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盤村的秋,是流金的。梯田層疊,重樓墨葉如傘,黃精莖稈挺拔,玉竹油綠泛光。
山風(fēng)裹挾著清苦的藥香,掠過新建的水泥路,拂過白墻黛瓦的搬遷新居,
也吹進(jìn)了村西頭那座依舊低矮卻整潔了不少的劉家老屋。院門口,
劉強——這個離家五載的游子,拖著一個半舊的行李箱,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怔怔地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村莊。記憶里泥濘不堪、牲畜糞便橫流的“水泥路”,
變成了平整光潔的“洋灰路”;那些歪斜破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土坯房,
大半被簇新敞亮的磚瓦房取代;村部旁邊,
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在嶄新的旗桿上獵獵招展;遠(yuǎn)處梯田里,不再是蔫頭耷腦的玉米,
而是大片大片蓬勃的、泛著希望光澤的藥材……眼前的石盤村,像一幅被重新暈染的畫卷,
色彩飽滿,生機盎然,與他記憶中那個灰暗、沉寂、散發(fā)著衰敗氣息的故鄉(xiāng)判若云泥。
“強子?真是強子?!” 一聲帶著顫抖和難以置信的呼喚從身后傳來。劉強猛地回頭,
只見母親劉嬸佝僂著背,倚在門框上,手里還抓著一把未擇凈的野菜。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但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
瞬間蒙上了一層水汽?!澳铮 眲姾眍^一哽,大步上前,
緊緊握住了母親那雙粗糙如樹皮、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尖傳來的冰涼和厚重的生活印記,
讓他心頭一酸?!澳铮一貋砹?!”“回來好,回來好??!”劉嬸的淚水終于滾落,
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淌下,滴在兒子溫?zé)岬氖直成?,“瘦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p>
”她抬起枯瘦的手,想摸摸兒子的臉,卻又有些怯怯地縮了回去?!安豢?,娘。
”劉強搖搖頭,拉著母親往屋里走,“村里……變化真大!
”他環(huán)顧著雖然依舊簡陋、卻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堂屋,
墻上貼著幾張合作社分紅和藥材種植技術(shù)的宣傳畫,“路通了,房子新了,
聽說藥材也種成了?”“是??!多虧了林書記!”劉嬸提到林濤,
渾濁的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林書記是黨派來的能人!
帶著大家伙兒在石頭縫里刨金子!修路,引水,種藥材,
還給我們這些老骨頭找活路……”她拉著兒子走到里屋墻角,
指著幾個用舊報紙蓋著的竹編簸箕、籮筐,“喏,娘和村里幾個老姐妹,
就靠著這點祖?zhèn)鞯氖炙嚕诹謺洀埩_的‘竹編互助組’里,編點小物件,合作社幫著賣,
也能換點油鹽錢?!眲姸紫律?,輕輕掀開報紙。簸箕和籮筐編得細(xì)密精巧,
用的是后山老竹,帶著天然的紋理和清香。然而,款式老舊,多是些農(nóng)家自用的家什,
邊緣甚至有些毛糙。他拿起一個籮筐,指尖摩挲著那略顯僵硬的竹篾,心頭五味雜陳。
母親的手藝還在,但這份手藝,在這飛速變化的時代里,顯得如此落寞和格格不入,
如同角落里蒙塵的老物件?!笆炙囀呛檬炙?,”劉強輕聲說,盡量不讓失望流露出來,
“只是……現(xiàn)在外面城里人喜歡的,不是這樣的了。”劉嬸臉上的光彩黯淡了一下,
隨即又強笑道:“能換點錢就挺好!咱莊戶人,圖個實在。林書記說了,這叫‘變廢為寶’,
‘家門口增收’!”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劉嬸!聽說強子兄弟回來了?
這可是咱們石盤村飛出去的金鳳凰歸巢??!”林濤大步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老支書王德福。
他穿著半舊的夾克,褲腳還沾著田間的泥點,笑容卻如同秋日的暖陽,真誠而富有感染力。
他目光銳利,一眼就看到了劉強手中的竹編籮筐和劉嬸臉上那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傲謺洠?/p>
老支書!”劉強連忙起身,帶著幾分局促和敬意。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
眉宇間卻沉淀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和擔(dān)當(dāng),眼神明亮而堅定,仿佛能穿透人心。
“強子兄弟,歡迎回家!”林濤用力握住劉強的手,那手掌寬厚有力,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在外面的大廠子搞設(shè)計,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正好,
快幫我參謀參謀!”他不由分說,拉著劉強就往外走,“走,
帶你去看看咱們的‘竹編互助組’,這可是村里留守大娘大嬸們的‘錢袋子’,
也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所謂的“竹編互助組”,設(shè)在村祠堂旁一間閑置的舊倉房里。
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竹篾的清香和陳年木料的氣息。七八個和劉嬸年紀(jì)相仿的婦女,
正埋頭坐在小馬扎上,手指翻飛,熟練地將青黃相間的竹篾編織成型。她們佝僂著背,
花白的頭發(fā)在額前垂下,溝壑縱橫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長年累月保持一個姿勢,
讓她們的腰背僵硬酸痛,不時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計,用手捶打幾下后腰,發(fā)出壓抑的悶哼。
地上堆放著編好的成品:笨重的簸箕、碩大的籮筐、粗糙的竹席……樣式陳舊單一,
透著濃濃的鄉(xiāng)土實用氣息,與現(xiàn)代審美和市場需求相去甚遠(yuǎn)。角落里,
還堆著不少積壓的存貨,落滿了灰塵?!傲謺洠謳藖砜戳??”負(fù)責(zé)的張婆婆抬起頭,
臉上擠出一點疲憊的笑容,眼神里卻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這些……還是賣不動啊。合作社王會計說,城里人嫌笨、嫌土,擺家里占地方,
不如塑料的輕巧……唉,白費了功夫?!彼闷鹨粋€編了一半的籮筐,
竹篾在她枯瘦的手指間顯得有些滯澀。其他幾位老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林濤和劉強,那眼神里混雜著期盼、茫然和一種被市場拋棄的無力感。
她們的手藝是祖輩傳下來的,是浸在骨子里的本能,卻仿佛成了這個新時代的“雞肋”。
劉強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前的情景,
與他所在的那座沿海城市燈火通明、充滿活力的設(shè)計工作室,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一邊是時尚前沿,瞬息萬變;一邊是古老技藝,在生存的邊緣掙扎。
他看著母親揉著酸痛的手腕,看著張婆婆眼中黯淡的光,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不能讓這些承載著鄉(xiāng)愁和母親心血的技藝,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湮沒在塵埃里!“林書記,”劉強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
在沉悶的作坊里響起,“咱們石盤村的竹編,底子好!竹子韌性強,紋理天然漂亮!
問題不在手藝,在于設(shè)計和市場!守著老樣子,路會越走越窄!”他拿起一個笨重的簸箕,
指著它的結(jié)構(gòu)和邊緣,“您看,太厚重,不精巧。顏色也單一。城里人現(xiàn)在追求的是什么?
是環(huán)保、是自然、是獨特的設(shè)計感!是能放在書桌上當(dāng)擺設(shè),能掛在墻上當(dāng)藝術(shù)品的物件!
”他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爍著專業(yè)的光芒:“我們可以轉(zhuǎn)型!做小而精的工藝品!
比如竹編燈罩,光影透過竹篾縫隙,能營造出獨特的美感!比如首飾盒、筆筒、收納籃,
融入現(xiàn)代簡約或者中式禪意的設(shè)計!還可以嘗試染色,用天然的植物染料,
做出更豐富的色彩層次!**‘非遺+文創(chuàng)’!** 老祖宗的手藝,
一樣能講出時尚的新故事!”劉強的話語,像一道強光,瞬間刺破了作坊里沉悶的陰霾。
林濤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如同暗夜中點燃的火炬!他一拍大腿,聲音洪亮有力:“好!
說得好!‘守正創(chuàng)新’!老手藝不能丟,但更要與時俱進(jìn)!強子兄弟,你懂設(shè)計,了解市場!
這‘非遺工坊’,非你領(lǐng)頭不可!村里提供場地、材料、人手!政策上,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有補貼,
小額貸款有優(yōu)惠,鄉(xiāng)里還有文創(chuàng)產(chǎn)業(yè)扶持資金!銷路,我們合作社有電商平臺,
還能對接省城甚至省外的文創(chuàng)公司、旅游景點!只要你肯干,石盤村就是你施展才華的舞臺!
”“對!強子!回來干吧!”老支書王德福也激動地搓著手,“你娘年紀(jì)大了,你在身邊,
她安心!咱村也需要你這樣的能人!”劉嬸看著兒子,
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有不舍兒子再次遠(yuǎn)行的牽絆,
更有對兒子能在家鄉(xiāng)施展抱負(fù)的隱隱期待。劉強看著林濤眼中燃燒的信任火焰,
看著老支書殷切的目光,看著母親那交織著不舍與期盼的眼神,
坊里那幾位停下活計、正用希冀目光望著自己的大娘……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心頭。
五年漂泊,積累的經(jīng)驗、見識、人脈,不正是為了改變嗎?改變自己的命運,
不也能改變家鄉(xiāng)這些如母親般勞碌卻收獲微薄的老人的命運?“林書記!王支書!娘!
”劉強挺直脊梁,聲音清晰而堅定,如同金鐵交鳴,“我留下!這‘非遺工坊’,我干了!
我要讓咱石盤村的竹編,不再是角落里的土簸箕,要讓它變成城里人追捧的‘香餑餑’!
讓大娘大嬸們的手藝,變成真金白銀!”“好!”林濤重重一掌拍在劉強肩上,
力道大得讓他晃了晃,“石盤村歡迎歸雁!‘鄉(xiāng)村振興,關(guān)鍵在人’!強子兄弟,
你就是咱們石盤村產(chǎn)業(yè)升級的‘領(lǐng)頭雁’!有什么困難,隨時找我!
黨支部、村委會就是你最堅實的后盾!”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石盤村的溝溝坎坎。
劉強要留下辦“非遺工坊”,做時髦竹編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激起了巨大的波瀾。留守的婦女老人們看到了家門口掙錢的新希望,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紛紛打聽工坊什么時候開工。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樂見其成。村東頭,
趙家那棟鶴立雞群的二層小樓里,氣氛卻陰沉得能擰出水來。趙老三陰沉著臉,
靠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上,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
孫二垂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著主子的臉色?!皠??哼,毛頭小子,讀了幾年洋墨水,
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趙老三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佛珠捻動得嘎吱作響,
“搞什么‘非遺’?弄什么‘文創(chuàng)’?花里胡哨!能當(dāng)飯吃?
我看就是林濤那小子搞的新花樣,想壓老子一頭!”他猛地將佛珠拍在紅木茶幾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竹編?以前那些破筐爛簍,老子壓價收,轉(zhuǎn)手賣給山外的小販,
還能賺幾個辛苦錢?,F(xiàn)在好了,被他們這么一搞,價格抬上去了,貨源也掐在合作社手里!
斷老子財路!”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還有那些老娘們,以前農(nóng)閑時幫老子干點零活,
剝個藥材、分個山貨,工錢老子說了算!現(xiàn)在都跑去搞什么‘文創(chuàng)’,工錢還由合作社定?
反了天了!”“三哥,那小子仗著林濤撐腰,口氣不小呢?!睂O二適時地添油加醋,
“聽說還要招工,優(yōu)先用留守的婦女老人,工錢比您這邊剝藥材高不少!這不是跟您搶人嗎?
長此以往,您在這村里的威信……”“威信?”趙老三嗤笑一聲,眼中寒光閃爍,
“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配跟我談威信?林濤我一時半會兒動不了,還動不了他劉強?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弧度:“劉強他娘,不是還在村里嗎?
跟我家還沾點老親。去,備點東西,我親自去‘看看’她老人家。
順便……跟她聊聊‘遠(yuǎn)香近臭’的道理。兒子在外頭有出息,何必回來趟這灘渾水?
萬一工坊搞砸了,欠一屁股債,連累老娘,那可就……呵呵?!彼似鹱郎系淖仙皦兀?/p>
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渾濁的茶湯映著他眼底的算計?!懊靼祝∪绺呙?!”孫二心領(lǐng)神會,
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我這就去準(zhǔn)備!”當(dāng)天傍晚,趙老三提著兩盒包裝精美的點心,
踱著方步,走進(jìn)了劉家低矮的院門。他臉上堆著程式化的、近乎虛假的熱情笑容,
聲音洪亮:“老姐姐!在家嗎?老三來看您啦!”劉嬸正在灶間做飯,聞聲出來,
看到趙老三和他手里的東西,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和不易察覺的惶恐。
趙老三在村里的“威名”,她是深知的?!摆w……趙老板?您……您怎么來了?快請進(jìn)。
”劉嬸局促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袄辖憬?,見外了不是?叫啥老板,叫老三!
”趙老三熟稔地將點心放在堂屋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上(第四條腿依舊墊著石頭),
目光卻掃過屋里簡陋的陳設(sh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聽說強子回來了?
還要在家辦大事?哎呀,年輕人有闖勁是好事!不過嘛……”他話鋒一轉(zhuǎn),拖長了音調(diào),
臉上露出“推心置腹”的憂慮,“老姐姐,不是老三多嘴。這辦廠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機器一響,黃金萬兩?那是唱戲的詞兒!現(xiàn)實是,機器一響,花錢如流水!
房租水電、材料人工、稅費雜項,哪樣不是錢?強子那點積蓄,夠填幾天的?”他湊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