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冰冷的地面與褪色的紅記憶的起點,是冰冷、堅硬、粗糙的觸感,
混合著泥土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腥氣。然后是鋪天蓋地的紅色——混亂、晃動、令人窒息的紅,
像血,又像某種燃燒的布匹。最后是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
伴隨著尖銳到刺破耳膜的哭嚎,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在這片混亂的底色上,
唯一清晰的觸感,是左手腕上似乎被什么東西緊緊纏繞過,
留下一種奇異的、帶著點癢的束縛感。這就是周啟明關于生命最初“家”的全部記憶碎片。
模糊、破碎、充滿難以解釋的不安。他后來知道,那一年,他三歲。
養(yǎng)母鄭玉蘭總是用溫柔卻不容置疑的語氣,為他填補這塊巨大的記憶空白。
她會把他抱在膝上,手里拿著昂貴的進口玩具,聲音輕柔得像羽毛:“啟明,你小時候命苦。
你那個生母啊,腦子不清楚,是個瘋子?!彼难凵駮m時地蒙上一層憐憫的薄霧,
“那年她帶你去趕集,嫌你是個拖累,就把你扔在又冷又硬的地上了。要不是媽媽路過看見,
把你抱回來,你早就……” 她會停頓,眼圈微紅,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后怕,
“你那時那么小,那么可憐,渾身臟兮兮的,就知道哭。小臉凍得發(fā)青,小手冰涼。
媽媽心疼啊,心都碎了,就把你帶回了家,發(fā)誓要給你最好最好的生活。
”周啟明在周家長大。
棟別墅是他奔跑的樂園;國際學校的校服是他身份的象征;養(yǎng)父周啟明是啟明集團的掌舵人,
嚴肅、忙碌、不茍言笑,像一座移動的冰山,提供著取之不盡的優(yōu)渥物質。
養(yǎng)母鄭玉蘭則是這座冰冷宮殿里的暖陽,無微不至,
愛”——昂貴的定制童裝、私人營養(yǎng)師搭配的餐點、堆積如山的玩具、睡前溫柔的童話故事。
他是周家唯一的繼承人,周啟明。這個名字像一枚閃亮的徽章,
代表著財富、地位和不可限量的未來。關于“被瘋子生母遺棄”的故事,
是他童年唯一被允許的、關于“過去”的認知。那冰冷的觸感、混亂的紅色、手腕的束縛感,
被鄭玉蘭巧妙地解釋為“被遺棄時的恐懼”和“可能被什么繩子絆了一下”。他信了。
在鄭玉蘭充滿“愛意”的敘述里,
他甚至滋生出一種被“拯救”的慶幸和對那個模糊、瘋狂、不負責任的生母的怨恨。
這種怨恨,成了他努力成為“周啟明”的動力之一——他要證明給那個拋棄他的人看,
沒有她,他活得更好。第二章:裂隙下的暗影懷疑的種子,是在他三十歲那年,
處理一樁涉及東南亞某國業(yè)務的并購案時,無意間埋下的。
那是在曼谷一家頂級酒店的會議室里,冗長的談判間隙。對方公司一位姓李的高管,
五十歲上下,氣質儒雅,在閑聊時得知周啟明也是“深城人”,話匣子便打開了。
他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
講述了自己驚心動魄的經歷——幼年時在老家潮汕地區(qū)的集市上被人販子強行抱走,
幾經轉賣,最終流落到東南亞,受盡苦難,
直到四十多歲才憑借模糊的記憶碎片和現(xiàn)代DNA技術,歷經波折尋回親生父母的故事。
“…那種恐懼,周總,刻在骨頭里。不是被放下、被離開的感覺,而是像被鐵鉗夾住,
硬生生從地上拖走…混亂中只記得一片刺眼的紅,可能是人販子衣服的顏色?
還有手腕被勒得生疼,像是被粗糙的繩子綁過…”李總的聲音很平靜,
但眼底深處翻滾著舊日的驚濤駭浪。周啟明端著咖啡杯的手,猛地一抖。
深褐色的液體濺出幾滴,落在雪白的襯衫袖口,暈開一小片污漬。混亂的紅色!
手腕被勒緊的束縛感!被強行拖走!李總的每一個描述,都像一把精準的鑰匙,
猝不及防地捅開了周啟明記憶深處那片被塵封的、混沌的禁區(qū)!他腦中嗡的一聲,
鄭玉蘭描述的畫面——他被“遺棄”在冰冷的地上,
母親決然離去——與他記憶中那種被“強行束縛”和“混亂拉扯”的感覺,
產生了劇烈的、無法調和的沖突!遺棄,應該是被放下,然后被離開。
可他記憶里最強烈的烙印,是“被帶走”的窒息感和手腕上那抹不掉的勒痕!那種感覺,
與李總描述的“被擄走”何其相似!“周總?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空調太冷了?
” 李總關切地看過來?!皼]…沒事,” 周啟明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放下咖啡杯,
指尖冰涼,“可能是有點累,時差沒倒過來?!彼杩谌ハ词珠g,
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會議室。冰冷的大理石洗手臺前,他用冷水狠狠拍打著臉頰,抬起頭,
鏡中的男人臉色蒼白,眼神深處是掩飾不住的驚濤駭浪。
那被鄭玉蘭精心構建了三十年的“遺棄”堡壘,在這一刻,被一個陌生人的經歷,
轟然撞開了一道猙獰的裂縫。懷疑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瘋狂纏繞。
他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鄭玉蘭,像一個潛伏的偵探,試圖從她完美慈母的面具下,
捕捉任何一絲可能的破綻。一次尋常的周末家庭聚餐,
電視里正播放著公安部“打拐”專項行動的新聞發(fā)布會,
屏幕上滾動播放著被解救兒童與親生父母相擁痛哭的畫面,
還有那些因孩子丟失而一夜白頭的父母撕心裂肺的哭訴。氣氛溫馨的餐廳瞬間有些凝滯。
周啟明狀似無意地用勺子攪動著湯碗,眼角的余光卻緊緊鎖著餐桌對面的鄭玉蘭。
就在一個丟失孩子十五年的母親在鏡頭前哭喊“我的孩子啊,你在哪里,
媽媽的心都被挖走了!”,鄭玉蘭拿著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塊她正要夾起的糖醋排骨,
“啪嗒”一聲掉在了光潔的桌面上,滾了幾滾?!鞍パ剑 编嵱裉m低呼一聲,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迅速低下頭去撿,動作有些慌亂。再抬起頭時,
臉上已經掛上了慣常的、溫柔得體的笑容,仿佛剛才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但周啟明捕捉到了,
就在她抬眼的瞬間,那雙總是盛滿慈愛的眼眸深處,
掠過一絲極力掩飾的、如同受驚兔子般的驚慌!雖然只是一閃而逝,卻無比清晰。
“這些拐子真該死!” 周啟明放下勺子,聲音刻意帶上強烈的憤慨,目光如炬,
緊緊盯著鄭玉蘭,“就該千刀萬剮!毀了多少家庭!”“是……是啊,太可惡了,喪盡天良!
” 鄭玉蘭立刻附和著,聲音卻比平時高了半度,顯得有些急促,
眼神更是飛快地躲開了周啟明的直視,飄向桌上的菜碟,“幸好……幸好我們啟明福大命大,
只是被遺棄……” 她又一次,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某種強調意味地,
重復了那個關鍵的定義——“遺棄”。這一次,疑竇不再是模糊的藤蔓,
而是變成了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了周啟明的心臟。她的反應過激了,
那種急于斬斷話題、急于將“拐賣”這個字眼推得遠遠的慌亂,
絕非面對普通社會新聞的正常表現(xiàn)。周啟明的心沉了下去,像墜入無底深淵。
他開始嘗試性地、小心翼翼地詢問更多關于“遺棄”的細節(jié),如同在雷區(qū)中試探前行?!皨?,
”一次陪鄭玉蘭在花園喝下午茶時,周啟明用閑聊的口吻問道,
“您還記得是在哪個集市撿到我的嗎?好像聽您提過一次,是叫……龍灣鎮(zhèn)?
具體是哪一天還記得嗎?我有點好奇?!编嵱裉m端著骨瓷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午后的陽光透過藤架灑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卻沒能驅散她眼底瞬間掠過的陰影?!鞍?,
”她嘆了口氣,放下茶杯,目光有些飄忽地望向遠處的玫瑰叢,“太久了,媽記不清了。
反正是個挺亂的鄉(xiāng)下集市,人擠人的。那天……好像天氣也不太好?” 她的回答含糊其辭,
帶著明顯的回避。周啟明沒有放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對了,媽。您說我當時被扔在地上,
那……您看到我手腕上有沒有戴什么東西?我最近老做夢,夢見手腕上好像纏著一根紅繩子,
挺奇怪的。”“紅繩?!” 鄭玉蘭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轉過頭,臉色剎那間褪盡了血色,
變得像她手中的骨瓷一樣蒼白。她看著周啟明,
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愕和一種……被窺破秘密的恐慌。這失態(tài)僅僅持續(xù)了一兩秒,
隨即被一個極其勉強的、甚至帶著點扭曲的笑容掩蓋過去?!吧岛⒆?,都說了你被扔在地上,
哪還有什么東西?!彼穆曇粲行┌l(fā)緊,語速加快,“要有,也是壞人隨手丟的破爛,
或者……或者是你自己在地上亂抓纏到的什么臟東西吧!
” 她幾乎是急急地、斬釘截鐵地否定了紅繩的存在,
語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強硬,以及一種急于將這個話題徹底封死的慌亂。
“別胡思亂想了,都是小時候嚇著了做的噩夢?!边@些細微的、一次比一次劇烈的異常反應,
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周啟明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個被反復講述、他深信了三十年的“遺棄”故事,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漏洞百出。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他可能不是被遺棄的!
他是被偷走的!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是毀滅性的。
三十年的身份認同、對養(yǎng)父母的感恩、甚至對自身價值的認知,都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沖進洗手間,對著昂貴的鍍金水龍頭干嘔起來,
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懼和荒謬感充斥全身。
他開始秘密地、瘋狂地查閱一切關于八十年代末期兒童拐賣的資料和案例。
他利用啟明集團的資源和人脈,甚至不惜重金聘請了專業(yè)的私家偵探和尋親機構的顧問。
新聞報道中受害者家屬血淚的控訴、人販子慣用的手段描述……無一不像一面面殘酷的鏡子,
映照著他模糊的記憶碎片,也映照出鄭玉蘭敘述中那些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
年齡:三歲左右的孩子,正是人販子最容易得手的目標。場景:混亂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
是拐賣案件的高發(fā)地。手段:趁大人不備(尤其是有疾病或疏忽時),
用哄騙(糖果玩具)或強行抱走。
受害者往往對事發(fā)時的混亂、強烈的束縛感、某種特定的顏色(如人販子的紅衣)印象深刻。
對“拐賣”話題極度敏感、恐慌;對關鍵細節(jié)(地點、日期、紅繩)含糊其辭甚至刻意否認。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結論:他,周啟明,
極有可能是三十年前那場發(fā)生在龍灣鎮(zhèn)集市罪惡的受害者。他不是被遺棄的垃圾,
他是被罪惡之手從親生母親身邊生生撕裂的珍寶!
養(yǎng)母的臨終與未解的謎就在周啟明被這個打敗性的認知折磨得寢食難安、內心天人交戰(zhàn)之際,
一個更沉重的打擊降臨——鄭玉蘭被確診為肝癌晚期。病魔如同最無情的掠奪者,
迅速而殘酷地摧毀了鄭玉蘭精心保養(yǎng)的身體和精神?;煹母弊饔米屗利惖拿嫒菘菸?,
濃密的頭發(fā)大把脫落,曾經優(yōu)雅從容的姿態(tài)蕩然無存,
只剩下病榻上一具被劇痛折磨得形銷骨立、枯槁不堪的軀殼。
昂貴的進口藥物和頂尖的醫(yī)療團隊,也無法阻擋癌細胞瘋狂的腳步。更讓周啟明揪心的是,
鄭玉蘭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懼。這恐懼,絕不僅僅是對死亡的畏懼,
更像是一種日夜被良心啃噬、被秘密煎熬的煉獄之苦。一次劇烈的癌痛發(fā)作后,
鄭玉蘭在嗎啡的強力作用下,意識陷入了昏沉與清醒的邊緣地帶。周啟明守在床邊,
緊緊握著她那只瘦得只剩皮包骨、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的手。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媽,是我,啟明。” 他俯下身,聲音低沉而沙啞,
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復雜情緒——憐憫、痛苦、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壓抑的質問。
鄭玉蘭渾濁無神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隙,茫然地聚焦在周啟明的臉上,瞳孔渙散。
她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氣息聲。周啟明屏住呼吸,
將耳朵湊得更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寶……小寶……” 一個幾乎微不可聞、卻如同驚雷般的詞語,
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她干裂的唇間擠出。周啟明渾身劇震!仿佛被一道高壓電流擊中!小寶!
這是他查到的資料里,在那個年代丟失孩子的家庭中,最常出現(xiàn)、最樸實也最心碎的呼喚!
他從未在周家被這樣叫過!這個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僥幸!“媽?
您說什么?小寶是誰?” 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激動而變得嘶啞尖銳,
握著她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鄭玉蘭渙散的眼神似乎被這聲追問刺得清明了剎那!
巨大的、難以形容的驚恐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她整個臉龐!她像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厲鬼,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
猛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抽回了被周啟明握住的手!身體如同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
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上的被子?!安弧皇恰唛_!別問我!走開!
” 她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聲音破碎而尖利,充滿了巨大的混亂和絕望的恐懼,
“啟明……我的啟明……你是啟明……” 她混亂地重復著周啟明的名字,
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眼神卻驚恐地躲避著周啟明的視線,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的反應耗盡了她最后的氣力。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臉色由慘白轉為駭人的青紫,
直到聞聲趕來的護士迅速給她注射了強效鎮(zhèn)靜劑,她才在藥物的作用下,
帶著滿眼的驚懼和不甘,再次陷入昏睡。這次之后,鄭玉蘭的病情急轉直下,如同風中殘燭,
隨時可能熄滅。她開始拒絕再見周啟明。每當周啟明試圖進入病房,她就會發(fā)出驚恐的尖叫,
身體縮成一團,用枯瘦的手臂徒勞地揮舞著,仿佛在驅趕無形的惡魔。
她只允許護工和聞訊趕來的養(yǎng)父周啟明靠近。她看養(yǎng)父的眼神,
充滿了依賴和一種深深的哀戚;而看周啟明的眼神,哪怕只是隔著病房門的玻璃匆匆一瞥,
也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刻骨的恐懼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她的愧疚。
周啟明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他站在病房門外,
透過小小的觀察窗看著里面那個被病痛和秘密雙重折磨、迅速枯萎的女人,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憤怒交織著啃噬他。她怕他!她竟然怕他!
這個口口聲聲愛了他三十年的母親,在生命的盡頭,最恐懼的竟然是他!
恐懼他說出那個她隱藏了一生的、骯臟的秘密!鄭玉蘭最終沒能再開口。
她是在一個寂靜的深夜悄然離世的。周啟明接到醫(yī)院緊急通知趕到時,
只看到病床上那張被素白床單徹底覆蓋的、失去了所有生機的臉龐。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儀器冰冷的嘀嗒聲殘留。養(yǎng)父周啟明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佝僂,
神情復雜難辨。有失去伴侶的悲痛,有處理身后事的疲憊,
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深深的倦怠。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看到周啟明,
臉上肌肉牽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安慰的表情,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走過來,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周啟明的肩膀上,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感。
“啟明,”養(yǎng)父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你媽……走了。她這輩子,
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愛你,勝過愛她自己?!彼D了頓,目光深沉地看著周啟明,
帶著一種審視,也帶著一種告誡,“好好生活,別想太多過去的事了。往前看?!薄鞍郑?/p>
”周啟明沒有看養(yǎng)父,他的目光依舊死死盯著那張被白布覆蓋的臉,聲音干澀得像沙漠,
“我到底是怎么來的?”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如炬,直刺養(yǎng)父的眼睛,一字一句,
清晰地問道:“真的是像媽說的那樣,被遺棄的嗎?
”周啟明(養(yǎng)父)的目光在接觸到兒子銳利如刀的視線時,明顯地閃爍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這近乎拷問的直視,將視線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喉結滾動了幾下。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沉重得讓人窒息?!岸歼^去了?!绷季茫B(yǎng)父才從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
聲音低沉而含混,帶著一種刻意的回避,“你媽把你當命根子,這就夠了。
她給了你她能給的一切?!彼钗豢跉猓坪跸露藳Q心,語氣變得強硬了一些,
“至于怎么來的……那個年代,情況特殊,有些領養(yǎng)手續(xù)可能……不是那么規(guī)范。
但我們對你,問心無愧!你是我們合法的兒子!” 他不再多說,轉身走向病房門口,
背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要徹底關上這扇通往過去的大門。
“我讓助理來處理后面的事,公司還有重要會議。
”這含糊其辭、回避關鍵、甚至帶著一絲心虛和威脅的回答,像一把重錘,
徹底砸碎了周啟明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幻想和僥幸。鄭玉蘭至死沒有親口說出“拐賣”二字,
她臨終那脫口而出的“小寶”、那深入骨髓的恐懼、養(yǎng)父此刻的回避和那句“手續(xù)不規(guī)范”,
幾乎等同于在血淋淋的真相上,蓋上了最后一個確認的印章!他不是被遺棄的!
他是被偷走的!被一場精心策劃或趁亂而為的罪惡,從親生母親身邊硬生生奪走的!
而他的養(yǎng)母,鄭玉蘭,是知情人!是謊言的編織者!是這場悲劇的受益者!
她用三十年的“母愛”,在他和親生母親之間,筑起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沾滿血淚的高墻!
巨大的憤怒、被欺騙的屈辱、對生母命運的揪心,
還有一股無法言說的、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巨大虛無感,
如同火山噴發(fā)般在周啟明體內瘋狂奔涌。他猛地一拳砸在病房冰冷的墻壁上,
指關節(jié)瞬間破裂,鮮血滲出,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第四章:循著碎片的微光 - 阻力重重鄭玉蘭的葬禮奢華而隆重,
深城的名流幾乎盡數(shù)到場。周啟明作為孝子,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神情肅穆,
舉止得體,完美地扮演著悲痛而堅強的繼承人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肅穆的面具下,
是怎樣一片被怒火和決心焚燒的荒原。葬禮一結束,他立刻做出了決定——不惜一切代價,
找到真相,找到那個可能還活著的生母!不是為了怨恨鄭玉蘭(她已經帶著秘密死去),
而是為了那個在冰冷地上丟失了孩子的女人,為了找回自己被偷走和篡改的三十年人生,
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然而,尋找真相的道路,遠比他想象的要崎嶇艱難,
阻力來自四面八方。養(yǎng)父周啟明敏銳地察覺到了兒子的變化。葬禮后的董事會上,
周啟明明顯的心不在焉和眼底深處壓抑的火焰讓他感到不安。一次晚餐后,
養(yǎng)父將他叫進書房,氣氛凝重?!皢⒚?,”養(yǎng)父點燃一支雪茄,煙霧繚繞中,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我知道你最近在查一些事情。關于你母親生前說過的話,
關于你的……來歷?!彼鲁鲆豢跓熑?,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我再說一次,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你母親愛你,這毋庸置疑。你現(xiàn)在是啟明集團的接班人,
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還有整個集團的形象和利益!
”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深挖那些陳年舊事,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只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流言蜚語,甚至可能動搖集團的根本!我不允許!”他盯著周啟明,
一字一句,帶著冰冷的警告:“收起你那些無謂的好奇心。做好你該做的事。否則,
我不介意重新考慮繼承人的安排。別忘了,你的‘合法身份’,
是建立在我們認可的基礎上的。” 這赤裸裸的威脅,如同一盆冰水,
澆在周啟明燃燒的怒火上,也讓他更清晰地認識到養(yǎng)父對真相的忌憚。
周啟明手頭的線索少得可憐,
憶碎片: 冰冷粗糙的地面觸感、混亂晃動的紅色、左手腕被纏繞束縛的感覺、巨大的恐懼。
鄭玉蘭無意泄露的地名: “龍灣鎮(zhèn)”(在幾次追問下,她慌亂中曾提到過這個名字,
但具體位置不詳)。時間點: 他三歲左右,大約是1988-1989年間。
關鍵疑點: 生母精神可能有問題(鄭玉蘭反復強調的“瘋子”),
孩子被“偷走”(非遺棄)。他動用龐大的財力和人脈,
組建了一個精干的尋親團隊(以慈善基金會調研項目為名),
0年關于兒童失蹤(尤其是三歲左右男孩)的報案記錄、舊報紙、地方志、檔案(難度極大,
很多地方記錄缺失或損毀,基層檔案管理混亂)。走訪龍灣鎮(zhèn)及附近村鎮(zhèn)的老年人,
大海撈針般詢問是否記得當年集市上暈倒過女人或丟過孩子(時過境遷,老住戶離散,
記憶模糊)。重點篩查龍灣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當年或后來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女性患者信息,
尤其是因孩子丟失導致精神崩潰的(精神病院檔案保密性強,且患者信息往往不全)。
過程漫長而煎熬,充滿了失望和死胡同。
團隊反饋的信息令人沮喪:疑似“龍灣鎮(zhèn)”的地名在全國有十幾個,分布在不同的省份。
尋訪到的老人大多表示“好像聽說過”,但具體細節(jié)如人名、時間、地點都記不清了,
甚至張冠李戴。有的干脆否認:“沒這事,我們這治安好得很!
”篩查精神病院檔案更是阻力重重。許多老精神病院早已改制、搬遷或撤銷,檔案遺失嚴重。
即使找到相關機構,也以保護患者隱私為由,拒絕提供詳細信息,
只肯在模糊條件下進行內部篩查,效率極低。尋親過程中,
周啟明自身也承受著巨大的心理煎熬。每一次碰壁,
每一次看到那些被拐兒童家庭破碎的慘狀報道,
都讓他對自己的“周啟明”身份產生更深的懷疑和厭惡。
對養(yǎng)父母的復雜情感: 三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是真實存在的,
物質上的優(yōu)渥和鄭玉蘭表面上的“母愛”無法一筆抹殺。
這讓他對追尋真相的行為時而產生強烈的負罪感,覺得自己是在“恩將仇報”。
但一想到他們可能參與或默許了那場罪惡,甚至用謊言扭曲了他的人生,
憤怒的火焰又立刻將負罪感燒成灰燼。這種愛恨交織的撕裂感日夜折磨著他。
對未來的恐懼: 如果真相大白,他“周啟明”的身份會如何?
啟明集團的繼承權是否會動搖?社會輿論會如何看待他這個“被拐來的繼承人”?
他奮斗半生建立的一切,是否會因為一個無法選擇的出身而崩塌?
這種對失去現(xiàn)有地位和財富的恐懼,像一條冰冷的毒蛇,不時纏繞著他的決心。
對生母的未知與恐懼: 如果找到生母,她真的是個“瘋子”嗎?她是否還活著?
她變成了什么樣子?她會恨他嗎?他該如何面對一個在痛苦和瘋狂中煎熬了三十年的女人?
他能否承受那份沉重的、遲到了三十年的母愛或怨恨?這份對未知的恐懼,
有時甚至超過了對真相的渴望,讓他想退縮。
長期的投入(周啟明動用了大量個人資金)卻收效甚微,讓尋親團隊內部也產生了疑慮。
助手小王私下委婉地提醒:“周總,這個項目……耗費巨大,
而且……似乎很難有實質性的進展。
基金會那邊也有些不同的聲音……” 一些高薪聘請的專家顧問也暗示,
僅憑如此模糊的線索,在三十年后找到確切結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建議降低投入或轉向其他更可行的公益項目。阻力像無形的沼澤,
試圖將周啟明和他的決心一起吞噬。
養(yǎng)父的警告、線索的渺茫、內心的煎熬、團隊的動搖……每一個都在考驗著他的意志。
他失眠、焦慮、脾氣變得暴躁易怒。但他沒有放棄。
鄭玉蘭臨終前那驚恐的眼神和“小寶”的呼喚,如同刻在他靈魂上的烙印,讓他無法回頭。
他必須知道,他是誰!他來自哪里!就在希望之火即將被絕望的寒風吹滅時,
一條來自鄰省某縣塵封檔案庫的線索,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閃電,
劈開了迷霧!團隊成員費盡周折,從該縣一個即將銷毀的、管理混亂的舊檔案堆里,
)上報給上級、但顯然未被重視和有效處理的失蹤人口協(xié)查函復印件(原件可能早已遺失)。
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破損,
尚可辨認:協(xié)查函 (編號模糊)事由: 協(xié)助查找失蹤兒童失蹤人: 小寶(大名不詳),
男,約三歲。監(jiān)護人/報案人: 陳月香,女,31歲,龍灣鎮(zhèn)柳樹洼村人,
患有精神疾?。〞r好時壞)。
失蹤時間地點: 1988年農歷八月初二(公歷約9月中下旬),龍灣鎮(zhèn)集市。
失蹤經過: 據(jù)報,陳月香當日帶其子小寶至龍灣鎮(zhèn)趕集。陳月香在集市上突然發(fā)病暈厥。
待其醒來后,發(fā)現(xiàn)其子小寶失蹤。據(jù)現(xiàn)場部分目擊者(信息模糊,多為口述)反映,
孩子可能在混亂中被陌生人抱走。陳月香隨后精神徹底崩潰,在集市及周邊瘋狂尋找哭喊,
行為失控,有攻擊他人及自殘傾向。
1988年10月被其兄陳月生及龍灣鎮(zhèn)村委會強制送入“慈安精神病院”(原址位于本縣,
現(xiàn)已改制搬遷)。其子小寶,失蹤時約三歲,左手腕戴有一根陳舊褪色的紅繩,
此特征較為顯著。此案當年因線索極少,陳月香精神狀況無法配合調查,最終未能偵破,
列為懸案。望各友鄰單位在工作中留意符合特征之失蹤兒童線索,若有發(fā)現(xiàn),
請及時聯(lián)系龍灣鎮(zhèn)派出所(電話模糊不清)。(落款:龍灣鎮(zhèn)派出所公章,
日期:1989年X月X日)“左手腕戴有一根陳舊褪色的紅繩”!??!
當這份模糊的復印件被送到周啟明面前時,他只看了一眼,便如遭五雷轟頂!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死死地盯著那一行字,
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更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左手腕那莫名的束縛感記憶,那無數(shù)次在夢中纏繞的、帶著點癢的觸感,
瞬間有了無比清晰、無比殘酷的答案!那混亂的、令人窒息的紅色,
是否就是這根紅繩在驚恐視線中的劇烈晃動?那冰冷粗糙的地面觸感,正是生母暈倒時,
他戴著紅繩的小手腕所觸碰到的絕望之地!陳月香!小寶!慈安精神病院!紅繩!
所有的記憶碎片、鄭玉蘭的謊言、養(yǎng)父的回避、他內心的所有掙扎和懷疑,在這一刻,
被這根褪色的紅繩,無比精準、無比殘酷地串聯(lián)了起來!一個完整的、血淋淋的真相圖景,
在他腦海中轟然展開!他不是被遺棄的!
他是被人趁著他患有精神疾病的生母暈倒、無人看管之際,從她身邊,從冰冷的地上,
被強行偷走的!那根紅繩,是生母留給他最后的、卑微的保護印記,
也是他被罪惡奪走時最清晰的痛苦烙??!
章:慈安病院與塵封的苦難如今的“慈安精神病院”已更名為“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第三病區(qū)”,
從偏遠的龍灣鎮(zhèn)舊址,遷到了市郊一處相對開闊、但依舊被高墻電網環(huán)繞的地方。
白色的建筑群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冰冷而肅穆。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精神類藥物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混合著絕望與壓抑的獨特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