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暢被律所的電話匆匆叫走，留下白添獨(dú)自站在清河畔的步道上。冬日的陽光依舊慷慨，但少了蘇暢那團(tuán)明艷的火焰，河邊的風(fēng)似乎也多了幾分料峭的寒意。蘇暢最后的話語——“別放棄自己”、“我等你回來”——像帶著余溫的炭火，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明明滅滅，既帶來暖意，又灼燒著他的迷茫與自省。
他在河邊又徘徊了許久，看著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枯枝敗葉，不知疲倦地向東流去。蘇暢的問題反復(fù)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你想往哪里走？”“你心里還有火嗎？” 他試圖在腦海中勾勒一個(gè)答案，一個(gè)方向，但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霧。北京是冰冷的牢籠，清河是溫柔的陷阱，他似乎被困在了兩者之間的夾縫里，進(jìn)退維谷。
直到日頭偏西，寒意漸濃，他才裹緊了外套，慢慢踱回家。
家里的氣氛依舊溫暖而沉默。母親看到他回來，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張羅著晚飯。父親依舊話不多，只是默默地把爐火燒得更旺了些。飯桌上，依舊是簡單的家常菜，母親不停地給他夾菜，絮叨著鄰里間的瑣事。白添安靜地聽著，努力回應(yīng)著，但心思卻早已飄遠(yuǎn)。蘇暢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對著電腦焦頭爛額？那個(gè)“王律師”是不是又在訓(xùn)斥她？
一種莫名的、帶著牽掛的煩躁感，悄然滋生。
晚飯后，白添幫母親收拾了碗筷，便躲回了自己的小屋。他拿出那部舊手機(jī)，屏幕一片漆黑。他想給蘇暢發(fā)條短信，問問她事情處理得怎么樣了，但手指在按鍵上徘徊良久，最終還是放下了。以什么身份呢？一個(gè)自顧不暇的失敗者，去關(guān)心一個(gè)正在奮斗的、前途光明的實(shí)習(xí)律師？他有什么資格？
挫敗感和自我厭棄再次涌上心頭。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靜靜地躺著他藏起來的煙盒和打火機(jī)。熟悉的渴望立刻攫住了他。他需要尼古丁帶來的短暫麻痹，需要那繚繞的煙霧暫時(shí)屏蔽掉腦中混亂的思緒和無用的牽掛。
他悄悄起身，拿起煙盒和打火機(jī)，像做賊一樣溜出了家門。屋外已是夜色四合，寒氣逼人。他走到屋后一條僻靜的小巷深處，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哆嗦著手抽出一根煙，點(diǎn)燃。
“嘶……” 熟悉的辛辣感沖入肺部，帶來一陣輕微的眩暈和咳嗽。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fù)鲁??；野咨臒熿F在寒冷的夜色中迅速消散。煙草帶來的短暫慰藉，像一層薄紗，暫時(shí)蒙住了心底翻騰的焦慮和那絲莫名的牽掛。
就在這時(shí)，口袋里的舊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打破了夜的寂靜。
白添的心猛地一跳。這么晚了，會是誰？他有些緊張地掏出手機(jī)，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來電顯示的名字——蘇暢。
他幾乎是立刻掐滅了剛抽了兩口的煙，手忙腳亂地按下接聽鍵：“喂？蘇暢？”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不是蘇暢清脆的聲音，而是一個(gè)有些焦急、帶著點(diǎn)口音的中年女聲：“喂？是白添嗎？我是蘇暢媽媽！暢暢她……她喝多了！在家鬧騰呢！這孩子，平時(shí)不這樣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接了個(gè)電話回來就悶悶不樂，晚上吃飯時(shí)自己喝了好幾杯白酒！我和你叔都勸不??！她……她嘴里一直念叨著你的名字……你能……能不能過來看看她？就在家，離你家不遠(yuǎn)……”
蘇暢喝多了？念叨著他的名字？
白添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完全無法把電話里描述的景象和白天那個(gè)陽光明媚、干練利落的蘇暢聯(lián)系起來。
“阿姨您別急！我……我馬上過去！地址是？” 白添來不及多想，立刻應(yīng)道。蘇暢媽媽飛快地報(bào)了個(gè)地址，果然就在他家附近隔了兩條街的一個(gè)老居民區(qū)。
掛了電話，白添顧不上多想，拔腿就朝著蘇暢家跑去。冷風(fēng)呼呼地刮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寒意，心里只有一個(gè)念頭：蘇暢怎么了？
很快，他就找到了蘇暢家的小院。院門虛掩著，透出屋里溫暖的燈光。他推門進(jìn)去，就看到蘇暢的媽媽正焦急地等在院子里，看到白添，像看到了救星：“白添啊，你可來了！快進(jìn)去看看！她爸正看著她呢！”
白添點(diǎn)點(diǎn)頭，快步走進(jìn)堂屋。一股濃烈的白酒味撲面而來。只見蘇暢穿著一件粉色的家居服，頭發(fā)有些凌亂，臉頰酡紅，眼神迷離地靠在舊沙發(fā)上。她父親，一個(gè)看起來老實(shí)巴交的中年男人，正手足無措地坐在旁邊，試圖拿走她手里還攥著的半杯白酒。
“暢暢，別喝了！聽話！” 蘇父的聲音帶著無奈和心疼。
“我沒醉……爸……我高興……高興……” 蘇暢口齒不清地嘟囔著，眼神飄忽，看到門口的白添，突然眼睛一亮，掙扎著要站起來，“白……白添？你來啦！快……快坐！陪我……陪我喝一杯！” 她踉蹌著，差點(diǎn)摔倒。
白添一個(gè)箭步?jīng)_上前，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是滾燙的溫度和濃重的酒氣。蘇暢順勢靠在了他身上，仰起紅撲撲的臉，眼神迷蒙地看著他，傻傻地笑著：“嘿嘿……我就知道……你會來……”
“蘇暢，你喝太多了！” 白添皺緊眉頭，試圖扶穩(wěn)她。
“不多……不多……” 蘇暢搖著頭，身體軟綿綿地往下滑，“我……我今天……把王師太要的材料……搞定了！厲害吧？……她……她還夸我了呢……雖然……雖然罵得更多……” 她說著說著，聲音帶上了哭腔，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可是……可是好累啊……白添……真的好累……我好想……好想找個(gè)人……說說話……”
她像個(gè)受了委屈的孩子，把頭埋在白添的肩膀上，小聲地啜泣起來，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肩頭的衣服。
蘇父和蘇母站在一旁，看著女兒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蘇母嘆了口氣：“這孩子，在律所壓力太大了，回來又……唉。白添啊，麻煩你照顧她一會兒，讓她哭出來也好。我去給她煮點(diǎn)醒酒湯?！?說著，拉著欲言又止的蘇父去了廚房。
堂屋里只剩下白添和靠在他肩上哭泣的蘇暢。燈光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和淡淡的悲傷。白添僵硬地站著，身體因?yàn)樘K暢的依靠和滾燙的眼淚而緊繃。他從未見過蘇暢如此脆弱的一面。白天那個(gè)充滿斗志、陽光明媚的女孩，此刻卻像個(gè)迷路的孩子，在他懷里無助地哭泣。
他的心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緊緊攫住。心疼她的疲憊和壓力，也震驚于她此刻展現(xiàn)出的、毫不設(shè)防的脆弱。那句“好想找個(gè)人說說話”，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著他封閉的心門。
他笨拙地、遲疑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蘇暢因?yàn)槌槠澏兜谋?。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
“沒事了……蘇暢……沒事了……” 他低聲安慰著，聲音干澀，卻異常認(rèn)真，“想哭……就哭出來吧?！?/p>
蘇暢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她似乎耗盡了力氣，身體更加綿軟地靠在他身上，呼吸帶著濃重的酒氣，噴在他的脖頸間，帶來一陣異樣的酥麻感。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肩膀，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過來。
白添一動不敢動，只覺得心跳如擂鼓，血液似乎在加速奔流。他低頭，只能看到她凌亂的發(fā)頂和一小段白皙的、因?yàn)樽砭贫杭t的脖頸。一種陌生的、帶著保護(hù)欲和某種悸動的情緒，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與他長久以來的頹廢和絕望激烈地碰撞著。
廚房里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和蘇母低聲的交談。堂屋里，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只有蘇暢漸漸平穩(wěn)下來的呼吸聲，和兩人之間那無聲流淌的、帶著酒氣、淚水和微妙溫度的曖昧氣息。白添僵硬地維持著這個(gè)姿勢，感受著懷中女孩的溫?zé)岷痛嗳?，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蘇暢，這個(gè)曾經(jīng)的老同學(xué)，此刻正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闖入了他荒蕪而冰冷的世界中心。而這束光，帶來的不僅是溫暖，還有令人心慌意亂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