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青樓里養(yǎng)不得真心,我卻用半條命,守了一盞燈。三年前,我是沈家的千金小姐,
有琴可彈、有詩可吟;三年后,我成了醉云樓的頭牌花娘,笑里藏刀,命懸一線。雨夜那日,
我拾起一把傘,沒想那傘骨里藏著的,是一份能改天換地的賬本,也是一條,
徹底將我推入深淵的命運(yùn)之路。1 青樓諜影雨下了一整夜,巷口的青石板浮著薄薄的水光,
像是有人在地上鋪了層碎銀。醉云樓的門簾被風(fēng)吹起一角,露出里面一隅燈火,
那是這條街上唯一沒熄的光。我坐在三樓最里間的雅房里,手里攪著一盞快涼的茶。
那是今天第三位客人走后留下的,茶未喝盡,人已匆匆離開,說是有要緊公事??晌抑?,
他不過是嫌我今日心不在焉,笑得太敷衍,眼神不夠媚?!巴駜x姐,那人是巡捕房的人吧?
”阿碧一邊收拾茶具,一邊低聲問我。我沒應(yīng)聲。屋外風(fēng)卷竹影,
窗紙上搖著一點(diǎn)點(diǎn)斑駁光影,看著竟像是父親房中那扇舊窗。沈家破敗前,我每日清晨醒來,
父親便坐在窗前讀報(bào),屋里總飄著墨香與油紙燈芯味。后來,我再?zèng)]聞過那種味道,
連夢里都不敢夢見?!八麊柲慵依锸遣皇亲鲅笮匈~目的,說你手指細(xì),適合撥算盤。
”阿碧放低了聲音,“還打聽你識不識英文?!蔽疫@才抬眼看她一眼,
她眼里藏不住的擔(dān)心倒是真的?!把膊斗坎徊轱L(fēng)月場子,倒查起女人的手了?”我輕輕一笑,
“告訴他,我只識銅錢,不識賬。”她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我看了看自己指節(jié)上的傷,剛才不小心扯破了一點(diǎn),血還沒干。下意識摸了摸頭上的發(fā)髻,
那根藏著薄紙的小簪還在。是今日午后,我在天井晾衣時(shí),無意在院角拾到的——一把破傘,
傘骨斷了兩根,傘面上全是污泥和水漬??僧?dāng)我拎起它,骨架里掉出一頁紙,薄薄一張,
上面卻密密麻麻寫著數(shù)字與英文字母。我不識那些字,卻本能覺得不對勁,藏了起來。
青樓里的女人,什么都可以少知道,唯獨(dú)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起,
那位傅先生便天天來坐我的臺(tái)。他不抽煙,不喝酒,點(diǎn)我來,也從不碰我,只坐在我身邊,
一言不發(fā),似乎只是為了聽我彈琴。有次我問他喜不喜歡這首《陽關(guān)三疊》,他說不喜歡。
“為何不喜歡?”我問。他說,“你彈得太像告別?!蹦峭硭叩迷纾覅s睡不著,
總覺得他來醉云樓,并非為我。今日,他又來了,帶了一把新傘,說是雨大,怕我濕了腳。
“舊的丟了?”我問。他望著我,語氣極輕:“你還記得你撿過一把傘?”我心一緊。
“隨手丟了?!蔽夜首髯匀弧K麤]再問,轉(zhuǎn)頭看著窗外,街燈在雨里一明一滅。
“你可知那把傘里藏著什么?”我抬眼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出幾分意圖,
可他的臉像那夜的雨,清冷、朦朧,看不真切?!跋壬f笑了,一把傘,
還能藏金山銀山不成?”他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卻像刀刃。“若我說,是一份軍火賬本呢?
”我手心一冷。他卻不看我,只慢慢從袖口里抽出一張折得整整齊的紙,放在桌上。
“看一眼,或許你就能明白,為何我總來找你。”我不動(dòng)。他也不急,拿過琴,
隨手撥了兩下?!斑@琴,不比你那日彈得差。”琴弦被他撥得哀婉綿長,如泣如訴,
竟讓人心悸?!吧蛲駜x,若你真想離開這地方,就別只會(huì)彈琴?!彼f完,站起身,
頭也不回地離開。傘還放在桌邊,撐開后,是一面雪白干凈的傘面,傘骨卻似曾相識。
我坐在燈下看了那紙一夜。第二天一早,金姨忽然換了我的房間,說我往后不再接客,
由傅先生包月。我笑著答應(yīng),眼神卻落在那把傘骨處的一處刻痕——是“沈”字的一筆。
三年前我父親被捕那日,正是撐著這把傘離開家的。如今它回到我手里,是否意味著,
有人沒死,有些賬還沒算,有些命——還留著線?我望著窗外雨未停的街,
心中第一次不只是想逃,而是想,若真能借這傘撐出一條活路,我愿走到底。
樓下忽然傳來腳步聲急促,阿碧跌跌撞撞闖進(jìn)來,臉色蒼白:“姐,傅先生……不見了,
他昨夜根本沒回客棧!”2 迷霧重重雨停得很快,天還沒亮,
巷子就被潮濕的霧氣罩得透不過氣。我披著外衣站在天井里,看著天邊泛起一點(diǎn)淡灰,
像被水漬染開的墨。阿碧守著門,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傅先生昨晚真沒回客棧,那管事說,
他下午就出去了,行李都沒動(dòng)?!蔽业皖^看著腳邊那把傘,傘骨上的刻痕依舊清晰,
一筆一劃刻得像刀子刻在骨頭里?!八粽媸擒娊y(tǒng)的人,不會(huì)輕易失蹤。”我說。
“可他若是騙子,就更該走得不留痕。”阿碧一愣,半晌沒說話。
我沒告訴她我昨夜看到的那頁紙,紙上密密麻麻列著一些奇怪的代號、數(shù)字,
還有兩個(gè)重復(fù)出現(xiàn)的名字,一個(gè)是“江鴻勛”,一個(gè)是“沈懷遠(yuǎn)”。沈懷遠(yuǎn),
是我父親的名字。我回房,將傘重新藏進(jìn)墻縫,取出那紙?jiān)倏匆槐?。越看,越覺得頭皮發(fā)麻。
沈家的事,父親的失蹤,不是普通的冤屈。金姨一早便來找我,衣著整整齊,臉上沒笑意。
“婉儀,巡捕房今天要來查樓。”她低聲說,“昨晚有只耳朵多事,
說你屋里藏著不該看的東西。”我眸光一寒:“金姨信我會(huì)做傻事?”她輕輕笑了笑,
像多年來那般溫吞,“我不信你傻,但我信你倔。越是要死命護(hù)著什么,
就越容易把命送進(jìn)去。”她放下一串鑰匙,朝我桌上掃了一眼,
聲音壓得更低:“把不該有的東西藏好,能燒就燒,能扔就扔。你若真惹上了事,
誰都護(hù)不了你?!蔽叶⒅谋秤埃睦锢淞税虢?。金姨不是善人,但也不是惡人。
在醉云樓活命多年,她信不過人,但從不輕易出賣人。今天來提醒我,
多半是外面風(fēng)聲已經(jīng)緊了。我燒了茶,坐在窗下慢慢喝完,然后換了一身最素的衣裳,
把琴輕輕放在門邊。不多時(shí),門外響起腳步聲,三個(gè)巡捕進(jìn)來,帶頭那人三十歲左右,
身穿淺灰制服,身板筆挺,目光極冷?!吧蛐〗?,我們收到舉報(bào),有人藏匿軍用機(jī)密文件。
”我笑著起身,低頭行禮:“我不過一介風(fēng)塵女子,有何能耐摻軍機(jī)重事?”他掃了我一眼,
沒理我,徑自在屋里翻找。我不動(dòng)聲色,目光緊緊盯著那堵墻,傘就藏在墻縫后的磚里,
磚后還塞了層棉紙,防潮。若他真找到了,我大概便活不過今夜。然而,他們翻了半個(gè)時(shí)辰,
連床底也掀了,最后只從書案上拿走那張我自己寫的詩稿,說要帶回去“鑒定”。
我跟著他們出門,在二樓樓梯口停了下來。那人忽然回頭看我,語氣似笑非笑:“沈小姐,
認(rèn)識江鴻勛嗎?”我心猛地一跳,卻忍住了,“不識?!彼⒅液靡粫?huì)兒,
才笑了:“那就好?!闭f完,他轉(zhuǎn)身下樓,腳步聲如刀割在心口。我望著他背影,手心濕透,
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dāng)天夜里,傅先生依然沒有回來。我坐在窗邊,
數(shù)著樓下油燈一盞盞滅去,心中起了個(gè)念頭:若他真的卷入這件事,或許,
我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答案。第二日我主動(dòng)向金姨請命,要去“回春堂”送賬。
醉云樓與藥鋪有些舊賬往來,我曾替金姨跑腿。金姨看了我一眼,點(diǎn)頭答應(yīng)。
“你若真要出去,就小心點(diǎn)?!彼f,“這些天外頭不太平。”我點(diǎn)頭,拿著賬冊,
穿過一街春色,走到回春堂后門。藥鋪二掌柜是個(gè)瘸子,姓陳,見我來,急忙將門關(guān)上。
他從柜臺(tái)下拿出個(gè)紙包,遞給我。“有人托我?guī)Ыo你的?!蔽掖蜷_一看,是張信紙,
筆跡極熟,是傅先生的字。他寫得很簡短,只一句:“西碼頭,燈塔前,三更后。
”我將紙慢慢撕碎,放入口中咽下?;刈碓茦堑穆飞?,我走得極慢。天上壓著厚云,
街邊的賣花姑娘收攤早了些,花瓣散了一地,被鞋底碾成一片爛泥。我站在巷口,
看著醉云樓的燈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心想,今晚若再不去,我怕是再也沒有機(jī)會(huì)見他一面。也許,
他不是朋友,也許,他只是另一個(gè)利用我的人。但我必須知道,他到底是誰。夜半時(shí)分,
我翻出那把傘,藏了刀子在傘柄里,裹了身布,趁金姨酒意正濃,悄悄出了門。
月光照在石板路上,我一路走得極輕,像過去逃課溜出沈府花園那般,腳下步子生怕驚了誰。
西碼頭,風(fēng)很大,浪聲撲打著木樁。我站在燈塔前,吹得臉都僵了,還未見人影。終于,
在我以為要白等時(shí),一個(gè)身影從陰影里走出來,披著斗篷,背著光,聲音低沉?!澳銇砹?。
”他說。我沒動(dòng),握緊傘柄,只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他沉默良久,只伸手,
從衣內(nèi)取出一物,扔在我腳下。是一枚金屬徽章,沉甸甸的,上面刻著“江”字。
我蹲下去拾起它,抬頭時(shí),他已走近一步,聲音幾乎貼著我耳邊?!巴駜x,如果你還想活著,
就聽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必須和我一起演這出戲?!? 逃離魔窟夜風(fēng)貼著江面吹,
涼得像刀。傅先生站在燈塔陰影下,面色模糊,眼里卻有種我從未見過的冷靜?!把菔裁磻??
”我低聲問。“演你是我的人。”“可我不是。”他沒急著反駁,
而是從斗篷里取出一個(gè)布袋,丟進(jìn)我手里。袋口松開,露出一沓銀票和兩本護(hù)照,
一本寫著我的名字,另一本,署名“傅文禮”?!懊魈炱穑覀兪欠蚱??!彼f得輕,
像說一場游戲,“三天后隨船離滬,前往天津,再北上?!蔽椅罩亲o(hù)照,指節(jié)僵硬,
嘴角勉強(qiáng)抿著,“這是救我,還是陷我?”傅先生不答,只往我身邊靠近了一步。
我退了半步,卻聽他沉聲道:“婉儀,從你父親藏賬本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局外人了。
不是我把你拉進(jìn)來的,是你沈家早就踩進(jìn)來了?!蔽移磷『粑?,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我父親到底做了什么?”他垂眼,低聲說:“他是白鳥網(wǎng)絡(luò)的中轉(zhuǎn)點(diǎn)。那份賬本,
不是交易賬,是情報(bào)記錄。他藏了太多名字,保了太多命,也得罪了太多人。有人想他死,
也有人,拿著他還沒送出的名單做籌碼,換錢,換命?!蔽疑碜右唤澳闶擒娊y(tǒng)?
”傅先生點(diǎn)頭,“準(zhǔn)確說,我原是軍統(tǒng)上海分站第二處?,F(xiàn)在不算了,他們已經(jīng)要?dú)⑽摇?/p>
”我笑了,聲音有些啞,“所以你要帶我走,是因?yàn)槲疫€有利用價(jià)值?!彼?,
眼神微動(dòng),似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解釋。我沒再追問,把護(hù)照塞進(jìn)衣襟。風(fēng)更冷了,
我扯了扯肩上的披風(fēng),朝他點(diǎn)頭?!澳蔷妥甙桑壬?。”他說,“回醉云樓,
三日內(nèi)我們不再聯(lián)系。我會(huì)安排你下船。你只需演好我的妻子,別露破綻?!薄懊靼?。
”我回到醉云樓的時(shí)候,天快亮了。金姨還未起,阿碧靠在門邊睡著,臉凍得通紅。
我披著披風(fēng)給她裹了裹,又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屋。屋里一切照舊,那頁賬本我藏在琴箱夾層,
一點(diǎn)沒動(dòng)。我知道,若傅先生所言屬實(shí),那這份賬本背后牽扯的,不只是幾筆銀子,
而是幾十條命。午后,金姨叫我去后廳,她斟了壺?zé)岵瑁诳簧?,一言不發(fā)。我也沒急,
只低頭喝茶。她終于開口,“那位傅先生,托人送來一份贖身文書。五千大洋,
明日你可走人?!蔽覜]抬眼,“我還沒答應(yīng)他?!彼o靜看著我,良久,
嘆了口氣:“婉儀啊,你聰明歸聰明,但有時(shí),太倔也是死路?!薄拔疫@命早就不值錢了,
他若肯替我出五千,我總得看看他要我做什么?!彼龥]再勸,只起身拉開柜門,
取出一個(gè)灰色包袱,放我面前。“你父親臨走前,托我替你保管的?!蔽倚目谝惶?,
雙手顫抖著打開。包里是一只舊皮箱,鎖早已銹死。我拿發(fā)簪撬開,
箱子里是一疊疊書信、兩本賬冊,還有一本破舊筆記本。我翻開筆記,
第一頁上寫著我熟悉的字跡:婉儀,若你看到這些,爹已不在人世。你要記住,
不是每條路都能選,但走下去的腳步,必須干凈。那一刻,我終于落淚。
夜里我開始抄錄筆記本內(nèi)容,每一頁我都不敢跳過。
里面記錄著各地走私、暗號傳遞、藏匿者的身份與暗語,還有父親親手整理的一份名單,
上面一個(gè)名字,被紅筆圈了兩次:江鴻勛。我心跳驟停。那正是傅先生信中提到的人。
我翻箱倒柜找出舊日相冊,父親站在一眾西裝革履的男人中間,其中一人,正是傅先生。
他那時(shí)不過十七八歲,站在最邊上,眼神鋒利,竟和現(xiàn)在幾乎一樣。那一夜我未睡,一邊看,
一邊將那些記錄重新整理、謄抄,一邊腦中飛快推演——若我真要演這場戲,就得演得像,
演得穩(wěn),演得對得起父親替我藏下的一切。第三日,傅先生的人來了,
是個(gè)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自稱“林三”?!疤瑐窝b要從頭開始?!彼f來一只行李箱,
里面是幾套北地新婦的旗袍與一封偽造的結(jié)婚證書。
我看著那結(jié)婚證上“傅文禮”“沈婉儀”兩個(gè)名字,并肩而立,心頭一陣發(fā)澀。
“明晚走水路,先到吳淞口,再轉(zhuǎn)船出海,您要記得,到了船上,您就是傅太太,不能露餡。
”“我記得?!蔽业c(diǎn)頭,手卻已不知覺攥緊。“夫人,
您的新身份是天津某洋行雇員之妻,來滬小住,如有人問起——”“我失聲。”我打斷他,
“不愛說話,口音不清,生過風(fēng)寒?!彼汇叮S后咧嘴笑:“太太聰明。
”我將那皮箱中最重要的一本筆記本縫進(jìn)腰帶,余下信件裝進(jìn)新嫁妝箱。隔日清晨,天未亮,
我換上新裝,淡妝出門。金姨站在門口,只遞我一盞茶:“出門別說醉云樓的事,也別說我。
世上有你沒我,有我沒你?!蔽医舆^,喝下,默然一拜。她站在門檻上,
冷冷說:“你若真能活得好,別回來。回來,也不認(rèn)你?!蔽覜]回頭,
只一步步走進(jìn)清晨的霧氣中。身后醉云樓的燈光,像多年前沈宅的香爐火,終歸,
是一場夢了。阿碧送我到巷口,悄聲塞了個(gè)小紙包給我:“姐姐,你上了船,要是遇到壞人,
就咬破這個(gè)?!蔽掖蜷_看,是一顆包著紙的紅藥丸?!岸荆俊彼c(diǎn)頭:“是?!蔽倚α诵?,
輕輕把那紙包塞進(jìn)袖口?!鞍⒈蹋绻艺嬉Я怂?,你記得,別替我哭。”她點(diǎn)頭,
眼里卻早已泛紅。我沒有再說話。上船時(shí),我回頭看了眼碼頭盡頭,有人披著斗篷站在霧中,
似真似幻。我知道,他在等我上船。也許,從這一刻起,我真的不是沈婉儀,而是另一個(gè)人,
是傅太太,是新婦,是棋子,是獵物,是獵人。至于哪一個(gè),就看我走得有多穩(wěn),
扮得有多真了。4 碼頭謎局那艘船是凌晨四點(diǎn)起航的。江面霧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