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的人,也配讓人欺負?"他聲音冷得像臘月的雪,卻對著蘇念棠微微頷首,"三日后,我讓蕭明遠親自來棠梨齋道歉。"
暮色漫上碼頭時,蘇念棠站在鋪子門口,看著阿灼追著蝴蝶跑遠。
風掀起"棠梨齋"的幌子,紅綢在夕陽里飄得像團火。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紙條和玉佩,突然覺得這七年的風雨,好像都變成了糖畫里的蜜糖,甜得人心里發(fā)顫。
"娘親!"阿灼舉著只蝴蝶跑回來,"明天是不是要做新口味的糖畫?"
"做。"蘇念棠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做最大的龍,最甜的鳳,還有...最圓的月亮。"
遠處傳來碼頭的號子聲,混著孩子們的笑鬧。
她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忽然聽見隔壁茶鋪的老掌柜喊:"明兒個要下梅雨季了,得趕緊把貨備足!"
蘇念棠抬頭看天,云層里漏下的光正好照在"棠梨齋"三個字上。
她想,等梅雨季過了,等蕭明遠來道歉的那天...或許真的可以,試著相信一次。
初夏午后的風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燥熱。
碼頭上的貨船進進出出,搬運工的號子聲、茶鋪的算盤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像串被穿起來的冰糖葫蘆,甜得人心里直發(fā)癢。
"棠梨齋"的木牌在風里晃了晃,門內(nèi)飄出陣陣棗泥香。
阿灼踮腳把最后一筐面粉搬進后廚時,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喊:"念棠妹子!
今兒的蜜糖到了——"
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碼頭上的號子聲混著糖畫熬制時的甜香,在初夏的風里纏成一團。
蘇念棠站在"棠梨齋"的木案后,手腕上沾著棗泥,正給最后一籠桂花糕蓋籠布。
阿灼踮著腳往竹匾里碼糖畫,糖稀在銅勺里拉出金絲,小模樣認真得像在雕琢什么寶貝。
"念棠姐,蜂蜜車到了!"小翠掀簾進來,額角沁著細汗,"劉叔說今兒的蜜特別稠,您快去驗驗?"
蘇念棠應了聲,剛要擦手,外頭忽然炸開一片驚呼。
"有人落水啦!"
"船槳碰著了,那身玄色錦袍的——"
"快喊人撈啊,這水急得很!"
阿灼手里的糖畫"啪"地掉在竹匾上。
蘇念棠眼疾手快去抓他后領,卻只摸到一團空蕩蕩的布。
再抬頭時,那抹月白小身影已穿過圍觀人群,往河岸狂奔而去。
"阿灼!"她心跳撞得胸腔發(fā)疼,圍裙帶子都顧不上解,抄起案頭的干毛巾就追。
河岸亂作一鍋粥。
游船邊的水花翻涌得厲害,兩個護衛(wèi)撲騰著往深水區(qū)游,卻被水流沖得直打轉(zhuǎn)。
蘇念棠擠到最前頭,正見水面上一只玄色衣袖晃了晃,又沉了下去。
"是定北侯!"有人尖聲喊,"蕭侯爺巡碼頭呢,誰承想船槳碰著了——"
話音未落,一道雪白的影子"撲通"扎進水里。
蘇念棠的呼吸在喉嚨里打結——那是阿灼!
他才七歲,去年才跟著漁翁學了兩月狗刨,這深河...
"小公子!"邊上的老漁民急得直跺腳,"水底下有暗礁,使不得!"
可阿灼像條滑不留手的銀魚,扎進水里就不見了。
蘇念棠攥著毛巾的手在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望著那片翻涌的水花,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夜,自己也是這樣泡在冰河里,凍得連哭都張不開嘴。
那時候要是有個人...
"上來了!"人群爆發(fā)出歡呼。
蘇念棠順著眾人目光望去——阿灼濕漉漉的小腦袋冒出水面,胳膊緊緊勾著一個玄色身影的腰帶。
他的小臉憋得通紅,卻還在拼命往岸邊劃。
幾個漁民抄起船槳跳下水,七手八腳把人往淺灘拖。
"爹爹沒事啦!"阿灼被拉上岸時,渾身滴著水,卻咧開嘴笑,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
他懷里的玄色錦袍男人正劇烈咳嗽,水珠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往下淌,正是蕭承煜。
蘇念棠的腳步頓在離他們?nèi)竭h的地方。
蕭承煜的甲胄沒穿,外袍浸透了水,貼在精壯的胸膛上。
他嗆了幾口水,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阿灼沾著水草的發(fā)頂,又落在蘇念棠攥得發(fā)白的手背上。
"念棠..."他啞著嗓子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
蘇念棠突然回神,快步上前把毛巾塞進阿灼懷里,又從袖中摸出個裝姜茶的陶壺。"喝。"她把壺往蕭承煜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去揪阿灼的耳朵,"誰準你跳河的?
要是被暗礁刮著..."
"可他是糖畫爹爹呀。"阿灼吸了吸鼻子,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掉,"上次在城隍廟,他買了三個龍形糖畫,說要留給不能吃糖的小阿灼。"
蘇念棠的動作猛地頓住。
陶壺在蕭承煜手里發(fā)出輕響,他抬眼時,恰好看見她泛紅的眼尾。
七年前那個冬夜突然涌進腦?!┑乩锕蛑鴤€渾身濕透的姑娘,懷里護著個襁褓,被人罵作狐媚子。
那時候他只當她是白月光的替身,卻沒注意到她眼里的倔強,和阿灼此刻如出一轍的亮。
"阿灼。"蕭承煜蹲下來,與孩子平視。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什么,"你娘親...是不是曾姓顧?"
阿灼歪著腦袋想了想:"娘親說我姓蘇,可上個月劉婆子說我長得像顧家的小少爺...娘親那天把糖畫攤收得特別早。"
蘇念棠的手指無意識攥緊圍裙。
她望著遠處翻涌的河水,忽然想起衣襟里藏著的舊玉佩——那是她被拐前唯一的信物,刻著"顧"字的羊脂玉。
七年來她從不敢示人,可此刻蕭承煜的問題,像根細針戳破了她精心織的繭。
"侯爺!"一道尖細的嗓音從人群后傳來。
蕭明遠擠到近前,手里捧著件狐裘,"末將聽說您落水,特意從府里拿了暖爐——"
蘇念棠的目光掃過他腰間的翡翠玉佩。
那是七年前推她落水的蕭副將送給他的,她在侯府當差時見過。
此刻蕭明遠笑得殷切,可眼尾卻飛快地瞥向阿灼,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不必了。"蕭承煜站起身,玄色濕袍滴著水,"本侯要回府換衣。"他低頭看向阿灼,伸手揉了揉孩子的發(fā)頂,"明日讓廚房送兩壇蜜來,你娘親做糖畫用。"
阿灼眼睛亮起來:"要百花蜜!"
蘇念棠剛要開口拒絕,蕭承煜已轉(zhuǎn)身離去。
護衛(wèi)們前呼后擁著他,蕭明遠跟在最后,臨上船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塊冰,順著后脊梁骨往心里鉆。
"娘親,我餓了。"阿灼扯她的圍裙。
蘇念棠低頭,看見孩子發(fā)梢還滴著水,小胳膊上有道紅痕——是剛才被水草刮的。
她鼻子一酸,彎腰把阿灼抱起來:"回家煮姜粥,再給你烤糖畫。"
"要最大的龍!"阿灼立刻破涕為笑,小手揪住她的衣領。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路過"棠梨齋"時,蘇念棠瞥見門虛掩著,柜臺上的賬本被風掀起一角。
她記得走時明明把賬本壓在算盤下,怎么...
"娘親快走!"阿灼在她懷里扭了扭,"我要吃加蜜棗的姜粥!"
蘇念棠應了聲,沒再深究。
她抱著阿灼往家走,風里飄來糖畫熬制的甜香,混著河岸邊的水汽,像團化不開的蜜。
可她沒注意到,"棠梨齋"的木柜里,幾本沾著茶漬的舊賬,已不翼而飛。
一更梆子敲過的時候,蘇念棠對著算盤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灶上的銅壺“咕嘟”響著,蒸騰出的熱氣糊住了窗紙。
她伸手撥拉算盤珠子,卻總覺得哪里不對——柜角那摞沾著茶漬的舊賬,分明該壓在算盤底下的。
“阿灼睡了?”她回頭問蜷在灶前烤火的小翠。
鄰家姑娘正用枯枝撥弄炭盆,火星子噼啪跳上她的棉鞋。
“剛哄著了?!毙〈涮ь^,發(fā)辮上的紅繩晃了晃,“阿灼說今晚要跟娘親睡,我給他塞了半塊糖畫龍,這才肯閉眼?!?/p>
蘇念棠應了一聲,指尖沿著柜臺邊緣摸索。
那幾本舊賬是她從老家?guī)С鰜淼?,記著“棠梨齋”開張三年的進出,最底下那本紙頁發(fā)脆,夾著片干枯的棠梨葉——那是她被拐前,在老宅后院所摘。
“小翠,”她聲音發(fā)緊,“你下午幫我歸賬時,可看見那摞舊本子?”
“沒呀?!毙〈鋼u頭,發(fā)辮掃過粗布襖領,“我只收了今秋的新賬,舊的您說留著對往年糖價,我哪敢動?”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晌午劉婆子來買桂花糕,說要借您的《齊民要術》看兩日,莫不是她……”
“劉嬸不識字?!碧K念棠打斷她,指甲掐進掌心。
七年前侯府那夜的記憶突然涌上來——蕭副將把她推進冰湖前,也是這樣陰惻惻的笑,說“一個村姑也配肖似我家姑娘”。
而蕭明遠腰間那枚翡翠玉佩,分明是當年蕭副將賞給貼身侍從的。
“許是風掀的?”小翠見她臉色發(fā)白,忙去拉柜門,“我?guī)湍僬艺摇?/p>
“不用了。”蘇念棠按住她的手。
柜里整整齊齊碼著蜜餞罐,哪有半本賬冊的影子?
她摸向衣襟里的羊脂玉佩,觸手一片冰涼。
那是她被拐前唯一的信物,七年來她連阿灼都沒給看過,可今日蕭承煜問起“顧”姓時,她竟險些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