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濕的空氣裹挾著一股廉價消毒水和陳年藥材混合的濁悶味道,鉆進周寧的鼻腔。門外,
那張白紙黑字、蓋著猩紅印章的封條,在傍晚昏沉的光線下像一道刺目的傷口,
斜斜地封死了“濟世堂”臨街的大門。昨天下午由衛(wèi)生局鄭重貼上,此刻在微弱天光里,
它像一道慘淡的傷口,嘲弄著門內(nèi)近百年的光陰流轉(zhuǎn)。
指尖劃過門口那方被無數(shù)病人手掌和衣袖磨出圓潤弧度的黑檀木診桌,周寧心頭一陣發(fā)緊。
三歲時,就是這桌旁,爺爺周承安用沾滿藥香的手將他抱在膝上,指著門外喧囂的街市,
聲音里有著塵埃落定的篤定:“小寧子,看見那些人沒有?疲的、病的、痛的,
都是咱‘濟世堂’要照拂的人。手上有活,心里有燈,這招牌才能立得住。
”老人的聲音穿過二十年的歲月,在這冷寂的廳堂里沉沉落下,帶著那個年代篤定的重量,
撞擊著此刻冰冷的現(xiàn)實。爺爺走得太匆忙了。肝癌晚期,無聲無息地侵蝕,
只給周寧留下這間在城市西區(qū)愈發(fā)顯得格格不入的老舊診所,一筆不小的債務(wù),
和一群散落在老舊社區(qū)里,依舊習(xí)慣尋著藥香找來的老街坊老病人。
周寧看著墻角那架蒙塵的中藥柜,每一個嵌著黃銅標(biāo)簽的小抽屜,都曾浸滿爺爺指尖的溫度,
盛放他一生最沉靜純粹的專注。就在昨天之前,他還算樂觀,
靠著一張剛考到手的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證、大學(xué)里啃下的中西醫(yī)基礎(chǔ)以及爺爺遺留的幾張方子,
勉力維持著診所的煙火氣。雖然辛苦,但能維系住爺爺一生的掛念,他累也認了。
爺爺?shù)倪z愿很輕很沉:把這間老鋪子守住。他不敢懈怠。但現(xiàn)在,
冰冷的封條猝不及防地斷了所有的念想。停業(yè)整頓十五天?
這漫長的時間足以掐滅老病人們最后那點習(xí)慣性的指望。周寧疲憊地靠在藥柜前,
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對面那棟新建成的“康健大廈”霓虹初上,
巨大的“維康藥業(yè)”Logo在夜幕中冷漠地亮起,像只不眠的眼?!皾捞谩蓖回5姆忾T,
與那棟光鮮大樓里偶爾走出的、提著公文包的西裝客臉上匆忙的神色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是巧合嗎?周寧不信巧合。爺爺晚年最憂心的,不就是那些西藥公司的人不斷上門,
軟磨硬泡想買下這塊不大但位置尚可的地皮?老城區(qū)改造的熱浪,正一寸寸逼近這條老街。
“叮鈴鈴——”口袋里那只屏幕碎了幾道的舊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周寧有些遲鈍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一愣:秦嵐。
她算是他為數(shù)不多、為數(shù)不多算得上還在來往的故人了。“喂?秦嵐?”“周寧!
”秦嵐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即使在嘈雜的背景音里,也帶著她一貫的明快爽利,
“聽說你那兒被封了?”“嗯。”周寧靠著冰冷的柜臺滑坐到地上,
藥柜里干燥的陳年藥香混著塵土味道縈繞上來,悶得他有些透不過氣,“停了半個月。
”“我靠!就知道那群孫子不會消停!”秦嵐的語氣驟然拔高,
充滿一種周寧此時最不需要的憤懣,“你是不知道他們有多惡心!圈子里都傳遍了,
‘維康’的副總親口放話,說城西那片寸土寸金,
你那個小破診所擋著他們收購整條街開發(fā)商業(yè)區(qū)的道了!不整垮你整垮誰?舉報?
太低級了吧!”周寧的呼吸滯了一下,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腥氣梗在喉頭。果然如此。
爺爺生前擔(dān)憂的、鄰里嚼過舌根的惡意揣測,在秦嵐憤怒的聲音里被冰冷地坐實。
原來不是他們的藥不夠干凈,不是他的方子不循古法,他們只是想毀掉這塊礙眼的舊日圖景。
“喂?喂?周寧?你還在聽嗎?”秦嵐追問?!啊?。”周寧艱難地咽下那口憋悶的濁氣,
聲音有些干澀,“十五天……十五天后呢?”“十五天后?
”秦嵐的聲音帶著點冷颼颼的味道,“封條是能揭了,可他們能停一次,
就能停第二次第三次!手段多著呢!就算你能熬過他們的盤外招,
就光這十五天的損失和負面影響,有多少老病號能再信你?熬著也是被他們熬死?。?/p>
”電話那頭傳來有人叫秦嵐的聲音,她快速地說了句“別硬扛,再聯(lián)系”,然后匆匆掛斷了。
忙音在冰冷的藥堂里突兀地響著,最后歸于死寂。秦嵐的話像冰錐,
刺穿了他腦中那個十五天后重新開張的、微弱得可笑的幻影。窗外,
“維康藥業(yè)”的霓虹燈冷漠地閃爍著猩紅色的光,那光芒穿透玻璃,
在診所古老而布滿塵埃的光滑地磚上投下一片冰冷的矩形光影,
仿佛是來自商業(yè)巨獸的無聲嘲諷。藥香似乎也在頃刻間消隱無蹤,
周寧喉頭被一股濃烈的鐵銹氣息塞住——那是不甘,更是無力。維康那只巨手籠罩之下,
個人的努力與堅持渺如塵埃,不值一提。真的要就這樣屈服嗎?
真的要讓爺爺?shù)摹皾捞谩痹谧约菏掷镒兂缮虡I(yè)中心的某個地基?周寧猛地站起身,
膝蓋骨因長時間蜷曲壓迫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酸麻感電流般竄過下半身,
踉蹌了一步才穩(wěn)住身形。不能。絕對不能。像是被一種近乎絕望的本能驅(qū)使,
他跌跌撞撞繞過那寬大的診桌,用力拉開桌角一個極其隱秘、內(nèi)嵌在厚實木料里的老舊抽屜。
這個抽屜從不放藥材藥方,只存放著周承安生前視若珍寶的幾卷古舊手抄本和一些零碎回憶。
爺爺曾模糊地暗示過,里面有“祖宗壓箱底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示人。
彼時只當(dāng)是老人絮叨的周寧,此刻卻覺得這是黑暗里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
抽屜內(nèi)發(fā)出艱澀的木料摩擦聲,伴著干燥碎屑掉落的簌簌輕響。周寧的手有些顫抖,
他摸索著抽屜內(nèi)側(cè),指腹感受到一處異常的細微凸起,輕輕按下。輕微的機關(guān)彈動聲后,
抽屜的底板竟然悄無聲息地向上翻開一條縫隙。原來另有夾層!
一股更陳更悠遠的氣息彌漫開來,混合著紙張長年不見天日的冷澀。
夾層里靜靜躺著一卷東西。不是線裝古籍,也不是泛黃的宣紙手稿,
而是深褐色、觸手沁涼堅硬的東西——竹簡。
幾片長短不一的古舊竹片被某種堅韌的絲線小心地串聯(lián)在一起,
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艱深繁復(fù)的符號,其中七個排列如勺狀的符號更是古意盎然。
竹簡邊緣甚至粘附了深褐色的薄薄泥土,仿佛剛從地下深處重見天日。周寧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虔誠地將這卷竹簡取出。冰冷的觸感穿透指尖,仿佛直抵靈魂最深處。
竹簡下方壓著一本封皮破舊、幾乎被磨損得看不出字跡的小冊子,紙張泛黃發(fā)脆,頁角蜷曲,
像隨時會碎裂風(fēng)化。他拿起小冊子,翻開扉頁,
上面用工整卻古樸的小楷寫著書名:《天回醫(yī)簡注釋》。手顫抖著翻開破舊的小冊子,
幾行清晰的毛筆字直擊心魄:“醫(yī)道蒼茫,吾家祖?zhèn)鳌短旎蒯t(yī)簡》殘片,所載七星針法,
效驗如神,然法門艱深,心力耗損,且……有缺?!?后面跟著周承安細密而凌亂的筆記,
顯然是他窮極一生鉆研補全的心血:“氣走偏脈,通淤散結(jié),可救急。
然對……虛損諸癥……力有未逮……”翻到冊子最后一頁,赫然入目的是爺爺最后幾行筆跡,
墨色似乎比前面更為濃重,力透紙背,帶著一種耗盡心神后的沉重:“……七星出,鬼見愁。
針如引命,險途難行。以神馭針,耗損己身真元根本。非懸命之危癥、非至仁救人之念,
萬不可輕易動用……切記!切記!”冷汗無聲地從周寧的額角滲出,沿著太陽穴滑下,
帶來冰冷的刺痛感。七星針法不是溫馴的春風(fēng),它是狂暴的電閃雷鳴,
需要以施術(shù)者的精血、心力甚至那難以捉摸的“真元”為柴薪點燃。
爺爺警示的文字如鐵水澆鑄,沉重萬鈞,而“有缺”二字,
更是在這份沉重的底色上蒙上厚重的迷霧。巨大的未知與致命的損耗,
如同一座冰山轟然橫亙在眼前。他摩挲著竹簡上那個勺狀的符號,
冰冷堅硬的觸感透著千年的沉凝。忽然,指尖劃過刻痕時,
一陣微弱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奇異牽引感陡然升起,似一縷微弱電流竄過,
又似心臟被無形之手極其輕柔地捏了一下。體內(nèi)似乎真的有什么東西,隨著那個符號的形狀,
極其微弱地躍動、共鳴了一下。周寧指尖一顫,竹簡差點脫手墜地。
爺爺最后的話——“非懸命之危癥、非至仁救人之念,
萬不可輕易動用”——此刻在心頭發(fā)出沉重回響。窗外,
“維康藥業(yè)”的霓虹紅光依舊閃爍著,像一灘凝固的血液。而店內(nèi)燈光晦暗,
竹簡的冷硬和注釋殘卷中那些沉重如山的筆墨警告,像是冰與火,在他體內(nèi)攪動不止。
正當(dāng)周寧捏著竹簡和小冊子的手心滿是冰冷的汗水時,
“濟世堂”緊閉的木質(zhì)大門上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篤、篤、篤”。
敲擊間隔規(guī)律而穩(wěn)定,不疾不徐。周寧心里咯噔一下,這個時候誰會來?檢查人員?
又或是……維康派來“慰問”的人?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
迅速將竹簡和小冊子重新藏回抽屜最深處的暗格。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膝蓋,
整了整褶皺的上衣,努力讓表情看起來平靜些,才走到門后,拉開了側(cè)面的小門閂。
門外站著一個女人。首先侵入感官的是空氣中散開的一縷清冽香氣。
不同于藥鋪里陳舊溫和的藥草香,更非浮夸的脂粉氣,
像是某種昂貴而孤冷的香水混合著消毒水微微刺鼻的氣息,在黃昏灰藍的薄暮中,
清冷地切割開診所里沉滯的空氣?!爸芟壬??”聲音也偏冷冽,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確切感。
周寧的目光聚焦,看清了來人。黑色及膝風(fēng)衣剪裁完美,內(nèi)里的米白襯衫一絲不茍。
微卷的齊肩黑發(fā)打理得沒有一根亂絲,唇上一點薄紅襯得皮膚愈發(fā)冷白,
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精英人士特有的銳利。唯獨她右手提著的那只方正的皮質(zhì)公文包,
泛著油潤的光澤,和她臉上公式化的微笑一樣,成了某種明確立場的無聲注解——利益。
“我是張薇,”女人微微頷首,唇角的弧度精確得如同量角,“維康藥業(yè)市場部專員。
”周寧的身體幾乎是在聽見“維康”兩個字的瞬間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甚至能感覺到后頸的寒毛不受控制地微微直立起來。
先前秦嵐電話里的聲音和爺爺診所門上那道刺目封條的畫面,在腦中厲聲尖叫。
他下意識地想摔上門,但殘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他知道,封條還沒撕掉,
他此時甚至沒有阻止對方進入的權(quán)力。喉嚨發(fā)緊,
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維康的人……有何貴干?
”張薇臉上那紋絲不動的標(biāo)準(zhǔn)微笑毫無波瀾,仿佛對周寧刻骨的敵意視若無睹。
她優(yōu)雅地從公文包側(cè)袋抽出一張印著維康藥業(yè)金色Logo和頭銜的名片,
兩根素白細長的手指夾著,平穩(wěn)地遞到周寧面前。名片背面,還有一個手寫的郵箱地址,
字跡細小而端正?!俺醮我娒妫行┟懊??!彼恼Z氣依然平穩(wěn),
只是比剛才多了幾分微妙的“惋惜”腔調(diào),“很遺憾得知‘濟世堂’遭此變故。停業(yè)整頓,
對任何一間診所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
我們維康藥業(yè)一向看重傳統(tǒng)與責(zé)任的傳承……”她的目光越過周寧的肩膀,
短暫地掃視了一眼診所內(nèi)部,“也很關(guān)心優(yōu)質(zhì)醫(yī)療資源在社會上的可持續(xù)性配置。
”話語像裹了糖霜的毒藥。周寧沒有接名片,手指在身側(cè)攥成了拳?!八裕?/p>
”張薇話鋒一轉(zhuǎn),語調(diào)清晰流暢,帶著不容置疑的陳述意味,
“考慮到周老先生畢生心血可能面臨的傳承風(fēng)險,以及周先生個人事業(yè)的轉(zhuǎn)型需求,
我們維康集團愿意提供一個全新的、更具保障性的未來發(fā)展方向。
”她的目光牢牢鎖住周寧那雙寫滿疲憊、戒備和隱隱涌動的怒火的眼。
“維康藥業(yè)計劃在此區(qū)域打造一個現(xiàn)代化、全科型的社區(qū)健康中心。
作為該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希望能全資收購‘濟世堂’診所的全部資產(chǎn),
包括但不限于這間鋪面及其內(nèi)部所有陳設(shè)、設(shè)備等無形與有形資產(chǎn)。
我們會給予遠高于當(dāng)前市場行情的溢價補償?!彼D了頓,
唇角那點程式化的笑意加深了半分,補充道,“同時,
我們十分欣賞周先生扎實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背景。收購?fù)瓿珊螅?/p>
集團很愿意為周先生提供一份待遇豐厚的健康顧問合同。”周寧覺得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響。
——“傳承風(fēng)險”、“優(yōu)質(zhì)醫(yī)療資源”、“現(xiàn)代化健康中心”——像一盆盆燒得滾燙的瀝青,
兜頭澆下,將爺爺留下的祖?zhèn)髟\所和他本人一并裹挾進去,
準(zhǔn)備凝固進冰冷鋼筋混凝土的巨獸腹中。所謂的“高溢價”,
不過是用來敲碎祖輩精魂、填平他心中那道門檻的最后一擊。診所內(nèi)部一片死寂,
只有黃昏在窗外急速退去,留下越來越深的灰藍。
藥柜那些沉淀了百年的木質(zhì)紋理也仿佛被這報價驚得凝固了。張薇的耐心似乎極好,
又仿佛對獵物入套早已了然于胸,她從容地等待著。周寧沉默了很久。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
每一個字都如同喉嚨里灼燒的炭火,燙得他幾乎失聲。聲音極低,
卻帶著一股從肺腑深處壓榨出來的力量,
每一個音節(jié)都沉重地砸在診所清冷的空氣里:“我守著這家店長大,”他緩緩抬起頭,
目光越過張薇光鮮的外表,穿透了冰冷的現(xiàn)實,落在她身后門外車水馬龍的流光溢彩之上,
那光芒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冰冷,“這兒煎藥的苦,曬藥材的香,
那些老街坊臨走時一句‘老周大夫又救了我一次’的念叨……都在這兒?!彼穆曇舨桓?,
卻異常清晰,“這‘濟世堂’三個字,是活的,它是我爺爺喘的最后一口氣。
不是您手中那沓紙能稱量的分量。”他頓住了,牙關(guān)咬得咯咯微響,
眼神深處翻涌起近乎血紅的怒意與決絕:“現(xiàn)在,它封著門,是蒙了難。
可你……你踩著這門檻來跟我談‘溢價’?
”張薇臉上那層精煉的職業(yè)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細微的波瀾。
她那如同被冰層覆蓋的湖面般平靜的眼眸深處,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激起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那是驚詫和一絲……困惑?
這份困惑在她那訓(xùn)練有素的表情管理下幾乎瞬間就被重新掩蓋。
紅唇抿起的弧度依舊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描畫,只是微微往上提了一毫米,顯露出極淡的冷銳。
“溢價收購,是商業(yè)規(guī)則下的最優(yōu)解,也是對周老先生心血的一種有效延續(xù)方式。
”“有效延續(xù)?”周寧猛地嗤笑出聲,眼底的紅像燒起來的炭,
“把‘濟世堂’的牌子換成你們維康的Logo?
把祖輩手里傳下來的藥斗子變成你們西藥柜的陪襯?這就是維康的‘有效延續(xù)’?
”他毫不掩飾眼底的戾氣,“回去告訴你背后那些盯著這塊地的老板,
想用錢買斷我們老周家的根?門兒都沒有!只要我還在喘氣,‘濟世堂’就在!這方寸之地,
我守定了!”診所內(nèi)一片死寂。十五天后揭開封條的渺茫希望,此刻在周寧心中化為頑石,
沉甸甸地壓在眼底,但那石頭上,分明又燃起了一簇名為“寧為玉碎”的幽焰。
張薇臉上的笑意終于徹底斂去。如同完美的冰雕面具碎裂開一絲痕跡,
那雙過于理智的眼睛里,冰冷的審視如同刀鋒重新凝聚。“看來周先生現(xiàn)在情緒比較激動,
不易溝通。我的名片,”她再次揚了揚那張薄薄的卡片,“留給周先生。
維康的誠意始終在這里。請再仔細權(quán)衡,時間……對您這邊,恐怕并不富裕。
”她把名片放在門口唯一干凈的一寸窗臺上,“砰”的一聲輕響。
“時間”兩個字被她清晰地咬重,余音未落,她已經(jīng)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
高跟鞋踏在門外冰冷的方磚路上,發(fā)出穩(wěn)定、有力而漸行漸遠的咔噠聲,
消失在“維康藥業(yè)”霓虹閃爍的猩紅光暈里。小門在周寧身后合攏,落鎖。
他背靠著厚重的木門,脊背上滲出的冷汗幾乎浸透了內(nèi)衫,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黑暗和沉郁的藥氣重新將他裹緊。維康這座大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十五天?那是維康給的最后通牒嗎?他慢慢走回里間,
手指下意識地按在藏有古舊竹簡的診桌暗格上。那冰冷粗糙的觸感透過木板傳來,
奇異地帶給他一絲鎮(zhèn)定的力量。爺爺那力透紙背的警告——《天回醫(yī)簡》中描述的七星針法,
如同藏在深淵中的巨獸,
每一聲低吼都裹挾著致命誘惑與自身毀滅的陰影——清晰地烙印在心底深處。
然而張薇留下的那句“時間對您這邊,恐怕并不富裕”,卻也在冰冷的空氣中沉重地盤旋,
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這十五天,是他必須抓住的窗口,他需要一張牌,
一張足以在維康那龐然大物碾過之前頂住、破局的牌。哪怕這張牌,
握在手里就如炙熱的烙鐵。窗外霓虹依舊冷漠閃爍,
周寧猛地推開面前堆疊如小山的醫(yī)藥典籍,指尖劃過古老的墨跡,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書頁在沉默的診室中被急促翻動,只余下書頁嘩嘩的輕響與他沉重的心跳交織。十五天,
必須爭一個轉(zhuǎn)機!他指尖劃過發(fā)脆的紙頁,
將《天回醫(yī)簡注釋》里那一頁頁古老而艱澀的經(jīng)絡(luò)圖與穴位詳解,
一點一點刻進自己的腦海里。周寧在診所后院的小天井里支起了一張簡陋的木桌。
光線最好的地方,他用攢下的舊毛巾卷了一個粗糙的模型,權(quán)當(dāng)練習(xí)對象。
古冊上描繪的七星針法軌跡,玄奧得如星河流轉(zhuǎn),每一次下針角度、深淺、捻轉(zhuǎn)幅度,
都有苛刻無比的定數(shù)。尤其是其中一條極其偏僻,
在現(xiàn)代中醫(yī)穴位圖上幾乎難以標(biāo)出的“少陽伏脈”分支,如同隱匿在荊棘叢中的微光小徑。
“……引自身一縷‘活氣’,沿太淵而入少商,匯于指尖,凝而不散,再透針入脈,
方可暫啟伏脈通淤……”注釋小冊子上,
爺爺周承安那幾乎要劃破紙頁的蠅頭小楷在周寧眼前晃動?!耙豢|活氣……”周寧喃喃自語,
指尖捏起爺爺傳下的一枚細如毫芒的銀針。他閉上眼,努力回想昨夜研讀時,
指尖劃過竹簡刻痕那一刻體內(nèi)微弱的異常悸動。用意念?還是某種獨特的呼吸法門?
他嘗試著引導(dǎo)體內(nèi)那仿佛存在的微弱暖流。針尖對著毛巾卷的某個位置落了下去。
“噗嗤——”扎得太深。沒有所謂的暖流驅(qū)動。毛巾毫無反應(yīng)。再試。指尖微顫,
試圖用意念引導(dǎo)一絲細微的氣息沿書上那條“少陽伏脈”的路線運行。針懸在半空,
他努力感受著體內(nèi)似乎存在的某根模糊氣線。汗珠順著鬢角滑下,滴在木桌上暈開一個小點。
“嘶!”一次強行的意念催動,針落下時角度一偏,細小的針尖“咯”的一聲刮在了桌面上,
帶起一道刺耳的銳響,手腕一陣酸脹。不是內(nèi)息的感覺,只是純粹的肌腱緊張用力過度。
“以神馭針,耗損己身真元根本……”爺爺?shù)木嬖俅喂眵劝阍谛念^響起。
“不是這么使蠻力的!”周寧煩躁地一把揉亂自己的頭發(fā)。這樣耗下去,別說十五天,
一年也摸不到門道!他猛地一拳頭砸在木桌上,震得那卷舊毛巾都微微跳動了一下。
絕望如同冰水,從腳底一點點漫上來。就在此時,后院通向老街的小側(cè)門外,
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論聲,清晰地順著潮濕的空氣鉆入耳中?!啊瓌穑?/p>
您就跟我去人民醫(yī)院瞧瞧吧!我認識最好的骨科專家!您這手都腫了多少天了?
哪能就這么等著?針灸?唉喲,那都是什么時候的老黃歷了!周大夫是好,
可他現(xiàn)在自己都關(guān)門歇業(yè)呢!您看他那門口還貼著……”是隔壁五金店王老板的聲音,
帶著點掩飾不住的不耐煩和自以為是的精明。
接著是一個更加熟悉、帶著濃濃擔(dān)憂和一絲委屈的聲音,
屬于老街坊劉嬸:“……王胖子你懂個屁!老娘這個手怎么弄的你不知道?
給那‘家好美’搬地板磚累的!醫(yī)院?拍個片子貴死人!上回給我開了幾片那什么膠囊,
吃的時候好像能緩解一點點,一停,該疼還是疼!跟針扎火燒一樣!周家小子爺爺在的時候,
給老李頭那網(wǎng)球肘扎了幾針就不嚷了!我不信小周大夫沒得點真?zhèn)鳎∥摇揖偷鹊炔恍邪。?/p>
”她語氣忽然有些發(fā)虛,
“再說……再說也沒地方去了……”周寧心頭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了一下,
那些關(guān)于針法艱深和自身無能的挫敗感,在劉嬸這充滿無奈卻又固執(zhí)的期盼前,
變得如此蒼白無力。一股酸熱猛地撞上鼻梁。這不是什么疑難雜癥,
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急性腱鞘炎??蓜穑@個平時嗓門洪亮、手腳麻利的婦人,
此刻因為搬重物傷了手,連貼膏藥的錢似乎都舍不得多花。“真元根本”、“懸命之癥”?
周寧低頭看著自己剛才還因為練習(xí)失敗而微微顫抖的手指,
又看向桌邊針囊里那幾枚安靜如冰的毫針,一股強烈的沖動帶著決絕突然席卷了他。
他一步拉開小門。正扶著門框、右手腕紅腫得嚇人的劉嬸,
和旁邊還在絮叨的五金店王胖子都愣住了。周寧臉上帶著還沒完全褪去的疲憊和汗意,
衣服也略顯凌亂,但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皠?,”周寧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緊,
但異常清晰,“診所是停了,我人還在。您這手,讓我看看?
”劉嬸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帶著某種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光彩:“小周大夫!
你……你能看?”她有些激動地往前一步,被腫脹的右手腕牽連,疼得咧了咧嘴?!斑M來吧,
就在這天井里?!敝軐幾岄_路。院子里的空氣流動起來,拂過劉嬸額前花白的亂發(fā)。
他深吸一口氣,傍晚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初夏雨后泥土的濕氣。
意念牽引體內(nèi)那縷微弱的氣息,
沿著注釋殘卷中描述的“手厥陰心包經(jīng)”那條隱匿支脈艱難游走,
將全身的“神”凝聚于食指指腹。
針尖對準(zhǔn)劉嬸手腕內(nèi)側(cè)腫脹的腱鞘附近——大陵穴附近一個極其細微的分支點。爺爺殘本中,
關(guān)于“少陽伏脈”起點的描述模糊而又帶著巨大的不確定風(fēng)險。注釋中那句“可救急,
然有缺……”如同一根冰冷的芒刺,一直懸在周寧心底。但此刻,
劉嬸腕上那清晰的“邪熱聚集之相”激得他心意更為堅定。下針!
細如毫芒的銀針無聲沒入肌膚,周寧手腕懸空,仿佛不是他在捻動針體,
而是針自己在微微震顫。那縷微弱的氣息循著腦中古卷的軌跡艱難游走,最終匯于指尖。
“唔……”劉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訝的哼音。不疼?不麻?
她預(yù)想中的酸脹感并未出現(xiàn)。就在針尖刺入的瞬間,
一股奇特的、無法言喻的、仿佛深入骨髓深處的……涼意?不,比涼意更通透!
像一股深澗里涌出的清流,直接透過了手腕皮肉骨血的屏障,
澆在了那燒灼般疼痛的火苗根部!那股深悶的、盤踞在關(guān)節(jié)深處的疼痛核心,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驟然松脫了半分!
她猛地吸了一大口初夏傍晚帶著泥土潮氣的空氣,好像肺葉都重新打開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輕松感,如同退潮般,瞬間滌蕩著剛才還牢牢纏在腕間的僵死緊繃。
那只被折磨得腫脹發(fā)紅的手腕,竟極其微弱地、痙攣似的跳動了一下。
劉嬸臉上混雜著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喜,幾乎要掉下淚來:“暖……暖和了?周大夫!
我的老天爺……真靈??!就這一針!”旁邊全程緊張注視的王胖子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他伸著頭看,嘴里念念叨叨:“不……不可能吧?一針?扎……扎哪了?我看看?
”他像個好奇又充滿懷疑的旁觀者,湊得更近了,試圖看清那根幾乎沒入皮膚的細針。
一絲極輕微的暈眩感如同夏日傍晚的飛蚊,短暫地襲上周寧的太陽穴,轉(zhuǎn)瞬即逝。耗損?
周寧并未理會??粗鴦鹧鄣啄强裣驳墓?,周寧臉上并沒有半分輕松。
他按住劉嬸興奮得想動彈的手腕,語氣冷靜得近乎苛刻:“劉嬸,聽清楚:這只是一針。
我學(xué)的是爺爺留下的新手法,快是快了,但不是神仙方子。
您這腱鞘炎是勞損加上濕熱入里淤積成的,針只能暫時通開一點,拔掉那個最緊的‘塞子’,
讓氣血能稍微流動,減輕那份邪熱。病灶還在里面盤著呢!針只能應(yīng)急去痛一時,
要想真正好利索,后續(xù)必須老老實實喝藥外敷,徹底清除濕熱、修復(fù)損傷。而且接下來幾天,
您還要再來,一次兩次不夠?!彼D了頓,看著劉嬸臉上那點興奮漸漸被嚴(yán)肅認真取代,
才繼續(xù)說:“現(xiàn)在只是讓您手腕里頭那股‘邪火’暫時松快了一下,痛暫時能減輕個三四成。
要想手徹底活動自如,跟沒傷過一樣干活?沒三個月調(diào)理,您想都別想!
”他強調(diào)得斬釘截鐵,“該用的藥膏,我給您照老方子配,但您別再圖省錢去硬扛活計了!
更別圖一時便宜到處亂買那些成分不明的止痛藥,吃壞肝了后悔都來不及!
”這盆“冷水”潑下去,讓旁邊正興奮的王胖子也冷靜了不少。
他看著周寧那張疲憊卻異常鄭重的臉,
再看看劉嬸那雖被“嚇”了一下但痛感明顯舒緩的表情,一時語塞。針灸……這么厲害?
但又這么麻煩?周寧快速開了張藥方,從后院的架子上稱出草藥。配藥時,他手微頓,
特意在清熱解毒的方子里多加了一味便宜但安全消腫效果確切的藥草。他不敢冒險。
藥包遞過去時,沉甸甸的。劉嬸幾乎是哆嗦著從舊布包里掏出幾張零散票子,
周寧只象征性地抽走一張。他看著劉嬸眼眶發(fā)紅地攥著藥包離開的佝僂背影,心頭沉甸甸的。
維康給的“時間”像道催命符,懸在頭頂。那天之后,
仿佛一道不起眼的裂隙出現(xiàn)在凝凍的寒冰上。周寧依舊把自己關(guān)在封門后的診所里。
后院那張舊木桌上的白毛巾卷千瘡百孔,遍布著無數(shù)細小的針孔。但每一次下針,
那縷微弱得近乎感知不到的“活氣”就仿佛有生命般,
在經(jīng)絡(luò)軌跡的牽引下變得更加馴服凝練。汗流浹背,
頭暈眼花的疲憊感漸漸被一種奇異的專注取代。門縫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面孔。
一個西裝革履、臉色卻如同蒙著一層灰翳的年輕男人,眼神渙散,腳步虛浮。
“周大夫……”他的聲音微弱,帶著濃重的倦意,
“求您幫幫我……實在熬不住了……”他叫陳哲。表面光鮮的金融白領(lǐng),
背地里承受著市場跌宕帶來的巨大精神摧殘。重度失眠如同附骨之疽,
伴隨而來的是心臟狂跳、噩夢纏身,仿佛有重物時刻壓在胸口。醫(yī)院開的安眠藥越吃越多,
卻如同飲鴆止渴,醒來時更覺神魂游離,疲憊感深入骨髓。
絕望中聽老城區(qū)的舊友提到“濟世堂”的年輕大夫有些特別的手段,
像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周寧仔細搭脈、問詢、檢查,心中了然。
這屬典型的“心腎不交”,神魂無主,其根深在久耗心血的焦慮恐慌,遠比單純的失眠棘手。
比劉嬸的腱鞘炎復(fù)雜了不止十倍。常規(guī)湯藥調(diào)理,非數(shù)月靜養(yǎng)難以奏效。他用?
那極耗心神、甚至暗藏未知風(fēng)險的“七星針”?注釋殘卷里只有寥寥數(shù)語提及“可凝心神,
降虛火”,后附兩個模糊難辨的穴點。他久久凝視著那兩根古拙的符號。
爺爺那句“非懸命之危癥、非至仁救人之念,萬不可輕易動用”猶在耳畔。
但眼前這個行將崩潰的靈魂,又豈是“小癥”?
若無效或反噬……周寧后背無聲地滲出了一層冷汗。
陳哲眼中那絕望中僅存的微弱火光刺痛了周寧。“我試試?!彼罱K開口,
聲音因為決心而顯得有些發(fā)澀。針囊打開。那枚古拙的符號在他腦中浮現(xiàn)。
周寧摒除一切雜念,那縷微弱的“活氣”如同得到了指令,
沿著手太陰肺經(jīng)和足少陰腎經(jīng)一條極其偏狹、只在殘卷中出現(xiàn)過一次的“潛脈”軌跡運行,
最終凝于指尖。三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幾乎在同一時間,
無聲無息地沒入陳哲耳后耳門穴斜上三分、腕部神門穴下五分兩處,
以及腳背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隱晦、非圖難以指點的部位。每一針落下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