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桃花灼灼的青丘谷口。彼時春陽正暖,漫山遍野的桃花簌簌飄落,
他白衣勝雪,手持青竹傘,眉間似有三分冷意,卻無端與這灼灼春光相得益彰。
我蹲在桃樹上,尾巴不安分地晃來晃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好看的凡人,不,
或許不能說是凡人,他周身縈繞的氣息,帶著幾分超凡脫俗的意味?!斑@位公子,
可是迷了路?”我輕盈躍下,故意晃了晃身后九條毛茸茸的尾巴,歪著頭看他。他抬眸,
目光清冷如寒星,卻在觸及我的瞬間,泛起一絲漣漪:“在下迷了路,
不知姑娘可否指點一二?”我心中暗喜,繞著他轉了兩圈,“指點自然可以,
不過……”我湊近他,故意壓低聲音:“公子可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他微微皺眉,
卻并未后退:“姑娘請講?!薄芭阄以谶@青丘游玩三日,如何?”我狡黠一笑,
尾巴不經(jīng)意間掃過他的手背。他沉默片刻,終是點頭。就這樣,他隨我在青丘四處閑逛。
我?guī)タ醋钋宄旱南?,去摘最甜美的桃子,給他講青丘的趣事。他話不多,
卻總是認真聽著,偶爾回應幾句,聲音清潤動聽。三日很快過去,他要離開時,
我竟有些不舍:“公子,還會再來嗎?”我眼巴巴地望著他。他頓了頓:“或許吧。
”自那之后,我便時常在谷口等待。終于,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他又出現(xiàn)了。
我欣喜若狂,拉著他去看雨中的桃花。雨絲飄落,他的白衣被打濕,卻更顯出一種朦朧的美。
我越發(fā)大膽,總是找各種理由靠近他。給他送親手做的點心,故意在他面前展示狐族的法術,
纏著他講外面的故事。他雖依舊清冷,卻也從不拒絕我的親近。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有時他會望著天空出神,眼中有著我看不懂的哀傷。
我想問,卻又怕觸碰到他的傷口。直到那一日,烏云密布,天地間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無數(shù)天兵天將降臨青丘,直指他而來。我這才知道,他竟是下凡歷情劫的仙尊。而此次歷劫,
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會魂飛魄散。我看著他與天兵天將戰(zhàn)斗,傷痕累累,心中劇痛。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哪怕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在他即將被致命一擊時,
我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赡枪籼^強大,我根本無法抵擋。危急時刻,
我想起狐族古老的秘法……以九條尾巴為代價,可換他生機。我沒有絲毫猶豫,
忍痛斬斷了自己的九條尾巴。劇痛襲來,我眼前發(fā)黑,卻仍強撐著將最后的力量注入他體內。
他震驚地看著我,眼中滿是痛苦與不舍?!盀楹巍彼曇纛澏丁?/p>
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因為……我喜歡你啊……”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看著他被光芒籠罩,
知道他即將歸位。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輕聲說:“再見了……”隨后,
我便消散在天地之間,唯有一片桃花,輕輕落在他的肩頭。2我消散的剎那,
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呼喊。意識如破碎的琉璃,在混沌中沉浮。最后殘留的知覺里,
是他白裳染血的模樣,還有漫天桃花突然逆著風,瘋狂地朝著他的方向席卷而去。
再次有了意識,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靈魄。沒有實體,無法言語,
卻能清晰看見他。他已恢復仙尊之姿,周身縈繞著磅礴威壓,可那向來清冷的眉眼間,
卻凝結著化不開的悲戚。他拒絕返回天界,固執(zhí)地留在青丘。
每日都在我們曾走過的地方徘徊,桃花溪畔、桃林深處,
還有那棵我們初遇時我棲身的桃樹之下。他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手中握著我送他的桃花釀,
對著虛空喃喃自語?!靶『偅@酒又溫了三遍,你再不回來,可就真的酸了。
”他輕聲說著,聲音里滿是無奈與思念。我想回應他,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看著他,
滿心悲戚。天界多次派人來請他歸位,都被他冷漠拒絕。他說,找不到我,絕不回去。為此,
不惜與天界對抗。我看著他與曾經(jīng)的同僚刀劍相向,看著他為了尋我與各方勢力周旋,
心中滿是心疼。他開始翻閱古籍,尋找能讓我重生的方法。哪怕明知希望渺茫,卻從未放棄。
他踏遍四海八荒,拜訪各路高人,詢問關于魂魄重生的秘術。每一次失望而歸,
他的眼神就黯淡幾分,可卻從未停下尋找的腳步。我就這么陪著他,看著他為我癡狂,
為我執(zhí)著。我多想告訴他,別找了,我就在這里,可他卻看不見我,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一日,他在一處古老的遺跡中發(fā)現(xiàn)了一絲希望。那是一本殘破的古籍,
上面記載著一種禁忌之術,可凝聚消散的魂魄。但此術兇險萬分,稍有不慎,
施術者便會魂飛魄散。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開始準備。我心急如焚,想要阻止他,
卻無能為力??粗麨榱宋?,不惜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淚水雖無法落下,
心中卻早已淚流成河。施術那日,天地變色。他孤身站在祭壇中央,周身縈繞著耀眼的光芒。
隨著法術的施展,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可眼神卻堅定無比?!靶『偅戎?。
”他低聲呢喃,聲音里滿是堅定與溫柔。我看著他,心中滿是感動與害怕,害怕他真的出事,
害怕我終究還是害了他。3祭壇上的符文如燃燒的火焰,在他周身勾勒出猙獰的紋路。
我能感覺到,每一道光痕都在蠶食他的仙元,可他仍死死攥著那卷殘破古籍,
指尖被鋒利的紙頁割得鮮血淋漓,血珠墜落在符文上,竟讓整個法陣泛起詭異的猩紅。
“以吾神魄為引,逆陰陽輪轉之規(guī)……”他的聲音被雷霆劈碎,祭壇四周突然伸出無數(shù)鎖鏈,
纏繞著刺入他的靈臺。我看著他額間的仙紋寸寸崩裂,
喉頭涌上的鮮血順著下巴滴落在白衣上,宛如紅梅綻放。原來這禁忌之術,
竟是要用施術者的神魂去拼湊消散的魂魄。就在法陣即將崩潰的瞬間,
我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這縷殘魂猛地拽去。破碎的意識在混沌中重組,
我看到了千年前的畫面……彼時他還是執(zhí)掌天道的少年仙尊,
在巡查三界時偶然救下了被兇獸追殺的小狐妖。那時的我懵懂無知,
只記得他指尖縈繞的柔光,卻忘了他曾將一縷仙氣渡入我體內,助我熬過了最艱難的化形期。
“原來……我們早就見過?!碑斖暾挠洃浫绯彼阌縼頃r,我已重新凝聚出形體。
落地的瞬間,法陣轟然炸裂,漫天碎片中,他虛弱地倒向地面。我踉蹌著撲過去,
接住他逐漸透明的身軀。他的指尖顫抖著撫上我的臉,
唇角溢出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襟:“這次換我……先找到你了。”天界的追兵就在此時殺至,
為首的仙使高舉天規(guī):“逆徒玄霄,私動禁術,速回天界受刑!”他想要起身護我,
卻被我按回懷中。九條斷尾處突然騰起青光,竟是那些被斬斷的狐尾以靈力重新凝聚,
雖然虛幻,卻在身后化作璀璨的光焰?!霸撨€債的人是我?!蔽冶еv空而起,
指尖凝結出狐族最凌厲的妖火。千年前他救我一命,千年后我斷尾相護,
如今他又以神魂為引喚我重生,這份糾纏不清的因果,總要有人做個了斷?;鞈?zhàn)中,
他突然將我護在身下,背后被天兵的長槍貫穿。劇痛讓他悶哼出聲,卻仍在笑:“小狐貍,
這次換你帶我走?!蔽乙е?,將最后一絲靈力注入他體內,
化作一道流光朝著青丘深處遁去。追兵的呼喊漸漸遠去,我們跌落在初遇的桃樹下。
他的血浸透了滿地桃花,卻伸手摘下一朵別在我耳后:“你看,
桃花還是那年的桃花……”話音未落,他的身軀便化作點點星光消散。我跪在桃樹下,
看著掌心漸漸透明的雙手。原來強行凝聚魂魄的代價,是要透支兩人生機。他為我耗盡仙元,
而我也將在時辰耗盡后徹底消亡。風掠過耳畔,
恍惚間又聽見他說“或許吧”……原來從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認出了我,卻甘愿再次沉淪。
最后一片桃花落在掌心時,我終于看清樹干上刻著的小字。那是我失蹤的這些日子,
日復一日在樹上刻下的痕跡,密密麻麻爬滿了整個樹身:“等小狐貍回家”。
4我消散前最后的意識,是指尖觸碰到那些刻滿思念的桃花樹紋。原以為就此永墮輪回,
卻在混沌中聽見縹緲梵音,無數(shù)光點如螢火匯聚,凝成天道虛影?!扒樯钪链?,可破輪回。
”低沉的聲音震得我靈臺清明,“但需歷經(jīng)三劫,方得圓滿。”再睜眼時,
我躺在青丘熟悉的草地上,九條尾巴完好如初,只是尾尖縈繞著若有若無的仙氣。
遠處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猛地轉頭,正撞上他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玄霄的白衣還沾著消散前的血跡,卻三步并作兩步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心跳震得我耳膜生疼,
顫抖的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哽咽:“我以為......”“是天道給了我們機會。
”我回抱住他,指腹撫過他背后那道已經(jīng)愈合的傷痕,“但要歷經(jīng)三劫。”話音未落,
天際突然降下金光,將我們籠罩其中。待光芒散去,眼前已是陌生的市井街巷,
我變成了茶樓里端茶倒水的小丫頭,而玄霄則成了被雨淋濕的落魄書生,
正狼狽地站在屋檐下?!斑@位公子,可要進來喝杯熱茶?”我強忍住笑意,
端著茶盞走到他面前。他盯著我發(fā)間那支桃花簪,喉結滾動了一下,伸手接過茶碗時,
指尖不著痕跡地擦過我的手背。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八仙桌上投下細碎光斑。
我擦拭著那套青花茶具,目光不自覺飄向靠窗的雅座……那里擺著他慣用的素箋狼毫,
硯臺里的墨汁已添了第三遍?!肮媚?,西廂的客人要添茶?!闭乒竦暮奥晫⑽依噩F(xiàn)實。
我應了聲,卻在路過雅座時鬼使神差地頓住腳步。昨日他擱下的詩稿還攤在案上,
未干的墨跡寫著“人面桃花相映紅”,末尾卻突兀地洇開一片墨團,像是被水打濕過。
檐角銅鈴忽然叮咚作響。我抬頭望去,正撞見他跨進門檻的身影。雨絲還沾在他藏青長衫上,
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衣襟暈開深色痕跡,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直直朝我望過來?!罢张f。
”他嗓音帶著幾分沙啞,指尖將幾枚銅錢輕輕擱在我掌心時,刻意停留了一瞬。
我感覺耳尖發(fā)燙,轉身去煮茶的功夫,余光瞥見他正展開新的宣紙,筆尖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這樣的場景已持續(xù)月余。每日卯時,他準時出現(xiàn)在茶樓,對著案頭詩稿發(fā)呆。
有時他會念幾句新寫的詞,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能讓忙碌的我聽清;有時我添茶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便紅著臉低頭寫字,
墨跡卻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擅慨斔杂种?,總會有同鄉(xiāng)來催他溫書趕考。放榜那日,
茶樓里炸開了鍋。有人舉著皇榜高聲念著新晉進士的名字,我攥著抹布的手越收越緊,
直到“玄霄”二字刺破喧囂。人群散去后,我望著空蕩的雅座,案頭詩稿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露出底下一行小字:待我簪花歸來,定不負……字跡戛然而止,像是被誰狠狠撕碎。深夜,
瓦片輕響驚飛了檐下的雀鳥。我掀開窗欞,看見他攀著墻頭,月白中衣上沾著酒漬與夜露,
腰間系著的玉帶卻昭示著截然不同的身份。“我拒了賜婚?!彼碥S下,
帶起的風裹著公主府的甜膩酒香,“禮部尚書說我抗旨要被貶為庶民,
但只要你......”他的話被轟然巨響打斷。一道天雷劈碎院中槐樹,
焦糊味混著雨水撲面而來。他猛地將我護在身后,卻在抬頭望見天際雷光時瞳孔驟縮。
“情劫未滿,輪回重開。”冰冷的聲音回蕩在夜空,我看著他驚恐地轉身想要抓住我,
可眼前的景象卻如鏡面般碎裂。最后一刻,我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還有自己破碎的呢喃:“這次換我......等你?!?再睜眼,
我成了戰(zhàn)亂中失去家園的醫(yī)女,而他是守護城池的將軍。硝煙混著血腥氣漫過城墻時,
我正跪在滿地傷兵中,用最后半塊干凈布條為斷腿的少年止血。箭雨又一次襲來,
破空聲尖銳得像是要撕裂耳膜,突然有人猛地將我拽進懷里,
鐵甲的涼意透過粗布麻衣貼在后背,血腥味混著淡淡的沉木香撲面而來?!皠e抬頭。
”頭頂傳來沙啞的聲音。我攥著沾滿血污的繃帶,
透過他手臂的縫隙看見黑色箭羽擦著他的銀盔飛過,在青磚上砸出深深的裂痕。等箭雨停歇,
他松開我時,左肩甲上赫然插著三支箭,鮮血順著甲胄縫隙滲出來。“將軍!
”聞聲趕來的副將臉色煞白。他卻擺了擺手,目光掃過滿地傷員,
最后落在我腰間快要見底的藥囊上。當晚我在臨時搭建的醫(yī)棚里整理藥材,
發(fā)現(xiàn)竹筐最底層藏著幾包珍貴的金瘡藥,包裝上還帶著軍營特有的火漆印。
后來我常能在巡視傷員時撞見他。他總穿著那件染血的銀甲,左肩的繃帶卻總換得不夠勤快。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攔住他:“將軍的傷再不好好養(yǎng)著,怕是要留疤?!彼皖^看我,
眼底映著搖曳的燭火:“比起那些再也醒不過來的兄弟,這點傷算什么?
”攻城戰(zhàn)最激烈的那天,我跟著擔架隊往城門趕。箭矢如蝗,守城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
突然有人從背后攬住我的腰騰空而起,我聽見利箭穿透皮肉的悶響,溫熱的血濺在脖頸。
他將我死死護在懷里,重重摔落在斷墻后,背后那支箭幾乎貫穿了肩胛。“這次換我護你。
”我顫抖著撕開他的衣襟,指尖觸到他舊傷的疤痕……那是上次箭傷留下的。
他卻笑著咳出血沫,染血的手撫上我被硝煙熏黑的臉:“小狐貍,你看,
我們又活成了彼此的命。”城破那日來得猝不及防。我背著藥箱在巷子里穿梭,
聽見遠處傳來震天的喊殺聲。等我沖到城門時,只看見滿地狼藉,
他的銀甲歪斜地掛在殘垣上,染血的披風在風中獵獵翻飛。我發(fā)瘋似的在尸體堆里尋找,
卻只摸到他遺落的玉佩,上面刻著的“玄”字還沾著未干的血。
“將軍他......”幸存的副將哽咽著指向城墻缺口,
“為了給百姓爭取撤離時間......”話音未落,
天際又響起那道冰冷的聲音:“情劫未破,輪回重啟?!蔽疫衽宓氖直还饷⑼淌?,
恍惚間又看見他擋在我身前的模樣,還有他說“別怕”時眼底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