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間，甄府）
甄府的氣氛與柳樹胡同的清幽截然不同。雕梁畫棟的府邸內(nèi)，處處透著世家大族的底蘊與即將迎接榮耀的喜氣。甄嬛身著素雅卻質(zhì)地精良的衣裙，正與母親甄夫人在花廳內(nèi)品茗說話，眉宇間帶著一絲志在必得的沉靜。流朱和浣碧侍立一旁。
“圣旨到——大理寺少卿甄遠道之女甄嬛，接旨——！”
通傳聲響起，甄府上下立刻井然有序地跪伏于正廳。甄嬛居于首位，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不卑不亢。
宣旨太監(jiān)展開明黃卷軸，尖細的聲音帶著特有的腔調(diào)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理寺少卿甄遠道之女甄嬛，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著封為正六品常在，賜號‘莞’，于九月十五日進內(nèi)。欽此——！”
**莞常在！**
甄嬛心中那懸著的石頭徹底落下，一絲矜持而滿足的笑意浮上唇角。賜封號！這遠超她的預(yù)期！皇上果然對她另眼相看！她深深叩首，聲音清越悅耳，帶著世家貴女的從容與感激：“臣女甄嬛，叩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甄遠道與甄夫人亦是滿面紅光，激動不已。女兒不僅入選，更得賜封號“莞”，這是何等的榮耀！
宣旨太監(jiān)滿臉堆笑地恭賀：“恭喜莞常在！賀喜莞常在！皇上親賜封號，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側(cè)身讓出身后一位氣質(zhì)沉穩(wěn)、面容和煦的姑姑，“這位是內(nèi)務(wù)府指派的教引姑姑，芳若姑姑。接下來的日子，便由芳若姑姑教導(dǎo)常在宮中規(guī)矩。”
甄嬛看向芳若，這位姑姑氣質(zhì)溫婉，眼神卻透著干練與閱盡世事的通透，一看便知是宮中積年的老人。她微微頷首，姿態(tài)端莊：“有勞芳若姑姑了?！睉B(tài)度雖客氣，卻帶著世家嫡女天然的矜持與距離感。
芳若姑姑恭敬回禮：“伺候常在是奴婢的本分?！?/p>
宣旨太監(jiān)領(lǐng)了豐厚的賞銀，心滿意足地離去。甄府上下頓時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甄遠道忙著安排打點后續(xù)事宜，甄夫人則拉著甄嬛的手，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地叮囑著。
喧囂稍歇，甄嬛回到自己的閨房。流朱和浣碧臉上也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小姐！莞常在！皇上賜的封號真好聽！”流朱快人快語。
浣碧也笑道：“小姐才貌雙全，得此封號是實至名歸?！?/p>
甄嬛臉上帶著淺笑，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思量。她端起茶杯，輕輕吹拂著熱氣，仿佛不經(jīng)意地問道：“流朱，前日讓你去打聽的事，如何了？”
流朱立刻會意，壓低聲音回道：“小姐，奴婢打聽清楚了。那位松陽縣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也入選了！封的是…常在！”
“常在？”甄嬛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眼中掠過一絲真實的訝異。她放下茶盞，秀眉微蹙，“松陽縣丞…七品官？竟也封了常在？” 這與她預(yù)想中對方頂多是答應(yīng)的位分相去甚遠！一個八品縣丞之女，竟與她這位大理寺少卿之女初封同級？雖然她有封號在身，地位自然不同，但這破格擢升本身就透著蹊蹺和不尋常！
流朱點頭，語氣帶著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可不是嘛！奴婢也覺得奇怪呢。聽說當(dāng)時內(nèi)務(wù)府?dāng)M的是答應(yīng)，是皇上親自開口，說太后夸她規(guī)矩好，才提了常在。真不知道走了什么運道?！彼财沧欤@然對安陵容的家世頗為不屑。
甄嬛沉默了片刻?；噬嫌H自開口提位分？太后夸規(guī)矩好？這安陵容…看來并非表面那么簡單。一個家世如此低微的女子，能在選秀中引起皇上和太后同時注意，絕非易事。聯(lián)想到自己因容貌和“莞爾一笑”得了封號，這安陵容，又憑借了什么？
一絲警惕悄然爬上甄嬛心頭。后宮之路，步步驚心。家世低微者，往往更需依附攀附，但也可能更加不擇手段。這位安常在，是會成為盟友，還是潛在的麻煩？
“她如今住在何處？”甄嬛問道。
“回小姐，聽說在柳樹胡同租了個小院子，身邊只帶了一個姨娘和兩個新買的丫鬟?！绷髦旎氐馈?/p>
甄嬛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陷入了沉思。少頃，她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無論這安陵容是憑借什么得了位分，家世低微是事實，初入京城舉目無親也是事實。自己與她同位分（名義上），又同為漢軍旗，若能主動示好，將其拉攏過來，既顯得自己大度友善，也能在宮中多一個幫手，至少…不能讓她成為敵人。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強，尤其是一個可能有些手段、卻根基淺薄的“朋友”。
想到此處，甄嬛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溫婉大方的笑容，看向侍立一旁的浣碧：“浣碧?！?/p>
“小姐有何吩咐？”浣碧上前一步。
“你親自去一趟柳樹胡同，找到那位安常在?！闭鐙终Z氣溫和，帶著世家嫡女的從容與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懷，“就說，我聽聞安妹妹也入選了，心中甚喜。想著她初來京城，身邊人少，又要學(xué)習(xí)宮規(guī)，想必諸多不便。我甄府雖不寬敞，但空房尚有幾間，仆婦也齊全。若安妹妹不嫌棄，可搬來甄府小住些時日，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一同聆聽芳若姑姑教導(dǎo)宮規(guī)，豈不便宜？請她務(wù)必賞光?！?/p>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同喜”之情，又點明了“同聽教導(dǎo)”的便利，更彰顯了甄府作為“地主”的關(guān)懷與慷慨。姿態(tài)放得足夠低，理由也足夠充分體貼。在甄嬛看來，這對一個八品小官之女而言，簡直是雪中送炭，對方應(yīng)該感激涕零地接受才是。
浣碧眼中閃過一絲不情愿。在她看來，自家小姐身份貴重，何須如此紆尊降貴去邀請一個縣丞之女？但見甄嬛神色認(rèn)真，她也不敢多言，只得應(yīng)下：“是，小姐。奴婢這就去。”她接過甄嬛寫好的、措辭更為婉轉(zhuǎn)懇切的請?zhí)?，行禮退下。
甄嬛看著浣碧離開的背影，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安陵容
她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但愿你是識時務(wù)的。在這深宮之中，依附強者，才是你的生存之道。我甄嬛拋出的橄欖枝，你…接得住嗎？
而此刻，柳樹胡同的小院內(nèi)，安陵容剛剛送走前來傳達內(nèi)務(wù)府一些瑣碎安排的管事太監(jiān)。她正與芳華姑姑低聲討論著明日開始的學(xué)習(xí)安排，青黛進來稟報：
“小主，甄府莞常在身邊的貼身丫鬟浣碧姑娘求見，說奉她家小主之命，有要事相商?！?/p>
安陵容聞言，眸光驟然一冷，如同寒潭瞬間結(jié)冰。
甄嬛…
果然來了。
前世那杯“雪中送炭”的茶，那場將她釘死在“依附者”恥辱柱上的“恩惠”，這一世，竟以如此相似的方式，再次遞到了她的面前！
芳華姑姑敏銳地察覺到安陵容氣息的瞬間變化，雖然那冰冷快得如同錯覺，但她心中還是微微一動。
安陵容迅速收斂了所有情緒，臉上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意外和些許受寵若驚的疑惑：“哦？莞常在身邊的浣碧姑娘？快請進來?！?/p>
她轉(zhuǎn)頭對芳華姑姑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淺笑：“姑姑，看來要稍待片刻了?！?/p>
芳華頷首：“小主自便?！?/p>
浣碧被青黛引入內(nèi)室。她一眼便看到端坐主位、神色沉靜的安陵容，以及侍立在一旁、氣度不凡的芳華姑姑（芳華的御前服制讓浣碧心頭微凜）。她壓下心中的輕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屈膝行禮，聲音還算恭敬：
“奴婢浣碧，給安小主請安。奴婢奉我家莞常在之命，特來給小主送請?zhí)?。”她雙手奉上那份措辭懇切的請?zhí)?/p>
安陵容的目光落在浣碧身上，平靜無波。眼前這張臉，瞬間勾起了前世那些刺痛的記憶——她視若珍寶、小心翼翼捧出的浮光錦，轉(zhuǎn)眼就穿在了這個丫鬟身上！甄嬛那看似無奈實則縱容的“管教”，浣碧那一次次毫不掩飾的輕蔑與頂撞……那些屈辱如同冰冷的毒針，狠狠扎進她的心臟！
她強壓下翻涌的恨意，示意云苓：“扶浣碧姑娘起來?！?/p>
云苓上前虛扶了一下。浣碧起身，依舊捧著請?zhí)?，等待著安陵容驚喜或感激的反應(yīng)。
安陵容卻并未立刻去接那請?zhí)?，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清越依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替我多謝甄姐姐美意?！彼抗鈷哌^那精致的請?zhí)?，仿佛看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只是陵容在此處住得還算習(xí)慣，一應(yīng)事務(wù)也已安排妥當(dāng)，就不去甄府叨擾甄姐姐了?！?/p>
浣碧臉上的職業(yè)化笑容瞬間僵住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安陵容。拒絕了？這個出身寒微、本該感恩戴德接受“提攜”的小小常在，竟然如此干脆地拒絕了甄府的邀請？她怎么敢？！
預(yù)想中安陵容局促不安、感激涕零的畫面沒有出現(xiàn)，反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這讓浣碧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惱和被冒犯！自家小姐何等身份，自降身段發(fā)出邀請，她安陵容竟敢不識抬舉？
一股慣有的優(yōu)越感和為自家小姐不值的心思涌了上來，浣碧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耐和隱隱的譏誚：
“安小主客氣了。只是…”她環(huán)視了一下這雖然整潔卻明顯不如甄府寬敞奢華的小院，意有所指，“京城的吃穿用度、人情往來，可不是松陽那小地方能比的。小主初來乍到，又要預(yù)備入宮，身邊人手又少，各項開銷…小主可帶足了盤纏嗎？我家小姐也是想著小主不易，才特意讓奴婢來請的。”
這番話，赤裸裸地戳向安陵容的“寒酸”出身和可能的窘迫，輕視之意溢于言表！
“你！”云苓和青黛頓時氣得臉色發(fā)白，忍不住就要上前理論。她們深知自家小主為了此次入宮，在安比槐那里爭取到了多少銀子，日子過得絕不寒酸！這浣碧竟敢如此羞辱小主！
“退下。”安陵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凜然的威壓，瞬間止住了云苓和青黛的動作。她緩緩站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在室內(nèi)顯得格外清冷挺拔。
她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邁開步子，一步一步，極其沉穩(wěn)地走向浣碧。她的步伐無聲，眼神卻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刺向浣碧！
浣碧被安陵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懾住了！那眼神太冷，太銳利，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壓迫感，全然不似一個十六歲少女該有的！她心頭猛地一慌，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差點絆倒。
安陵容在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我的盤纏用度，就不勞浣碧姑娘費心了?！彼穆曇粢琅f清越，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帶著刺骨的寒意，“我倒是不知道，京城的高門大戶里，規(guī)矩竟是如此特別——一個奴婢，也配來質(zhì)問主子的用度？”
“奴婢…奴婢不敢！”浣碧被這冰冷的質(zhì)問和強大的氣場壓得幾乎喘不過氣，臉色瞬間煞白！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言有多么嚴(yán)重！眼前這位安常在，絕非她想象中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巨大的恐懼讓她膝蓋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瞬間滲出冷汗，“奴婢失言！奴婢該死！求小主恕罪！”她伏在地上，身體微微發(fā)抖，再不敢抬頭。
安陵容卻看也不再看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浣碧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她直接轉(zhuǎn)過身，面向一直靜立旁觀、眼神深邃的芳華姑姑，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清越，卻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鄭重：
“芳華姑姑，您是宮里的老人，最懂規(guī)矩。”安陵容微微屈膝，行了個請教禮，“陵容愚鈍，想向姑姑請教一事。在宮中，若有宮女或內(nèi)監(jiān)，膽敢當(dāng)面質(zhì)問、譏諷主子的用度出身，甚至暗示主子‘寒酸’、‘盤纏不足’…該當(dāng)何罪？又或者，在宮外，如甄府這般的高門大戶里，是否也允許下人如此僭越，冒犯前來做客的別府主子？還請姑姑明示。”
這一問，直接將浣碧的行為定性為“僭越”、“冒犯主子”，更是把問題拋向了宮中規(guī)矩和甄府的教養(yǎng)！
芳華姑姑心中早已是驚濤駭浪！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這位安小主，面對甄府（尤其是那位風(fēng)頭正勁的莞常在）的邀請，不僅沒有受寵若驚，反而冷靜拒絕，姿態(tài)不卑不亢。面對浣碧這丫鬟明顯帶著輕視和挑釁的言語，更是瞬間展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凌厲氣勢和精準(zhǔn)狠辣的還擊！這份心性、這份手段、這份對尊卑規(guī)矩的敏感和維護…哪里像個初出茅廬的縣丞之女？簡直像是…在深宮浸淫多年、深諳斗爭之道的上位者！
此刻，安陵容將問題拋給她，既是請教，更是一種無聲的施壓和借勢！芳華瞬間明白了安陵容的用意——借她這個御前姑姑的口和身份，來敲打浣碧，甚至…敲打甄府！
芳華心中對安陵容的評價再次拔高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她肅容，對著安陵容恭敬回禮，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宮中管事姑姑特有的威嚴(yán)：
“回小主，無論宮內(nèi)宮外，尊卑有序乃是根本大則！在宮中，膽敢以下犯上，當(dāng)面譏諷、質(zhì)問主子用度出身者，輕則掌嘴、罰跪、罰俸，重則杖責(zé)、發(fā)配辛者庫，永不錄用！此等行徑，乃是大不敬之罪！”
她頓了頓，目光如電般掃過地上抖如篩糠的浣碧，語氣更冷：“至于宮外高門府邸，奴婢雖不敢妄議，但想來，如甄大人這般詩書傳家的清流門第，治家必定嚴(yán)謹(jǐn)，斷不會縱容下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行此等僭越無禮、敗壞門風(fēng)之事！若真有此等刁奴，主家必當(dāng)嚴(yán)懲，以儆效尤！”
芳華的話，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浣碧身上！她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聲音帶著哭腔：“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主開恩！求姑姑開恩！奴婢該死！”
安陵容這才仿佛剛注意到地上的人，語氣淡漠：“起來吧。念在你是初犯，又是奉你家小主之命而來，本小主今日不予追究?；厝ジ嬖V你家小主，”她目光銳利如刀，“她的好意，陵容心領(lǐng)了。只是陵容自有安排，不便叨擾。至于甄府的規(guī)矩…呵，今日倒是讓陵容開了眼界。請?zhí)米?，慢走不送?！?/p>
最后一句“開了眼界”，諷刺意味十足！
浣碧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身，連請?zhí)纪四?，也顧不上行禮，幾乎是落荒而逃，背影狼狽不堪。
青黛立刻將那刺眼的請?zhí)麚炱穑瑏G到了門外。
室內(nèi)恢復(fù)了安靜。芳華看向安陵容，只見她臉上再無剛才的冰冷凌厲，又恢復(fù)了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仿佛剛才那雷霆手段從未發(fā)生過。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更深的寒冰在凝結(jié)。
“讓姑姑見笑了?！卑擦耆輰χ既A微微頷首，語氣平和，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芳華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她鄭重地向安陵容行了一禮：“小主處置得當(dāng)，奴婢佩服。” 這一次，她的語氣中，除了職責(zé)所在的恭敬，更多了一絲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強者的敬畏與重新評估。這位安小主…絕非池中之物！她的未來…恐怕會遠超所有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