
直到打在我的臉上。我站在那里,沒動,也沒逃。因為我看到另一個人從黑暗里走出來。
她手上拿著一只錄音筆,另一只手撐著肋部,嘴角全是血。她低頭看我,
說:“你也是……往南走的?”我點頭。她沒再問。我們一起消失在夜色里,沒回頭。
夜里江東城突然刮起風(fēng),吹斷了街頭唯一一塊廣告牌。
那是我離開前最后看到的字:“安穩(wěn)每一天。”2 下沉計劃凌晨三點,我們抵達(dá)江東南郊。
那是一片被工廠圍墻包圍的舊水務(wù)站,地圖上早已標(biāo)注為“廢棄區(qū)域”。
道路兩邊被雜草和鐵銹鋼板遮蔽,沒人打掃,也沒有任何照明。林思遙走在我前面,
一只手仍按著肋骨,傷口滲出的血跡把她的衣服黏在了身上,但她沒哼一聲。
她像是在尋找一個具體的位置,不停地低頭確認(rèn)那支錄音筆里的語音提示。
錄音中有個男人的聲音在重復(fù):“凈水泵房,在東塔后方,編號B4。
”我們繞過幾棟倒塌的廠房時,林思遙突然停住。我以為她傷口疼得走不動了,
正準(zhǔn)備攙她一把,她卻輕聲說:“別動,有紅外?!彼钢髠?cè)的墻角,
那兒斜插著一個細(xì)細(xì)的金屬支架,上面裝著簡易的運動感應(yīng)器,底下有個小型蜂鳴盒。
我屏住呼吸,看她小心繞過去。她走完才轉(zhuǎn)頭對我說:“不是水務(wù)站裝的,
是后來的某個組織設(shè)的。他們守著水?!蔽业谝淮我庾R到,水不只是生存資源,它是分界線,
劃分出誰能活得像人,誰只能茍著。我們穿過感應(yīng)器區(qū)域后,
她帶我鉆進(jìn)一片廢料堆之間的通道。那里窄得只能容一個人匍匐前進(jìn),
金屬碎片把我小腿劃出血。我咬牙往前,直到她伸手拉我?!暗搅?。
”我們站在一扇灰藍(lán)色的鐵門前,門上噴著一行紅字:非本區(qū)人員禁止入內(nèi),違者格殺。
下面的落款是:江南秩序衛(wèi)隊第六物資組。她低聲說:“他們把這當(dāng)據(jù)點,
城南的水都在這里。我們只能賭一次。”門旁的門禁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人為破壞,
用膠布貼了條鐵絲進(jìn)線改裝的線路。我看懂了,這是簡易并聯(lián)開關(guān),只要短接就能開。
以前我在倉庫維修的時候?qū)W過。我拆開手電筒里的小電板,把線接過去。
門開前我們都緊張得一動不動,仿佛一聲門響就會引來槍聲。但那扇門只是輕輕咔一聲,
就緩緩裂開一道縫。里面并沒有想象中的武裝哨崗,反而空空蕩蕩。我們迅速進(jìn)入,
穿過黑暗的主通道,光線越來越稀薄。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氯味和腐水味,
像是一個快要死掉的胃。我們找到編號B4的泵房時,已是早上四點。天還未亮,
泵房內(nèi)部溫度極低。我蹲下來檢查儲水槽,林思遙則翻找儀表盤。“有水?!蔽姨ь^,
看著水面輕輕晃動,表面反著一點淺藍(lán)光。她靠在門邊,緩緩坐下,把錄音筆貼在胸口。
她聲音發(fā)虛:“我爸是這個水站的前站長,出事前錄了這條信息。我找這里找了七天,
七天都以為他是瘋了?!蔽覜]接話,只是把撬棍斜靠在門邊,脫下外套撕成兩條,
用來給她包扎肋部。她疼得縮了一下,但沒躲。她問:“你怎么知道拆電板?
”我說:“我拆過庫存風(fēng)扇?!彼p笑了一聲,
說:“那你現(xiàn)在就是個靠風(fēng)扇配件救命的專家了?!蔽覀冊敬蛩阍诒梅啃菹⒁煌碓僮鰶Q定,
但清晨六點半,警報響了。是倉庫的感應(yīng)器響的,我臨出門前還設(shè)了遠(yuǎn)程閃頻提醒,
一旦被入侵就會通過低頻手表震動告訴我?,F(xiàn)在,我手腕一直在抖。我立刻起身,
打開破舊平板的信號接收器。連接時間很長,直到一條糊得像噪點的視頻畫面彈出。
我看見三個人影正在翻找貨架,血跡拖過地面,那是我留下的血。“他們回去了。”我說。
“他們還在找你?!绷炙歼b把錄音筆遞給我,“他們的人從來不會空手而歸,
他們回來是因為懷疑你沒死。”我明白,我們已經(jīng)不再安全。他們遲早會順線找來,
而我們手上這座泵房,也許是唯一能換取主動權(quán)的籌碼。林思遙看我良久,
說:“你有什么計劃?”我望著那池水,像是在看一份地圖?!拔覀兊米鲆淮谓灰?,用水,
換命。”我停頓了下,繼續(xù),“但不是換我們的,是換這城里一群人的命?!薄澳阆虢M織人?
”“不是組織?!蔽业皖^擰干濕透的襯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讓他們先知道,
還有人不是在投降?!蔽覀儾徽f話了。天已經(jīng)泛白,泵房外風(fēng)一吹,像有老舊管道在呻吟。
城市像還沒醒來,但某些聲音已經(jīng)開始從各處蔓延。我們必須比他們快,哪怕只是一步。
我走出泵房,背后陽光斜斜打進(jìn)來,照在我肩膀上,
我聽見林思遙在我身后說了一句:“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讓他們恨我們。
”我沒有回頭,只是把那支錄音筆放進(jìn)了口袋里。天已經(jīng)亮了。江東的第二天開始了。
3 試探線上午十點,泵房門外傳來遠(yuǎn)處的發(fā)動機(jī)聲。不是普通的摩托,那聲音低沉、均勻,
是柴油引擎的頻率。我們在廠區(qū)內(nèi)設(shè)置的兩只玻璃瓶早已在凌晨六點被風(fēng)吹倒,
那是我最后的預(yù)警線?,F(xiàn)在沒有東西會響,沒有時間會留,只有靠眼睛和判斷。
林思遙站在泵房入口,戴著那副破損的墨鏡,鏡片右邊裂出一道白紋,
像她臉上未結(jié)痂的舊傷。她沒說話,只從包里拿出一把彈簧刀,藏進(jìn)褲腿綁帶下。
我們沒武器,沒彈藥,甚至連信號都靠近距離傳感。唯一能稱之為“優(yōu)勢”的,
是我們知道水在哪,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我拎著一塊碎銅板,
沿著工廠西墻走到外側(cè)出口處。那是早年物流車進(jìn)出的小門,門鎖銹死,
門縫卻能勉強(qiáng)看到外頭動靜。透過指縫,我看見一輛改裝貨車停在百米外,
一隊穿著灰制服的人分散下車。他們沒開燈,但每人手上都有耳麥和無線終端,
最前方的人戴著墨鏡,右手提著一支電警棍,身形偏瘦,但走得直,一看就是頭。我認(rèn)出他。
他叫高巖,以前是我們配送點外的一名安保員。我對他有印象,因為他從來不看人臉,
只認(rèn)制服和編號。那時候我是倉庫管理員,不歸他管,他就當(dāng)我不存在。現(xiàn)在他穿著制服,
制服上有徽章。那不是官方制式,是江南秩序衛(wèi)隊的標(biāo)志——一個反著畫的水滴,
中間一道裂紋。我盯著他的動作。他讓手下分成兩組,一組進(jìn)廠區(qū)搜索,
一組留下封鎖周圍道路。標(biāo)準(zhǔn)流程,老練得像演習(xí)。林思遙從我身后出現(xiàn),
聲音很輕:“他們是為了你來的?!蔽尹c頭,沒有多問。她手里拿著一塊鐵皮板,
上面粘著一層白膠粉,那是她做的臨時信號干擾片,可以在五米內(nèi)屏蔽頻率,
但時效只有三十秒。我說:“他們一定不知道泵房通往地下儲水層的通道還活著?!彼c頭,
說:“那我們就賭他們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在地底下了?!北梅康讓油ㄍf城區(qū)的供水管網(wǎng)。
城市廢棄前,我曾接觸過這套系統(tǒng),它不是數(shù)字調(diào)控,而是物理閘門。我記得那些圖紙,
現(xiàn)在,它們成了地圖。我?guī)刂鴤?cè)壁滑下泵房暗梯,進(jìn)入地下一層。
這里空氣比上頭還稀薄,濕冷中帶著霉味,腳底是沒干透的苔蘚,
墻壁結(jié)著一層乳白色的菌膜。燈光只能照到三米遠(yuǎn),再往里就是黑。她打著手電,
我拿著撬棍走在前面。五分鐘后,我們抵達(dá)主控閘口,
我開始用扳手一點點旋開生銹的手動閥門。每轉(zhuǎn)一圈,管壁就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吱響。
這聲音會被聽見。我知道,但也沒別的辦法?!澳阒罢f,要交易?!彼蝗婚_口,
“是指和他們談條件?”我搖頭:“是讓他們以為我們要談條件?!薄叭缓竽??
”“然后他們會聚攏,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們身上。那時候,我們才有機(jī)會把別的人救出來。
”她看著我半晌,忽然笑了笑:“你像不像是故意被他們追的獵物?”“不是獵物,是餌。
”我們花了十五分鐘把閘口打開,地底開始緩緩流出一線水聲,
那是主引水管道開始運作的信號。我取出隨身攜帶的裝水罐,灌滿半罐,
這水足夠支持三人兩天生存。我們返回地面前,
我在地下一塊老舊警示牌背面用記號筆寫下一行字:“西塔井口可取水,封口勿擾。
”那是給我認(rèn)識的另一個人寫的——老兵曹啟強(qiáng)。他曾在江東北區(qū)留守部隊,
是我救過一次的送貨對象。他如果還活著,一定能看得懂這句話的含義。
我們剛返回泵房二層,外頭傳來金屬摩擦聲。林思遙迅速撲滅手電,兩人貼墻而立。
有腳步聲,三人,其中一個拖著長柄工具,另一人說話:“這邊有密封艙,查一下。
”我們彼此無聲對視,我朝她做了個口型:“三個,我守右,你繞?!彼c頭,
趁聲音轉(zhuǎn)移那一秒滑向左側(cè)閥門口。我藏身角落,撬棍貼身,呼吸壓到最淺。
那三人進(jìn)門后果然分散,我瞅準(zhǔn)那人探頭的一刻沖出,一棍砸在他持棍手臂,他痛叫一聲,
反手揮來被我躲過,撞在墻上。林思遙那邊已經(jīng)出手,一刀劃破其中一人的腰側(cè),鮮血噴濺,
她沒有再刺第二下,只是迅速搶過他的無線電拔掉電池。第三人見勢不對就要逃,
我扔出撬棍擊中他后背,沒打倒,但他踉蹌之間撞上閥門扶手,重重摔在地上。
我們沒殺他們。不是不敢,是不能——如果我們真殺了他們,就徹底沒退路。
我把三人全部捆住,嘴封好,拉到暗間鎖上。然后轉(zhuǎn)頭看林思遙,她氣息紊亂,滿手是血。
她說:“他們有定位器。我們得立刻轉(zhuǎn)移。”我沉默了兩秒,低聲回答:“不轉(zhuǎn)移。
”她怔?。骸澳惘偭耍俊蔽艺f:“他們現(xiàn)在以為我們只有兩個人,還以為水在這里。
”“你打算干什么?”我打開了廣播面板,用電瓶勉強(qiáng)給舊揚(yáng)聲器供電。喇叭發(fā)出嘶啞雜音,
我按下播放鍵。那是林思遙父親錄的音:“這里是江東市南部備用水站編號B4,
請任何聽到廣播的人保留這條信息。水資源僅供醫(yī)療、兒童和避難者使用。
無武裝、非掠奪型隊伍可前來登記?!蔽铱粗炙歼b,說:“他們會來,而且,不只是他們。
”她不再說話,只是用指背擦去臉上的血。外面陽光正烈,地面升起熱浪,
一群老鼠從廠房角落竄過,像聞到了什么不屬于它們的氣味。江東的水,終于又要流動了。
可流向誰的手里,還沒人知道。4 裂縫那天中午,廣播響起后不到四十分鐘,
第一批人就來了。四個,大約二十出頭,衣衫破爛,手里提著空水壺,
一副靠近邊緣但還未完全淪陷的樣子。他們小心地站在泵房外,沒敢貿(mào)然靠近。
我讓他們先在門口等著,只說:“你們喝的水,換情報?!蹦贻p人面面相覷,
最后一個戴黑帽的走出來,說:“我們是從老市醫(yī)院逃出來的。醫(yī)院的發(fā)電機(jī)上周就停了,
病人全被趕出去,只留下還能走路的。”他說話的語氣不是在乞求,也不是在討好,
而是一種熟悉的、不甘又不敢怒的無力。那種聲音我在很多人身上聽過,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