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折疊的女兒縫紉機的嗡鳴,如同連綿不絕的疲憊嘆息,在車間里彌漫開來。
林小滿的手指已經(jīng)麻木,只在布料上機械地舞動,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
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摸向工裝褲鼓囊囊的口袋,
指尖觸到那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幾乎被磨出毛邊的紙張——她的高考成績單。
數(shù)學卷子上那道未完成的拋物線題目,如同一個永恒的嘲弄,尖刻地懸停在腦海深處。
題目旁邊老師留下的紅色叉號,在她眼中竟?jié)u漸模糊,幻化成了老家屋檐下懸掛的玉米串。
飽滿金黃、吸足陽光的穗子,總是被姐姐和弟弟第一時間歡歡喜喜摘走,留給她撿拾的,
只有那些在日頭下曬得干癟發(fā)皺、灰撲撲的癟粒,像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甜美的殘渣。
她想起母親在灶臺前剝那些癟粒時,眼神掠過她,聲音平靜無波:“老二家的,
別太挑三揀四?!蹦锹曇羧缤林氐募湘i,如今依然纏繞在她心上?!靶M,幫我去洗把臉!
”上鋪阿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耐煩,腳丫子踢在薄薄的床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幾縷崩斷的彩色毛線還頑固地沾在她涂著廉價亮油的手指甲上,
那是昨晚熬夜給男友織毛衣留下的印記。小滿猛地從玉米串的幻影中驚醒,急忙起身,
動作卻因心事而失去了協(xié)調(diào)。腰身撞上了床邊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搪瓷缸,
“哐當”一聲脆響,缸子翻倒在地。里面殘存的一點清水混著內(nèi)壁剝落的鐵銹,
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蜿蜒開來,緩慢地爬行,像一條帶著腥氣的、暗紅的傷痕。
這蜿蜒的銹水痕跡,瞬間與母親那句在時光里早已褪色的話語重疊起來——“老二家的,
別太挑三揀四。”這聲音帶著陳舊鐵銹的苦澀氣味,又一次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車間里慘白的熒光燈管,不分晝夜地亮著,發(fā)出低沉的電流嗡鳴,
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金屬蜜蜂。林小滿微微佝僂著背,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工牌懸垂在胸前,
位置總是掛得最低,塑料殼的邊緣恰好垂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左胸口那片陳舊的燙傷疤痕。
那疤痕像是烙印在皮肉上的一枚枯葉,顏色深淺不一,在慘白的燈光下,
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被塵封的灼痛時刻。那是七歲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熱。
家里那只唯一的老母雞難得慷慨地貢獻了一鍋金黃澄亮的雞湯。
小滿記得自己捧著那只屬于她的、空空如也的粗瓷碗,眼巴巴地跟在后面。
姐姐端著熱氣騰騰、油花蕩漾的湯碗跑在最前面,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鹿,
得意的笑聲在院子里回蕩。弟弟被母親牢牢地護在懷里,小臉貼著母親的脖頸,
發(fā)出滿足的哼哼聲。她呢?她捧著那只冰涼的空碗,小步跟在最后面,
目光緊緊追隨著姐姐手中那碗誘人的熱氣。門檻突兀地橫亙在腳下,
她小小的腳尖猛地絆了上去。身體驟然失去平衡向前撲倒的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世界只剩下刺耳的驚呼和那只碗脫手后絕望的弧線。
她甚至清晰地看到碗中滾燙、泛著油光的雞湯在空中潑灑開來,
劃出一道短暫而灼目的金色軌跡,然后,帶著毀滅性的重量和滾燙的熱度,
狠狠地、全部地傾瀉在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小學校服的前胸上!“啊——!
”撕心裂肺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針尖同時扎進皮肉。
她蜷縮在門檻邊滾燙的塵土里,身體痛苦地扭曲,喉嚨卻像被滾燙的雞湯死死堵住,
只能發(fā)出嘶啞破碎的嗚咽。皮膚上那火辣辣、持續(xù)不斷的灼燒感,幾乎要將她的意識吞噬。
母親驚慌失措地放下弟弟沖過來,姐姐也嚇得扔下了湯碗。然而,
母親那焦灼的目光首先投向的是地上那只摔得粉碎的粗瓷碗,
接著是濺滿了油污和泥土的昂貴雞湯,
最后才落在蜷縮成小小一團、疼得渾身發(fā)抖的小滿身上。那眼神里,瞬間的驚慌過后,
竟翻涌起濃重的惋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鞍パ轿业睦咸鞝?!好好一碗雞湯!
碗也碎了!”母親的聲音拔得又高又尖,帶著哭腔,
那尖利的聲音甚至蓋過了小滿痛苦的嗚咽,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拉扯著她被燙傷的神經(jīng),
“走路不長眼睛的嗎?多金貴的東西?。【瓦@么糟蹋了!
你這孩子……”弟弟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母親拔高的聲音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姐姐則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小滿痛苦扭曲的小臉,
臉上寫滿了驚嚇和茫然。“媽……”小滿掙扎著,試圖從喉嚨里擠出一點聲音,
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留下骯臟的淚痕,
“疼……好疼……”母親這才如夢初醒般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掀她被熱湯浸透的校服。
布料黏在燙得通紅的皮膚上,每動一下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小滿痛得全身痙攣,
牙齒咯咯作響?!叭讨c!別嚎了!讓你姐去弄點涼水來!”母親的語氣急促而煩躁,
動作也失去了平日的細致,顯得粗重。她一邊手忙腳亂地處理著,一邊繼續(xù)數(shù)落,
“多好的湯啊!碗還是你外婆留下的……你這毛手毛腳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改?
這下可好……” 那語氣里的心疼,似乎更多地傾注給了那碗打翻的湯和破碎的碗,
而不是她正在承受劇烈痛苦的女兒。被燙傷的皮膚很快起了水泡,又大又亮,
密密麻麻地堆積在左胸口的位置,觸目驚心。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灼痛的區(qū)域,
火辣辣的疼痛日夜不息,像有無數(shù)螞蟻在啃噬。然而,
母親翻箱倒柜找出的、涂抹在她傷處的,只有一小罐氣味刺鼻的獾油,
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草藥搗成的糊糊。傷口在悶熱的天氣里反復發(fā)炎、潰爛,
愈合的過程緩慢而痛苦,最終留下了那片凹凸不平、顏色暗沉的疤痕,
像一塊無法褪去的丑陋烙印。姐姐和弟弟碗里的雞湯,后來似乎也特別地濃稠。只有她,
對著自己那份寡淡許多的湯,默默地、小口地吞咽著,
連同胸口尚未結(jié)痂的疼痛和母親那句“別太挑三揀四”的嘆息一起,咽進了肚子里。
那碗湯的滋味,她早已忘記,只記得喉嚨里的灼燒感,和胸口真實的灼痛交織在一起,
難分彼此?!傲中M!發(fā)什么愣!線頭又絞住了!
” 車間組長王主管尖利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來,瞬間擊碎了舊日時光的幻影。
小滿猛地一顫,手指下意識地一縮,縫紉機針頭“咔嚓”一聲脆響,應(yīng)聲崩斷!
細小的金屬碎片擦著她的指尖飛過,帶來一絲冰涼銳利的觸感?!鞍?!
”旁邊的工友發(fā)出一聲低呼。王主管的高跟鞋已經(jīng)篤篤地踩到了她工位前,陰影籠罩下來。
那女人叉著腰,涂得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小滿臉上:“你看看你!
一上午斷幾根針了?心都飛哪兒去了?就你這速度,計件工資還想不想要了?月底考評墊底,
別又哭喪著臉!干活兒不帶腦子,跟個木頭樁子似的!”一連串的斥責劈頭蓋臉,毫不留情。
車間里其他縫紉機的嗡鳴似乎都低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針一樣從四面八方悄悄投射過來,
帶著麻木、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小滿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一直紅到耳根。她死死地低著頭,
不敢去看王主管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更不敢接觸周圍那些復雜的視線。
手指在冰冷的機器外殼上無意識地摳著,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仿佛要摳進那堅硬的金屬里。工牌隨著她微微顫抖的身體輕輕晃動,
塑料殼的邊緣一下下刮蹭著衣服下那片陳舊的疤痕,帶來一陣陣微弱卻清晰的刺癢。
這刺癢感,竟奇異地與當年燙傷初愈時那種難耐的感覺重合了。“對不起,
王主管……我馬上換針,馬上……”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迅速從工具箱里摸索出一枚新的機針,手指抖得厲害,好幾次都對不準那小小的針孔。
“快著點!磨磨蹭蹭!”王主管不耐煩地又吼了一句,才踩著高跟鞋,
帶著一陣廉價香水混合機油的氣味,轉(zhuǎn)身去巡視別的工位。機針終于換好,
縫紉機重新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小滿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將那塊灰藍色的牛仔布片在壓腳下對齊。針尖落下,細密的線腳開始延伸。然而,
那道未解的拋物線,那些干癟的玉米粒,母親嘆息般的臉,還有胸口疤痕下隱隱的刺癢,
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線,糾纏著她的思緒,讓她手指下的布料總是不由自主地偏離既定的軌跡。
額角的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深色的工裝褲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
終于熬到午飯時間刺耳的鈴聲響起,車間里瞬間被一種解脫般的嘈雜淹沒。
小滿隨著人流涌向食堂,長長的隊伍緩慢蠕動著。輪到她了,
食堂阿姨的大勺子在菜盆里象征性地攪動兩下,舀起一勺幾乎看不到油星的炒包菜,
咣當一聲扣進她的飯盒里,幾片菜葉可憐地掛在邊緣。
旁邊不銹鋼大盆里浮著零星油花的清湯寡水,她也沒心思去盛。她端著飯盒,
默默走向食堂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剛坐下,
上鋪的阿芳就端著明顯豐盛許多的飯菜擠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挨著她坐下。
阿芳的飯盒里不僅有肉片,還有一個黃澄澄的煎蛋。
她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小滿:“喂,發(fā)什么呆?還想著你那寶貝成績單呢?
”阿芳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把自己飯盒里幾塊肥肉挑出來,嫌棄地撥到一邊,
“都到這地方了,想那些有啥用?又不能當飯吃!喏,這個給你,”她說著,
把自己那個煎蛋夾起來,不由分說地摁進了小滿的飯盒里,“趕緊吃,
吃完下午還得接著‘喂’那吃針的機器呢!
”煎蛋溫熱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飯盒傳遞到小滿冰涼的手指上。
她看著那塊煎得邊緣微焦、色澤誘人的蛋,鼻尖縈繞著真實的、溫暖的香氣,
一時竟有些恍惚。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粗糲溫度的關(guān)心,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
漾開一圈微瀾?!鞍⒎冀恪毙M低低地叫了一聲,聲音有些發(fā)哽,
后面的話卻堵在喉嚨里?!靶辛诵辛?,快吃吧!”阿芳揮揮手,打斷她可能的感謝,
埋頭扒拉起自己的飯菜,含糊不清地說,“下午王母娘娘臉色肯定更難看,
吃飽了才有力氣挨罵?!毙M低下頭,用筷子輕輕戳了戳那個煎蛋。蛋黃是溏心的,
輕輕一碰,溫潤濃稠的橙黃色蛋液便緩緩流淌出來,浸潤了旁邊寡淡的包菜。
她夾起一小塊沾著蛋液的包菜送進嘴里。咸味、蔬菜的生澀味,混合著煎蛋濃郁的油脂香氣,
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這滋味如此真實、溫暖,甚至帶著一絲粗獷的慰藉,
與她口袋里那張冰冷、單薄的成績單,還有記憶中那些干癟玉米粒的寡淡,
形成了奇異的對照。胸口那片疤痕下的刺癢感,似乎在這一刻,
被這溫熱的食物短暫地熨帖了。她小口小口地吃著,
感受著食物帶來的、微小卻切實的溫度和力量。食堂里人聲鼎沸,工友們大聲談笑,
抱怨著計件、主管、微薄的薪水。這些嘈雜的聲音包裹著她,
竟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屬于此地的歸屬感。阿芳一邊大口吃著,
一邊絮絮叨叨講著她男朋友昨晚電話里又說了什么蠢話,織毛衣時又崩斷了多少毛線。
小滿安靜地聽著,偶爾嘴角會牽起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工牌隨著她吃飯的動作輕輕晃動,塑料殼的邊緣又一次擦過衣服下的疤痕。
下午的勞作依舊重復而疲憊??p紉機的針頭不知疲倦地起落,將細密的線腳縫進時光。
當放工的鈴聲終于撕裂車間里持續(xù)了一整天的嗡鳴時,小滿感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隨著沉默的人流走出巨大的廠門。
夕陽的余暉將巨大的廠房和遠處林立的煙囪染成一片疲憊的金紅色,
空氣里飄蕩著機油、汗水和遠處飄來的、若有似無的飯菜混合氣味。回到擁擠悶熱的宿舍,
阿芳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上鋪,抱著毛線團又開始對付那件似乎永遠織不完的毛衣,
針腳歪歪扭扭。小滿默默走到水槽邊洗漱。冰涼的自來水潑在臉上,帶來短暫的清醒。
她抬起頭,望著墻上那面布滿水漬、邊緣模糊的鏡子。鏡中的女孩臉色蒼白,
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嘴唇有些干裂。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前,更添了幾分憔悴。
她解開工裝外套的扣子,里面洗得發(fā)黃的舊背心露了出來。鏡子里,
胸前那片暗沉扭曲的燙傷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清晰可見,像一枚來自遙遠過去的封印。
她伸出手指,指尖帶著涼水留下的濕意,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那片疤痕。
皮膚的觸感是粗糙的,帶著細微的凸起和凹陷,與周圍光滑的皮膚截然不同。指尖下傳來的,
是一種混合了麻木和微弱刺癢的奇異感覺,并非尖銳的疼痛,
更像一種沉淀了太久的、凝固的灼熱感在歲月深處留下的余溫。這觸感如此真實,
帶著身體的記憶,瞬間將她拉回那個七歲夏天塵土飛揚的門檻邊,
那碗傾瀉而下的滾燙雞湯帶來的毀滅性灼痛,
母親那聲尖利的、帶著惋惜和怨懟的“好好一碗雞湯”,
以及隨之而來的、漫長的、被忽視的痛楚……她緩緩放下手,沒有立刻扣上外套的扣子。
目光落在鏡中那片疤痕上,長久地凝視著。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在心底翻涌,
并非純粹的悲傷或怨恨,也并非突然的釋然。它更像是一條渾濁的河流,
主管的斥責、熒光燈的冰冷、縫紉機無休止的嗡鳴所構(gòu)成的、堅硬的現(xiàn)實壁壘……所有這些,
都沉淀在這片丑陋的疤痕之下。然而,就在這片沉重的混沌中,
阿芳那個不由分說摁進她飯盒里的、溏心的煎蛋,帶著粗暴的溫熱和油脂的香氣,
突兀地、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浮現(xiàn)出來。還有阿芳踢床板時沾著的毛線,
絮絮叨叨講著的那些關(guān)于男朋友的蠢話……這些粗糙的、帶著機油和汗味的生活碎片,
像微弱卻頑強的星芒,刺穿了這片沉積已久的灰暗。它們?nèi)绱司唧w、如此真實,
帶著這個龐大而冰冷的工廠里,人與人之間那點微不足道卻真實的溫度。她微微側(cè)過身,
宿舍窗外,是城市邊緣巨大而沉默的工業(yè)剪影。
一道探照燈的光柱忽然從遠處某個高塔上刺破漸濃的暮色,那道光束在空中凌厲地掃過,
最終在鱗次櫛比的廠房屋頂上方,劃出一道清晰、冷硬、帶著絕對幾何美感的弧線,
然后消失在更深的幽暗里。小滿靜靜地望著那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之軌跡。它如此筆直、鋒利,
帶著工業(yè)時代的精確與冷酷,與她數(shù)學試卷上那道未完成的、柔和的拋物線截然不同。
的現(xiàn)實路徑;另一個則代表著曾經(jīng)在紙上延展、卻終究被擦去的、可能通向別處的夢想軌跡。
兩者在空中短暫地交匯,又各自沒入不同的黑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混合著宿舍里潮濕的霉味、殘留的飯菜味和阿芳毛線上的化纖氣味。然后,
她慢慢地、一顆一顆地扣上了工裝外套的扣子。粗糙的布料重新覆蓋住那片陳年的疤痕,
隔絕了空氣,也隔絕了鏡中的影像。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鏡子里的自己,
也不再看向窗外那道消失的光束。那道未解的拋物線,終究凝固在試卷的一角,
如同她未能抵達的遠方,在記憶的紙上,留下一個沉默的問號。然而此刻,
當指尖最后一絲冰涼的濕意滲入工裝粗糙的纖維,當阿芳織針單調(diào)的磕碰聲再次充滿耳蝸,
林小滿胸腔深處那片被疤痕覆蓋的舊日灼痛之上,
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平靜正悄然沉淀——它并非遺忘的輕松,
而是像一塊吸飽了所有咸澀海水的礁石,終于知道了自己將長久屹立的位置。
2 兩種溫度的殷勤阿輝的搪瓷缸,帶著被磕碰出的幾處白茬,
總是準時出現(xiàn)在林小滿工位旁的鐵制工作臺上,像一個沉默的、沾滿油污的錨點,
將她與那個彌漫著泥土和灶火氣息的過去牢牢系住。午休鈴刺耳地撕裂車間的嗡鳴,
人群涌向食堂的嘈雜里,阿輝的身影便會擠過來。他穿著沾滿黑色油污的深藍色工裝,
袖口磨損得厲害,咧著嘴,露出被劣質(zhì)煙熏得微黃的牙齒,
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烤紅薯。那紅薯往往烤得過分,
焦黑的外皮裂開猙獰的口子,露出里面金黃得近乎流蜜的瓤。
一股滾燙的、帶著煙火氣的甜香猛地騰起,霸道地鉆進鼻腔,
輕易蓋過了車間里陳年的機油和布料纖維氣味。這甜香,卻像一把鈍刀,
猝不及防地割開了林小滿記憶的某個角落。她恍惚看見老家那被煙火熏得漆黑的灶臺,
灶膛里柴火的余燼明明滅滅,映著母親在昏黃燈下忙碌的側(cè)影。灶臺邊沿,
永遠留著一碗用盤子小心蓋住的、凝著油花的剩飯——那是母親特意留給弟弟的夜宵。
弟弟半夜醒來喊餓,那碗飯就是獨屬于他的、帶著母性偏愛的慰藉。她和姐姐,是沒份的。
此刻,阿輝遞過來的紅薯,滾燙地烙著她的手心,這溫度,
竟與那碗永遠不屬于她的剩飯的冰冷,在心底撞出隱秘的回響。“給…給你留的。
”阿輝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試圖掩蓋其中的緊張,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層赤紅。
他把紅薯輕輕放在冰涼的鐵工作臺上,發(fā)出一聲悶悶的鈍響,像一顆心沉甸甸地落定。
林小滿沒接話,只是低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早已磨破了指尖的勞保手套上。
粗糲的線頭從破口處探出來,糾纏著幾縷灰藍色的布絲,像她此刻同樣糾纏的思緒。
上周幫廚的胖阿姨在食堂油膩膩的窗口后,一邊揮舞著大勺,一邊壓低嗓門對她說的話,
此刻又在耳邊嗡嗡作響:“小滿啊,你爹娘都托人帶話了,
”阿姨油膩的手指在圍裙上蹭了蹭,“讓你在這邊手腳勤快些,多攢點。等你攢夠彩禮錢,
就跟阿輝回老家蓋房去!阿輝那娃,老實,同村知根知底,多好!” 那語氣,
仿佛在談?wù)撘患缫褖m埃落定、不容置喙的貨物交割。蓋房,彩禮,
回老家……這些詞語像冰冷的石塊,一顆顆投入她剛剛被阿輝的紅薯焐熱的心湖,
濺起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窒息感。她看著阿輝帶著期待和笨拙羞澀的臉,
那老實巴交的樣子,像極了老家田埂上沉默的老黃牛。
一種巨大的、被無形繩索捆綁的無力感,沉甸甸地壓下來。
日子就在縫紉機無休止的嗡鳴和阿輝搪瓷缸的準時出現(xiàn)中,單調(diào)地向前碾磨。
直到那個穿白襯衫的男人,像一道格格不入的光束,穿透了車間渾濁的空氣。質(zhì)檢科的陳默。
他總是在黃昏臨近、車間光線開始變得曖昧昏沉時出現(xiàn),
帶著一種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潔凈和安靜。他身量頎長,那件洗得發(fā)白卻依舊挺括的白襯衫,
在彌漫著機油和粉塵的空氣里,顯得異常醒目。他的到來無聲無息,
不像王主管那樣用高跟鞋和尖嗓門宣告存在。他手里拿著一支筆形手電筒,
步履沉穩(wěn)地沿著流水線巡視。
當那束冷白、集中的光柱掃過林小滿剛縫好的一片深色牛仔布料時,
她的心會莫名地漏跳一拍。那光斑如此銳利、專注,在布料經(jīng)緯間游移,
竟讓她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高三那間擁擠悶熱的教室,講臺上,
數(shù)學老師手中的粉筆尖正精準地點在黑板上那道未解的拋物線旁,劃開一片思維的迷霧。
那是一種久違的、與某種更廣闊秩序相連的感覺。“停一下?!标惸穆曇舨桓?,
卻清晰地穿透了縫紉機的噪音,落在林小滿耳中。她下意識地停了機器。他俯下身,
手電的光束精確地鎖定在一條褲兜的邊緣?!斑@里跳線了?!彼闹讣飧蓛粜揲L,
輕輕點在那處微小的瑕疵上。距離很近,
林小滿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類似紙張和肥皂混合的清爽氣息,
與阿輝身上濃重的機油味截然不同。就在他微微抬手指示的瞬間,他的袖口向上縮了一小截,
林小滿清晰地瞥見了他手腕上系著半截褪色發(fā)舊的紅繩。那紅繩磨損得厲害,顏色暗淡,
卻依舊牢牢地系在那里。陳默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很自然地放下手,
讓袖口重新覆蓋住手腕。他抬眼看向她,眼神平靜無波,
仿佛只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跳線的地方容易開線,返工吧?!?就在他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時,
卻又像想起什么,腳步微頓,目光掃過她緊張局促的臉,聲音放低了些,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針腳可以再密一點,壓腳壓力也稍微調(diào)大些,
這種厚料子容易跳?!?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自己剛剛被衣袖遮住的手腕方向,
補充道:“……我奶奶以前常說,紅繩系住的,都是命里該留的人,跑不掉的。線腳也一樣,
扎得牢,才經(jīng)得起磨?!?這句話像一陣微不可察的風,輕輕拂過水面。說完,
他便轉(zhuǎn)身走向下一個工位,留下林小滿對著那處跳線的瑕疵,
還有那句關(guān)于“命里該留”的低語,怔在原地。手腕上那抹褪色的紅,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那晚,林小滿躺在床上,上鋪阿芳織毛衣的竹針發(fā)出規(guī)律的、催眠般的磕碰聲。
她卻毫無睡意。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陳默手腕上那截褪色的紅繩,
像一道微弱的、卻固執(zhí)燃燒的火焰。那句“命里該留的人”在她心里反復回響,
帶著一種蠱惑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它像一把鑰匙,
猝不及防地插進了長久以來鎖住她心房的沉重枷鎖里,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這聲音讓她既感到一絲隱秘的、幾乎不敢觸碰的悸動,又伴隨著巨大的恐慌。
她下意識地伸手,隔著粗糙的工裝外套布料,緊緊捂住左胸口那片燙傷留下的疤痕。
那凹凸不平的觸感,如同刻在身體上的古老符咒,
封印著七歲那個夏日灼痛的記憶——姐姐的奔跑,母親的懷抱,弟弟的哭聲,
以及自己捧著的空碗……最終都凝固成那碗滾燙的雞湯傾瀉而下的毀滅瞬間,
和隨之而來的、漫長的被忽視的痛楚。這疤痕是“老二家的”烙印,是干癟玉米粒的具象,
是母親那句“別太挑三揀四”的冰冷回音,
更是阿輝搪瓷缸里那份帶著既定軌跡的、沉重的“好”。
紅繩系住的“命里該留”……是像阿輝這樣,用搪瓷缸和烤紅薯,
以及爹娘口中的彩禮與蓋房,為她圈定的、一眼能望到頭的安穩(wěn)人生嗎?那安穩(wěn)里,
是否永遠彌漫著灶臺邊那碗不屬于她的剩飯的冰冷氣味?還是……那束黃昏中冷白的手電光,
那干凈的白襯衫下露出的半截紅繩,以及那句關(guān)于線腳要“扎得牢”的低語,
指向了某種截然不同的、帶著未知光亮和可能性的“留”?這念頭剛一冒頭,
就被她自己狠狠掐滅。怎么可能?她是誰?她是林小滿,是流水線上掛最低工牌的女工,
是數(shù)學卷子上拋物線都解不完的失敗者,是爹娘眼中需要用彩禮來“安置”的“老二家的”。
而陳默,他是質(zhì)檢科的,是穿白襯衫、手腕系著奶奶留下紅繩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那紅繩系住的命,與她何干?然而,心底那片被紅繩撩撥起的漣漪,卻再也無法平息。
它像一道細小的裂縫,
縫紉機永不停歇的嗡鳴以及阿輝那帶著機油味的烤紅薯所構(gòu)筑的、堅硬而沉悶的世界壁壘上,
悄然綻開。裂縫后面是什么?是萬丈深淵,
還是……一道未曾見過的、柔和的、屬于她自己的拋物線軌跡?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