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老太太說,我是山猴子生的。我問我媽,我是不是她從猴窩里撿回來的。她不承認,
一口咬定我就是她和爸爸親生的??晌抑浪隍_我。因為他們都長得眉清目秀,
我卻丑陋無比。扁鼻子,三角眼,兩條關(guān)公大刀眉,還有一張破船一樣的大嘴,
活像一只野生的山魈。01這天放學回家,我又被村里的小孩圍堵在馬路中間。
他們一邊拿著長樹枝戳我,一邊齊刷刷地喊著順口溜:蛤蟆皮,蛤蟆相,蛤蟆鼓眼塌鼻梁。
大嘴獠牙像妖怪,一口能吃仨小孩。我向幾個路過的村民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他們都一言不發(fā),自顧自地忙活著,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哈哈哈哈哈山猴子,
丑八怪,山猴子,心眼壞!”沒有人管束,幾個小孩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我走上前去,
一把從帶頭的趙剛健手里搶過樹枝??蛇€沒來得及做點什么,
他們就一窩蜂地大喊大叫:“山猴子要吃人啦,山猴子要吃人啦!”聞言,
原本已經(jīng)走遠的村民,操起鐵叉鋤頭就飛奔了回來。他們把那些孩子護在身后,
用鋒利的一頭對準我,一邊往前戳,一邊后退著。然后對他們使了使眼色,
低聲警告道:“快回去,找你們家大人。”懼怕的樣子,
仿佛我真是個什么來頭不小的吃人妖怪??晌也贿^才十二歲,因為幼時發(fā)育不良,
身高僅一米出頭。活脫脫的一個侏儒。他們在怕什么?我用手撥開叉子,狠狠剜了他們一眼,
徑直往村西頭走去?!瓣惸棠?,您在嗎?”這里住著一位獨居老人,
她家仿佛是單獨開辟出來的,距離村里其他人家隔了老遠老遠。陳奶奶雖然一個人住,
院子卻大的出奇,一家抵得上別人四五家。起初,我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時候,如獲至寶,
興沖沖地邀請村里的小伙伴一起來玩??伤麄円宦犝f是去村西頭,臉都嚇紫了,
說那里住著一個吃人的老妖婆,長得跟我一模一樣。久而久之我便不再執(zhí)著于結(jié)交朋友,
我一個人玩還不用看人臉色,別提多自在了?!皢眩前㈡费绢^來了。”陳奶奶一見到我,
小小的眼睛立刻就瞇成了一條窄縫,端著點心就把我迎進了屋里,似乎已經(jīng)等了我很久。
我欣賞著陳奶奶那兩條粗粗的眉毛,就像是找到了同類。小孩都說她是個成了精的老山猴,
專吃人腦髓??晌也慌滤!澳棠?,您說我真的丑得嚇人嗎?”陳奶奶臉色一沉,
只一瞬間就黑了幾個度?!八麄冇制圬撃懔??”我沒說話,只是低頭吃著點心。
她搓搓手撣掉手上的餅渣,轉(zhuǎn)身蹲在靈臺前,拿出一沓草紙燒了起來。嘴里念念有詞,
“山猴子山猴子”,不知道是在喚誰。不一會兒她站起來,探著身子抬頭看看外面的天,
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恢復(fù)了慈愛的模樣。“回去吧阿娣,記住,跟誰也別提猴大仙。
”我抓起最后一塊糕點裝進口袋里,揚起嘴角,沖她點了點頭。我知道,欺負我的人,
很快就要遭報應(yīng)了。02“姐姐回來啦,姐姐回來啦?!蔽覄傋哌M家門,妹妹就飛奔過來,
撲在我身上“要抱抱要抱抱”。和我的粗鄙不同,我這個妹妹繼承了父母所有的優(yōu)點。
四歲不到,就已經(jīng)長成了標致的美人。細眉大眼,膚白如雪,一張小嘴像是裹了蜜的櫻桃,
說起話來是又好看又好聽?!皩帉幑?,看姐姐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我吃力地抱起妹妹,
從口袋里掏出糕點,就要喂到她嘴里。“不許吃!”我媽跑過來一把就將糕點打翻在地。
“哇,我不嘛,我就要吃我就要吃?!泵妹锰栠罂?,掙脫著就要下地撿起來。
我媽眼疾手快,抱起她并順腳把糕點踩了個稀巴爛?!叭饘幑?,想吃糕點,
明天媽媽去集市上買。”“我不嘛,我就要吃這個,這是姐姐給我的。
”妹妹不依不饒地哭著,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從臉上滾落。我抬手給她擦擦眼淚,
柔聲安慰道:“寧寧乖,聽媽媽的話,明天給寧寧買新鮮的糕點吃?!泵妹眠@才停止哭泣。
哄好妹妹,我媽終于想起來看我一眼?!绑湘罚阌秩ゴ逦黝^了?”她的語氣弱弱的,
不知是怕我,還是怕那個地方?!班拧!薄耙院髣e……”“寫作業(yè)去了。”我把房門關(guān)上,
不想多聽她說一句。因為她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么一句話。以后別再去村西頭了。我不去村西頭,
我能去哪?村里有人愿意跟我玩嗎?連我親媽都怕我,還有誰會待見我?我爸?更別提了,
打小他就不喜歡我,整天盤算著怎么把我送走。不過好在他命不長,還沒想到轍,
就掉井里淹死了。我原本以為,沒了爸爸的挑撥,我就能和媽媽妹妹幸福地生活了。
可從那以后,我媽就慢慢地疏遠了我。因為村里人都說我是個災(zāi)星,誰靠近我,誰就死得快。
他們一邊懼怕我,又一邊欺負我。我恨恨地攥緊手里的筆,給新的小人畫上了叉叉。
鏡子里映射出我生氣時丑陋的嘴臉,我抬手一拳就將玻璃擊得粉碎。03“寧寧媽,
有沒有看到我家鋼蛋啊?”“春姐,鋼蛋沒來過呀,興許擱外面玩兒還沒著家呢?
”“那不能啊,一塊玩的其他幾個娃都回去了,這村里都找遍了也沒找著?!薄皠e急,
咱們多喊幾個人在村里好好找找?!蔽邑Q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對話,不知為何說到這里,
卻沒聲音了。我走到門邊,扒開一條縫,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只見鋼蛋他媽貼在我媽耳邊,
眼睛四處打量著我家的角落,然后壓低聲音說道:“他們今天跟矮個碰面了,
聽說那個矮個還要吃人,你說會不會……”矮個,說的是我?!按航悖象险f白了,
也不過是一小孩,哪有那能耐呢?”“咦,怎么你還不信呢,自打她從地里鉆出來,
咱們這一圈鄰居,哪個不跟著倒霉。你男人都讓她給拽井下了……”我把門拉開,
死死盯著鋼蛋他媽?!鞍?!”她正環(huán)視的眼睛,一瞬間對上我的目光,嚇得嗷嗷直叫?!绑?,
笙笙,你看到鋼蛋去哪了嗎?”我媽看到我似乎也有點害怕。我垂下眼睛,沒有接話。
“媽媽,姐姐的手流血了?!泵妹门苓^來,拉起我的手,呼呼呼地給我吹著。
我用帶血的手擦了擦嘴,看著她們哂笑?!斑@不是我的血。”鋼蛋她媽一聽就崩潰了,
嗷嗚嗷嗚地在院子里哭喊著,“你是不是把我家鋼蛋給吃了!你個妖怪。
”說罷沖進我房間就開始一通翻找?!绑象希阏f什么呢”,我媽忙走過來拉起我的手,
生氣地幫我擦拭著傷口,“這不就是你的血嗎!”“妖孽啊妖孽??!
”鋼蛋他媽哭喊著從屋里跑出來,將我的圖畫本撕得粉碎。我媽撿起地上的一角,
立刻遮住了妹妹的眼睛?!绑象希恪蹦且唤菤埲辈蝗禺嬛粋€小人,
用我的血涂得猩紅。下面寫著一行字:趙剛健,死。鋼蛋他媽不依不饒,上來就要打我,
我媽摟著妹妹,似乎并沒有要勸阻的意思。不一會兒從院外跑進來幾個人,喘著粗氣,
慌里慌張地叫住了鋼蛋媽?!颁摰?,鋼蛋找著了!鋼蛋媽,您趕緊去看看吧。
”鋼蛋他媽忙不迭地往外跑去,我媽拉著妹妹也跟了過去。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我:“笙笙,
你說你畫那干啥??!你趕緊先躲起來吧?!?4鋼蛋是找著了,可也活不成了。送到醫(yī)院,
說是吃了耗子藥,沒搶救過來。鋼蛋一家拿著鐵锨圍在我家院子里,三兩下就從里屋的床底,
把我揪了出來。然后他們把我媽和我妹關(guān)在大門外,說今天無論如何得拍死我。
我雖然有些害怕,但也不怎么慌。因為這場面,我不是第一次見了。
早在三年前我爸掉井里的時候,我爺奶就領(lǐng)著我大伯來我家,用麻繩把我捆起來,
要把我扔井里給我爸陪葬。因為我爸是去找我的路上,掉井里的。那口井前些年淹死過人,
早就廢棄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用石塊壓著??善野致愤^的時候,石頭被人移走了,
井口還用綠草虛掩著。我要是淹死了,也就算了??晌揖驮诟浇贿^幾米的距離,
竟然連我爸的呼救聲都沒聽見。前一天我爸剛商量著要把我送走,第二天就出事了,
所以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殺人兇手。可三十來斤的我,
是無論如何都搬不起百十來斤的大方石的。他們沒有證據(jù),只能把我當作克星,索命鬼,
吃人的山猴子。說什么也要把我投進井里封印住。當時妹妹還不會說話,
竟咿咿呀呀地喊了一聲姐姐。也就是這聲姐姐,激起了我媽的慈母心。她偷偷給我松了綁,
讓我找個野地躲兩天。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找到了村西頭陳奶奶家。在我離開家不久,
接二連三的怪事就發(fā)生了。先是我爺去井口邊給我爸燒紙,一頭扎了進去。
接著我奶去找我爺,又被人發(fā)現(xiàn)從河里漂上來。我大伯顧及家里還有一雙兒女,怕惹上麻煩,
全家人連夜搬去了城里,再也沒回來過。所以我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保護著我。
凡是欺負過我的人,都不得好死?!鞍?!”鋼蛋他爸一鐵锨將我拍在地上,
我的嘴磕在牙齒上,頓時鮮血如注。我舔了舔嘴唇,惡狠狠地瞪著他,
一字一句地說道:“就快到你了。”他顯然有些慌了,不自覺地后退一步,但很快,
又恢復(fù)了正常?!澳銈€死猴子,丑矮子,我今天就讓你在這交代了,給我兒償命!”說話間,
旁邊的人也一擁而上。鐵锨,鐵棍,扁擔,掃把,紛紛朝我身上砸開。我感到肝膽俱裂,
只能拼了命地蜷縮成一團,護住腦袋。嘴里一遍遍喊著:“猴子大仙顯顯靈,
猴子大仙顯顯靈……”05“警察,都別動!”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闖進來一群民警。
他們?nèi)耸忠话褬專瑓柭暫浅庵屧鹤永锏娜藖G下武器,全都蹲到角落里去。
我不知道是誰報的警,只是隱隱約約看到,
鋼蛋他媽氣急敗壞地沖我媽嘶吼著:“你就等著后悔吧,等著后悔吧!”最終,
他們因為毆打兒童,被抓進了監(jiān)獄。我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后,也平安回家了。
村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準確的說,是我們家在村里徹底被孤立了。
現(xiàn)在生活里只有媽媽和妹妹,我覺得很好,只是我媽,似乎并不這么想。她出門的時候,
我偷偷跟過她好幾次。她在跟姥姥姥爺商量,要搬去鎮(zhèn)上跟他們一起住。不帶我。
這對我來說,無異于是天塌了。吃完飯,我一聲不吭地蒙在被子里睡覺。我媽輕輕敲了敲門,
喚著我的名字:“笙笙,笙笙?!蔽覜]有應(yīng)她。她開門走了進來,坐在床沿,
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拍打著我的肩膀?!绑象?,別怨媽,媽欠你的,也該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