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頂復(fù)刻了一座梨花院落。>磨刀石旁,白發(fā)老者是我,夜夜磨刀斬紅塵。
>山下都傳我獨善其身,不染浮沉。>只有那盞孤燈知道,
我剪斷的每根梨枝都像她死前的模樣。>當(dāng)年匪徒血洗家門,我藏身佛龕下茍活。
>她護(hù)我而死時,血濺了滿樹梨花。>如今我日日修剪院中梨樹,枝枝皆如她最后姿態(tài)。
>直到山火焚盡一切——>火光中我終于看清:>自己磨的不是刀,是斬不斷的癡嗔。
>剪的不是枝,是放不下的執(zhí)念。---暴雨前的山風(fēng),像一群被激怒的野獸,
裹挾著山林深處腐爛枝葉和泥土的腥氣,猛烈地撞擊著這座孤懸于絕壁之上的小院。
竹籬笆在風(fēng)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幾乎要被連根拔起。天空低垂,濃重的鉛灰色云層翻涌滾動,
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場醞釀已久的傾盆大雨,似乎只等一聲號令便要傾瀉而下。
就在這風(fēng)暴欲來的窒息時刻,院中一角,一塊巨大的青黑色磨刀石穩(wěn)如磐石。
石面早已被經(jīng)年累月的摩擦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和凹洼處沉積著墨綠色的苔蘚,
無聲訴說著歲月的侵蝕。石旁,一個白發(fā)老者——我——佝僂著脊背,
枯瘦的身軀裹在一件漿洗得發(fā)白、幾乎辨不出原色的舊僧衣里。
我布滿老年斑和深壑皺紋的雙手,正死死按住一把柴刀的刀背。
“噌——噌——噌——”刀鋒與石頭每一次單調(diào)而執(zhí)拗的摩擦,都在這山雨欲來的死寂里,
撕開一道尖銳刺耳的裂帛之聲。這聲音壓過了狂風(fēng)的咆哮,固執(zhí)地鉆入耳膜,
仿佛要將這沉悶的天幕也一同劃開。每一下推送,我都用盡全力,
身體隨著動作劇烈地前后晃動,嶙峋的肩胛骨在薄薄的僧衣下清晰地凸起、聳動。
汗水混著不知何時沾上的塵埃,順著額角深深的溝壑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磨刀石上,
瞬間便被石頭的暗啞吞沒,只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旋即又在下一滴汗珠落下前被風(fēng)干。
刀身狹長,形制古樸,是農(nóng)家慣用的劈柴刀。只是它此刻的刃口,在石頭的砥礪下,
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過于刺目的寒光,鋒利得幾乎能切開空氣,
與這破敗院落、與我這垂暮老朽的身軀,形成一種荒誕而詭異的反差。每一次磨礪,
那雪亮的光弧都短暫地照亮我渾濁的眼珠深處,那里空洞一片,倒映不出任何東西,
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仿佛整個生命都凝聚在了這往復(fù)摩擦的動作之中。磨刀石旁,
一株梨樹靜靜佇立。它并非天生地養(yǎng)于此絕頂,而是被我以近乎偏執(zhí)的意志,
一擔(dān)土、一瓢水,從山下艱難移來,強行栽種在這片本不適合它生長的貧瘠山巖之上。
這株梨樹,是我在這方寸之地,耗費心血復(fù)刻出的舊日庭院唯一的魂靈。此刻,
它似乎也感受到了風(fēng)暴的威壓和那刺骨刀聲中的寒意,枝條在狂風(fēng)中不安地亂舞,
細(xì)碎的花瓣被無情地撕扯下來,打著旋兒飄落,有的沾在冰冷的磨刀石上,
有的粘在我汗?jié)竦纳录珙^,更多的則被風(fēng)卷向無底的深淵,消失不見。
“噌——噌——噌——”刀聲不斷。我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越發(fā)急促用力。
刀鋒每一次掠過石面,都像一次對虛空無聲的斬?fù)簟厥裁??斬這呼嘯的山風(fēng)?
斬這漫天翻滾的烏云?斬這梨樹上紛紛飄零的花瓣?還是斬斷……別的什么?我猛地一推,
刀尖在石面上刮出一道格外刺耳的長音,火星猝然迸濺,轉(zhuǎn)瞬即逝。我的呼吸粗重起來,
胸脯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雪亮的、似乎能斬斷一切的刀鋒,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干裂的唇紋里滲出血絲,又被我下意識地用舌頭舔去,留下更深的咸澀和腥氣。
那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騰,又被強行摁了下去。我再次俯身,
更加用力地將刀壓向石頭,仿佛要將整個身心的重量都碾碎在這磨礪之中。只有院角屋檐下,
一盞小小的油紙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那是我親手糊制的,骨架單薄,
昏黃的光暈被狂風(fēng)撕扯得忽明忽滅,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燈罩上,墨跡勾勒著幾桿疏竹,
筆觸枯澀,像是凝固的嘆息。這盞孤燈的光,是我在這絕頂之上,唯一肯去“照亮”的東西。
它微弱的光暈,恰好能籠罩住磨刀石旁那一小片區(qū)域,
映照著我佝僂的身影和手中那柄寒光閃爍的刀,也映照著梨樹在風(fēng)中狂舞的枝椏,
以及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燈影搖曳,將一切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放大、扭曲,
如同鬼魅亂舞。墻上的影子,那持刀的手,每一次揮動,都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而影子里的梨樹枝條,每一次狂亂的擺動,都像是某種無聲的掙扎和控訴。
“噌——噌——噌——”刀聲,是這風(fēng)暴前夜唯一的主宰。它切割著風(fēng)聲,也切割著時間,
更試圖切割我心中那根深蒂固、日夜啃噬的東西。磨刀石上的青苔,在刀鋒下無聲地剝落。
山下,隔著千仞絕壁和縹緲的云霧,人間的燈火如同散落的星子,遙遠(yuǎn)而模糊。偶爾,
有斷斷續(xù)續(xù)的絲竹管弦或市井喧囂,被強勁的山風(fēng)挾裹著,破碎地送上來,
但一碰到這山頂小院的死寂和那單調(diào)刺耳的磨刀聲,便如同水珠濺入滾燙的油鍋,
瞬間湮滅無蹤?!奥犝f了嗎?山頂上那位……”“噓!莫近,莫認(rèn)!那是個真神仙!
”山腳小鎮(zhèn)的茶棚里,油膩的桌面擺著粗陶茶碗,茶湯渾濁。幾個腳夫模樣的漢子趁著歇腳,
壓低聲音交談,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云霧繚繞、幾乎隱入天際的峰頂。
他們的語氣里混雜著敬畏、疏離和一丁點不易察覺的獵奇?!翱刹宦?!爬過三千臺階,
那心得多誠?獨善其身,不染浮塵,菩薩跟前焚過香的!嘖嘖……”一個黑臉漢子咂著嘴,
端起碗灌了一大口粗茶,仿佛那“三千臺階”的虔誠也能給他帶來一絲力量。
“人家執(zhí)一盞孤燈,照得是清凈六根!哪像咱們,天天在泥地里打滾,為幾文銅錢愁斷腸。
”另一個瘦些的,語氣里帶著自嘲和難以掩飾的向往,“層巒疊嶂里躲清凈,細(xì)雨洗風(fēng)塵,
不聞不問……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就是就是,”旁邊一個年紀(jì)稍大的附和道,
神情篤定,“咱們這些俗人,誰也別去擾了人家清凈,
更別把山下那些污糟事、瘋話往山上帶。莫問,莫分,莫記錯!人家不染浮沉,
咱們就當(dāng)沒這號人,各自安生!”茶棚老板擦著桌子,聞言也插了一句,
帶著本地人特有的權(quán)威:“老話兒說得好,‘磨刀亂舞也難斷癡嗔’,可人家山頂上那位,
嘿,磨的可不是凡鐵!那是斬斷紅塵的慧劍!夜風(fēng)撩路人,人家心不動!入凡世?
人家早脫了那身泥殼子嘍!”他下巴朝山頂方向努了努,一臉“你們懂什么”的表情。
眾人紛紛點頭,仿佛這共識為他們庸碌的生活增添了幾分神圣的慰藉。那山頂?shù)墓聼簦?/p>
那夜夜的磨刀聲(若風(fēng)大時能隱約聽聞),
都成了他們口中“獨善其身”、“不染浮沉”的明證。
一個完美的、供他們仰望并以此自洽的符號。沒人真正關(guān)心那盞孤燈為誰而亮,
那夜夜的磨刀聲又在斬向何方。更無人知曉,那山頂被強行移栽的梨樹,每一片花瓣的飄零,
都浸染著山下早已遺忘的血色。雨終究沒有落下來。風(fēng)勢漸弱,
如同疲憊的野獸暫時收起了爪牙。云層散開一些縫隙,漏下幾縷慘淡的月光,
冷冷地灑在院落里。磨刀聲不知何時停了。我像一尊被風(fēng)雨剝蝕的石像,
依舊僵坐在磨刀石旁,那把柴刀橫在膝上,刃口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微光。
身體的每一塊骨頭都叫囂著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陳年的隱痛。
山風(fēng)帶著雨后濕冷的寒氣,穿透單薄的僧衣,刺入骨髓。我下意識地抱緊雙臂,
枯瘦的手指在手臂上無意識地抓撓著,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這寒意,
這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濕冷,總讓我想起那個同樣冰冷的夜晚。孤燈在檐下輕輕搖曳,
昏黃的光暈執(zhí)著地籠罩著那株梨樹。它被風(fēng)暴摧折得厲害,
細(xì)小的斷枝和殘破的花瓣鋪了一地,在月光下泛著死寂的白。我緩緩抬起頭,
目光掠過狼藉的地面,最終凝固在那些依然頑強地挺立在枝頭的枝條上。
它們在微弱的光線下投下縱橫交錯的暗影,如同無數(shù)只扭曲掙扎的手。
一種無形的力量攫住了我。我掙扎著,用那把剛剛磨礪得無比鋒利的柴刀支撐著地面,
顫巍巍地站起來。膝蓋和腰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咔吧”聲。我挪到梨樹下,動作遲緩而笨拙。
我伸出手,那布滿老繭和刀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一根橫斜而出的枝條。
枝條粗糙的表皮摩擦著指腹。我的眼神變了,
方才磨刀時的空洞凝固被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取代。
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枝條末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凸起分叉。太突兀了。
它破壞了整體的……流暢。一個聲音在我死水般的心潭深處尖銳地響起,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剪掉它!必須剪掉!它不該在這里!我猛地握緊了手中的柴刀。
刀柄冰冷的觸感傳遞到掌心,那鋒利的刃口在月光下微微顫動。我屏住呼吸,
將刀刃小心翼翼地湊近那個微小的分叉。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刀鋒在枝條旁比劃著,
尋找著最精準(zhǔn)的下刀角度。就在刀刃即將觸及枝條的瞬間,我的動作卻僵住了。
眼前這截待剪的枝條,其扭曲的角度,
末端那一點分叉的位置……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停滯。不!不是枝條!是手腕!
一只纖細(xì)的、沾滿污泥和暗紅血跡的手腕!它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
突兀地伸向虛空,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無聲地控訴。那一點小小的分叉,
在迷亂的視野里,赫然變成了斷裂的指骨刺破皮肉后露出的森白!
“阿梨……”一個破碎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從我干澀的喉嚨深處擠出來,輕得如同嘆息,
卻又重逾千斤,砸碎在死寂的院落里?!斑菄}?!币宦曒p響。并非柴刀落下。
是我失神的手指一松,沉重的柴刀脫手墜落,刀背砸在梨樹下裸露的一塊山石上,
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火星一閃而逝。那點微弱的火星,像一粒滾燙的種子,
猛地燙穿了我記憶表層那層厚厚的冰殼。火光!更大的火光!
灼熱的、吞噬一切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火光!不是眼前的孤燈,是沖天的烈焰!
瞬間撕裂了記憶深處那扇沉重、銹蝕、沾滿灰塵與蛛網(wǎng)的門扉。
洶涌的、滾燙的、帶著濃烈血腥和焦糊氣息的洪流,
狂暴地沖垮了我用數(shù)十年“獨善其身”筑起的脆弱堤壩。那晚的月亮,也如今夜這般慘白,
冷冷地懸在墨藍(lán)色的天幕上,像一只巨大的、漠然的獨眼。然而這份死寂被瞬間撕碎!
驚雷般的馬蹄聲毫無征兆地炸響,由遠(yuǎn)及近,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鐵皮屋頂上,
大地都在隨之震顫!緊接著,
野狂暴的嘶吼、男人瀕死的怒吼、女人孩子驚恐絕望的尖叫……各種聲音瘋狂地攪拌在一起,
匯成一股毀滅的洪流,猛地灌入我藏身的佛堂!我像一只受驚的鵪鶉,
蜷縮在巨大的、描金繪彩的釋迦牟尼佛木質(zhì)蓮臺座下的狹窄空隙里。
身體篩糠般抖得無法控制,牙齒瘋狂地磕碰著,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濃烈的血腥氣混著木料燃燒的焦糊味,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滑膩的手,強行鉆入我的口鼻,
扼住我的喉嚨,窒息感一陣陣襲來。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拳頭,鐵銹般的腥味在口中彌漫,
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尖叫。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糊了滿臉,黏膩冰冷。
“砰!”佛堂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一股巨力狠狠踹開,門栓斷裂的聲音刺耳至極。
幾個渾身浴血、面目猙獰如地獄惡鬼的彪形大漢闖了進(jìn)來。
他們手中沾著暗紅粘稠物的刀斧在搖曳的火光下反射著兇光。為首一人,
臉上橫亙著一條蜈蚣似的猙獰刀疤,目光如同淬毒的鉤子,
貪婪地掃視著佛堂里供奉的金箔佛像和供桌上值錢的器皿?!八眩≈靛X的都帶走!
活的一個不留!”刀疤臉的聲音嘶啞如破鑼。我驚恐地瞪大眼睛,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透過蓮臺底部狹窄的縫隙,
我看到母親平日最珍愛的那個青玉花瓶,被一個匪徒隨手抓起,“哐當(dāng)”一聲砸在青磚地上,
碎裂開來!那清脆的碎裂聲,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我猛地閉上眼睛,
身體蜷縮得更緊,恨不得將自己揉進(jìn)冰冷的地磚里?;靵y中,
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是阿梨!我家灶房里幫忙的小丫頭,才十四歲,
瘦得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她臉上滿是淚痕和煙灰,粗布衣服被撕破了好幾處,
露出青紫的皮肉。她一眼就看到了佛龕下露出的我的一片衣角,
那雙原本盛滿驚懼的大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絕望淹沒。
“小少爺……”她嘴唇無聲地翕動,用口型示意我,
眼神瘋狂地掃向佛龕后那扇通往柴房的小角門?!霸谶@兒呢!還有個小的!
”一個眼尖的匪徒發(fā)現(xiàn)了她,獰笑著大步跨過來,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了阿梨細(xì)瘦的胳膊,
像拎小雞一樣將她提了起來!“啊——!”阿梨發(fā)出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雙腳離地亂蹬。
“放開她!”一聲怒喝響起,是父親的聲音!他不知從哪里掙扎著沖了過來,
手中只拿著一根斷裂的桌腿,義無反顧地?fù)湎蚰莻€抓著阿梨的匪徒。刀光一閃!
快得如同毒蛇吐信!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踉蹌了一下,
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噴涌而出的鮮血,然后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地砸在地上,
眼睛兀自圓睜著,死死盯著我藏身的方向?!暗?!”無聲的悲嚎在我胸腔里炸開,
撕心裂肺,卻死死堵在喉嚨口,化作一股腥甜的血氣。
抓著阿梨的匪徒似乎被父親的阻攔激怒了,他低吼一聲,像甩破麻袋一樣,
狠狠將阿梨摜向佛堂中央那根粗大的朱漆頂梁柱!“砰!”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撞擊聲!
阿梨小小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軟軟地滑落在地。她的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
額角瞬間涌出的鮮血糊滿了她蒼白的半邊臉頰,一直流淌到脖頸,浸濕了粗布的衣領(lǐng)。
她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朵被狂風(fēng)驟雨徹底打蔫的小花?!盎逇猓 蹦欠送竭艘豢?,
不再看地上的阿梨,轉(zhuǎn)身去搶奪供桌上一個鎏金的香爐。就在這時,蜷縮在地上的阿梨,
身體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她沾滿血污的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朝向我藏身的佛龕方向轉(zhuǎn)動。
那雙曾經(jīng)清澈、帶著怯意和一點點羞澀的大眼睛,此刻被劇痛和渙散籠罩,
瞳孔已經(jīng)開始擴散。然而,就在那生命之火即將徹底熄滅的最后一瞬,
她的目光竟奇跡般地穿透了蓮臺底部的陰影,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我驚懼到扭曲的臉!
她的嘴唇翕動著,沒有聲音,只有微弱的氣流。但我讀懂了那口型,
清晰得如同烙?。骸啊堋彪S即,那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
空洞地望向佛堂猙獰的藻井。至死,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沾滿污泥的手腕,
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突兀地伸向虛空,仿佛要抓住那永遠(yuǎn)無法觸及的生機,
又仿佛在指向我藏匿的、散發(fā)著腐朽檀香氣味的黑暗角落。她死了。
為了給我指一條也許根本不通的“生路”,死在了我眼前。她的血,帶著溫?zé)岬男葰猓?/p>
汩汩地流淌出來,蜿蜒著,像一條暗紅色的小蛇,爬過冰冷光滑的青磚地面。幾滴血珠,
濺落在不遠(yuǎn)處供桌腳下幾支散落的、不知何時被碰掉的白色梨花花枝上。那純凈無瑕的白,
瞬間被刺目的紅玷污、滲透,花瓣在血泊中微微顫動,紅白交織,觸目驚心。而我,
那個被她用生命最后余光“看”到的小少爺,那個本該沖出去或至少發(fā)出一點聲音的我,
卻在那道目光穿透黑暗、與我對視的剎那,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冰冷羞恥的麻痹感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四肢百??!
我猛地將頭死死埋進(jìn)膝蓋里,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
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牙齒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卻絲毫壓不住那滅頂?shù)目謶趾汀傲拥膽c幸。慶幸那黑暗足夠深,慶幸那佛像足夠大,
慶幸……死的是阿梨,不是我。蓮臺座下那片小小的、沾滿灰塵的黑暗,成了我唯一的世界。
面的殺戮聲、狂笑聲、器物破碎聲、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聲……一切聲音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
最終被一種巨大的、死寂的轟鳴所取代。只有阿梨最后那只伸向虛空的、扭曲的手腕,
和那幾瓣染血的梨花,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反復(fù)地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灼痛我的靈魂。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那片冰冷的、散發(fā)著檀香和木頭腐朽氣息的黑暗里,
仿佛只要縮得夠小,藏得夠深,就能從這個血色地獄中消失。外面的世界,
連同阿梨那雙凝固的眼睛,都被我徹底隔絕。只有這片黑暗是安全的,安全的……“咔嚓!
”一聲脆響,如同冰凌斷裂,猛地將我從那血色彌漫的佛堂記憶中狠狠拽回!
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心臟,我渾身劇烈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是眼前!
是我手中的柴刀!就在剛才那記憶洪流將我徹底淹沒的瞬間,
我的身體似乎被那幻象中阿梨扭曲的手腕所驅(qū)使,握著柴刀的手,竟在無意識中猛地?fù)]下!
刀鋒精準(zhǔn)而冷酷地斬斷了梨樹上那根被我視為“突?!钡募?xì)小分叉!
一小截帶著新鮮斷口的梨枝應(yīng)聲掉落,砸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悶響。
斷口處滲出一點點透明的汁液,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淚。我如同被雷擊中,
僵立在原地,死死盯著地上那截斷枝。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靈魂深處那道從未愈合的、血淋淋的傷口。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僧衣,
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寒的戰(zhàn)栗。我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
正緊緊握著那把剛剛行刑完畢的柴刀。刀鋒上,還沾著一點新鮮的、屬于梨樹的汁液。
原來……原來我一直都在做這件事!不是磨刀斬紅塵,不是獨善其身!我日復(fù)一日磨礪的,
是這把柴刀!我夜夜不息的“功課”,就是用這把刀,對著這株被我強行移栽到絕頂?shù)睦鏄洌?/p>
修剪、斬削、雕琢!我逼迫它的每一根枝條,
都必須符合我記憶中那個血夜庭院里梨樹的姿態(tài)!尤其是……尤其是阿梨倒下時,
旁邊那株梨樹被火光映照出的枝影!我強迫這山巔的梨樹,復(fù)刻那地獄之夜的景象。
我剪掉的每一個“突?!保瑪財嗟拿恳粋€“錯誤”,
都是在試圖抹去記憶中那個無法承受的“意外”——阿梨那只伸向我的、扭曲的手腕!
我無法面對她的死,無法面對自己那一刻的懦弱和卑劣的幸存。于是,
我將那極致的痛苦和無法化解的愧疚,扭曲成了一種病態(tài)的儀式。
我將那血色的庭院強行搬到了這無人之境,將那晚的梨樹強行栽種于此,然后,日日夜夜,
用這把磨得無比鋒利的柴刀,試圖修正“錯誤”,試圖讓時光凝固在慘劇發(fā)生前的某一刻,
試圖……抹殺阿梨那指向我的、控訴般的死亡姿態(tài)!
“呃……啊……”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我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
才勉強沒有摔倒。手中的柴刀“當(dāng)啷”一聲再次脫手,掉在泥地上。
我無力地順著墻壁滑坐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墻角。那盞孤燈的光暈正好籠罩著我,
將我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扭曲成一團模糊不清的暗影。我抬起頭,
目光空洞地望向那株傷痕累累的梨樹。它沉默地矗立在夜風(fēng)中,
斷枝處新鮮的傷口像一只只無聲的眼睛,冷冷地回望著我。那些被強行修剪出的姿態(tài),
在搖曳的燈影下,此刻看起來不再是我記憶中庭院梨樹的優(yōu)雅,
反而更像是一個個被禁錮、被扭曲的靈魂,在無聲地哀嚎。我磨的不是刀,
是永遠(yuǎn)無法斬斷的癡心妄想和對懦弱過往的執(zhí)念!我剪的不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