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夜風格外刺骨。
峰慕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多了件半舊的夾襖——是瑤慧用不知從哪里尋來的破布勉強縫補的。她正坐在不遠處,借著一盞豆大的油燈,用碎布蘸著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手腕上那道早已結痂、卻泛著青黑的血痕。
“還疼嗎?”她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目光落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你昨晚一直發(fā)抖……”
峰慕動了動手指,只覺得渾身骨骼像被拆散了重組,每一寸都透著虛軟。他失血太多,又因那陰寒丹力折騰了半夜,此刻連說話都費力氣:“不疼……歇會兒就好?!?/p>
他沒提亂葬崗那老鬼的話,更沒提什么“清髓丹”的后遺癥。瑤慧剛從鬼門關回來,他不想再添她的憂思。
天蒙蒙亮時,峰慕強撐著坐起,想去看看外面的雨勢。剛挪到門口,就見廟外泥濘的路上,一個背著藥箱的老郎中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那是城南巷子里唯一肯給窮人賒賬的老鄭頭。
“鄭伯!”峰慕連忙喊住他,嗓音嘶啞得厲害。
老鄭頭聞聲回頭,見是破廟里的兩個“叫花子”,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峰慕——這孩子在倚翠樓當差時,曾替樓里姑娘抓藥時多給過他幾文跑腿錢。他嘆了口氣,放下藥箱:“是你啊……這姑娘的病好些沒?”
瑤慧連忙從破廟里出來,窘迫地攏了攏身上的破布。老鄭頭瞥見她脖頸處尚未完全消退的紅斑,眼神暗了暗,沒多問,只搭了搭峰慕的脈。
“脈相虛浮,氣血兩虧……”老鄭頭捻著胡須搖頭,“小伙子,你這是動了根本了。怕是……半年內都干不得重活了。”
峰慕心里一沉。干不得重活,意味著他連倚翠樓那點微薄的活計都保不住了。
老鄭頭從藥箱里翻出一小包最便宜的紅棗和黨參,塞到峰慕手里:“拿著吧,煮點水喝,多少補點。那姑娘的病……”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清髓丹只是治標,那藥陰寒,傷了底子。往后得忌生冷,多吃溫補的東西,可別再沾了風寒。”
原來老鄭頭早就看出了端倪。峰慕和瑤慧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措。老鄭頭沒要他們的錢,只嘆了句“好自為之”,便背著藥箱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一場與貧窮和病痛的拉鋸戰(zhàn)。
峰慕?jīng)]法回倚翠樓了——新管事本就刻薄,見他病懨懨地回來,二話不說就趕了人。他和瑤慧被破廟的廟主(一個瞎了眼的老和尚)暫時收留,住在堆放柴火的偏廂房里。
為了糊口,峰慕拖著虛浮的身子,去街上幫人跑腿、搬些輕東西??伤邘撞骄痛?,臉色白得嚇人,主顧們見了都嫌晦氣,常常一天下來分文未得?,幓劭丛谘劾?,急在心里。她曾是倚翠樓的清倌人,略通針線,便偷偷攬些給人縫補漿洗的活計,躲在廂房里做??伤碜右踩?,做久了便頭暈眼花,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有一次,峰慕撞見她躲在柴堆后偷偷咳血——是清髓丹的陰寒之氣傷了肺腑。他紅著眼眶搶過她手里的針線,卻被她輕輕推開。
“我沒事,”瑤慧勉強笑了笑,指尖捏著一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你看,今天賺了兩個銅板,夠買半個饅頭了?!?/p>
那半個饅頭,峰慕推給瑤慧,瑤慧又推給他。最后,兩人分著啃了,誰都沒吃飽,卻覺得那是這輩子最香甜的食物。
他們最怕的,還是林府的人找來。
林少拋棄瑤慧后,為了掩蓋家丑,早已放出話來,說瑤慧是得病死了。可京城就這么大,保不齊哪個碎嘴的龜奴會認出她來。有一次,峰慕去米鋪賒米,聽見幾個閑漢在嚼舌根,說林少最近又納了個美妾,還罵罵咧咧地說“以前那個賤貨死得好”。峰慕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卻只能低下頭,匆匆離開。
他知道,他們像兩只躲在陰溝里的老鼠,隨時可能被一腳踩死。
深秋時節(jié),瑤慧的病又反復了一次。夜里咳得撕心裂肺,渾身滾燙,那些暗紅色的斑點竟又隱隱浮現(xiàn)。峰慕守在她床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老鄭頭來看過,搖著頭說:“底子傷透了,尋常補藥沒用了……除非……”
“除非什么?”峰慕抓住他的手。
“除非有千年人參吊命,或者……尋到傳說中修士煉制的‘溫陽丹’?!崩相嶎^苦笑,“可那都是些只在戲文里聽過的東西,咱們凡人,想都別想?!?/p>
修士?丹藥?
峰慕想起了亂葬崗那個青黑色的身影,想起了那股陰寒的力量。如果……如果真的有修士存在,是不是瑤慧就有救了?
可他只是個連飯都吃不上的凡人,去哪里找修士?
那段時間,峰慕常常在夜里獨自坐在破廟門口,望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曾聽說書人講過“仙人跳”的故事,說有凡人偶遇仙人,得以脫胎換骨。那時他只當是笑話,可如今,這笑話卻成了他唯一的奢望。
他不敢告訴瑤慧這個念頭,怕她空歡喜。他只是更加拼命地做事,哪怕是去碼頭搬最輕的貨物,哪怕是替人跑腿跑斷了腿,也要攢下每一個銅板。他聽說,山外的集鎮(zhèn)上有時會有“游方修士”出現(xiàn),雖然大多是些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但萬一……萬一有真的呢?
一日,他攢夠了幾個銅板,想去集鎮(zhèn)碰碰運氣。臨走前,他把身上僅有的幾個饅頭留給瑤慧,反復叮囑她好好休息。
“你路上小心?!爆幓圩ブ囊陆牵劾餄M是擔憂,“別太累了……”
峰慕點點頭,轉身走出破廟。秋日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巒。山的那邊是什么?是傳說中的仙山,還是更無邊的凡世苦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為了瑤慧,他這粒微不足道的凡塵微塵,也想試著,朝著那渺茫的光亮,再往前挪一步。
哪怕前方是懸崖,是深淵。
破廟的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瑤慧擔憂的目光。峰慕走在布滿落葉的土路上,身影單薄而堅定。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山巔云霧中,是否真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他更不知道,他這看似無望的凡人掙扎,早已在冥冥之中,觸動了某根命運的絲線。
凡世的苦難仍在繼續(xù),仙緣的微光尚未顯現(xiàn)。但至少,這一次,峰慕不再是那個只能默默看著心愛之人遠去的店小二了。他握著拳,揣著懷里那幾枚沉甸甸的銅板,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因為他知道,在那破廟的柴房里,有一個人,正等著他帶回活下去的希望。而這份希望,或許就藏在這茫茫凡世的某個角落,等著他用凡人的血肉與堅韌,去一點點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