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凜冽,仿佛已滲入公寓的每一寸墻壁、每一件家具,凝結(jié)成一層看不見的冰霜。暖氣片徹底啞火,房東斷供暖氣的通知像冰冷的墓志銘,貼在銹跡斑斑的閥門上??諝饫铮畠r方便面的調(diào)料味早已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氣味取代——那是空蕩、絕望與瀕臨崩潰的氣息,混合著若有似無的灰塵與霉變的味道。
梵姝蜷縮在沙發(fā)最深的角落,身上裹著那條能裹住全身的舊毛毯,像一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試圖縮進殼里的蝸牛。懷里,雪球安靜得異常。小家伙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原本蓬松柔軟的毛發(fā)失去了光澤,藍(lán)寶石般的眼睛半闔著,蒙著一層灰翳。昨天從滯留室回來后的那場慟哭,似乎耗盡了它最后一點力氣。
老年機屏幕幽幽地亮著,像黑暗里唯一一只窺探的眼睛。屏幕上,是銀行的短信通知,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您的賬戶余額為:9876.31元?!?/p>
跌破五位數(shù)。
這個冰冷的數(shù)字,在慘白的屏幕光映照下,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狠狠釘在梵姝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它不再是抽象的數(shù)字,而是具象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存倒計時:
下個月房貸:6200元。(逾期滯納金像滾雪球)
雪球昨天急診的醫(yī)藥費:3800元。(僅檢查費和兩針急救藥,處方糧和后續(xù)治療還沒算)
房東催繳的本月+下月房租:4000元。(最后通牒:三天內(nèi)不交,清房換鎖)
雪球的進口處方糧(最小包裝):580元。
她自己?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面:12元。
簡單的加減法,結(jié)果是觸目驚心的負(fù)數(shù)深淵。9876.31元,在這張死亡清單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即將被碾碎的塵埃。
“喵……” 雪球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痛苦的嗚咽,小腦袋無力地蹭了蹭梵姝的手腕。它的體溫低得嚇人。
梵姝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澏吨种?,撥通了昨天那家寵物醫(yī)院的電話,聲音嘶啞干澀:
“喂…陳醫(yī)生?雪球…雪球它情況很不好…呼吸很弱…體溫很低…我…我馬上帶它過去!”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瀕臨絕境的恐慌。
“梵女士,您先別急。雪球需要立刻急救,但……” 陳醫(yī)生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您昨天的欠費…3800元,還有今天的急救押金,至少需要5000塊…您看…?”
5000塊!梵姝眼前一黑!她卡里只有9876.31!付了這5000,雪球或許能暫時保住命,但房貸、房租、雪球后續(xù)的治療和糧食呢?她自己呢?難道真的要抱著雪球露宿街頭?
“陳醫(yī)生!求求你!先救它!錢…錢我一定想辦法!馬上!我馬上想辦法!” 梵姝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不顧一切的哀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陳醫(yī)生嘆了口氣:“…好吧,梵女士,您盡快送它過來。救命要緊,費用…我們再議。” 這聲嘆息,像一根針,扎在梵姝的尊嚴(yán)上,但她顧不上了。
第一步:尊嚴(yán)的典當(dāng)。
放下電話,梵姝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錢!她需要錢!立刻!馬上!她環(huán)顧這個冰冷空曠的公寓,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手腕上——那枚在滯留室24小時也未曾褪下的卡地亞釘子手鐲。冰涼的金屬,曾是她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如今,是她唯一能快速變現(xiàn)的“資產(chǎn)”。
她顫抖著手,褪下手鐲。冰冷的觸感,此刻帶著一種訣別的悲涼。她找出那個印著超市Logo的破舊塑料袋(曾用來裝解聘協(xié)議),小心翼翼地將手鐲放進去,仿佛在埋葬一段過去的榮光。
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她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小推車(雪球虛弱地蜷在鋪了舊衣的車斗里),像奔赴刑場一樣,走向城市邊緣那條她曾路過、卻從未想過會踏入的街道——典當(dāng)行與二手奢侈品回收聚集的灰色地帶。
空氣里彌漫著煙味、灰塵和一種急于脫手的焦躁氣息。櫥窗里陳列著琳瑯滿目的“昔日榮光”,標(biāo)著令人心碎的折扣價。梵姝裹緊舊羽絨服,低著頭,走進一家看起來門面稍大的典當(dāng)行。
柜臺后的男人,五十歲上下,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他接過塑料袋里的手鐲,用放大鏡仔細(xì)查看,又在一個小儀器上測試了一下。
“卡地亞釘子,經(jīng)典款。不過…女士,您這佩戴痕跡很明顯啊,盒子??ㄓ袉幔俊?男人慢悠悠地問,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
梵姝的心沉下去:“…沒有。搬家丟了?!?/p>
“嘖,那就難辦了?!?男人放下手鐲,報出一個數(shù)字:“最高一萬二。死當(dāng)。”
一萬二?!梵姝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年這只手鐲,她花了近五萬!巨大的落差讓她心口劇痛!
“老板…能不能…再高點?我急用錢救命…” 梵姝的聲音低若蚊吶,帶著最后的掙扎。
“救命?” 男人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她憔悴的臉和推車?yán)锊脩玫呢垼旖浅冻鲆唤z不易察覺的、近乎殘忍的弧度,“大姐,這年頭,誰不難?行情就這樣。死當(dāng)一萬二,活當(dāng)六千,三個月內(nèi)贖,利息30%。你自己選?!?/p>
活當(dāng)?贖?她拿什么贖?梵姝看著男人那副“愛當(dāng)不當(dāng)”的表情,看著推車?yán)餁庀⒀傺俚难┣?,最后一絲尊嚴(yán)被徹底碾碎。她閉上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死當(dāng)?!?/p>
冰冷的POS機吐出簽購單。12000元。扣除昨天寵物醫(yī)院的3800欠費,扣除今天的5000押金,再預(yù)存2000作為雪球后續(xù)治療費…看著卡里重新跳動的數(shù)字:10276.31元(加上原有的尾數(shù)),梵姝感覺不到絲毫輕松。這錢,是用她過往人生的一個昂貴符號換來的,是雪球的救命錢,也是她頭頂懸著的、更沉重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房貸、房租,依舊像兩座大山,紋絲不動!
第二步:冰冷的急診室與生存的拷問。
寵物醫(yī)院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讓人反胃。雪球被迅速推進去吸氧、輸液、上監(jiān)護儀。梵姝像個罪人,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隔著玻璃看著里面小小的、插滿管子的身影。每一次監(jiān)護儀的心跳波動,都牽動著她的神經(jīng)。
賬單像雪花一樣飄來:吸氧費、輸液費、檢查費、特護費……預(yù)存的2000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著。陳醫(yī)生面色凝重地走出來:
“梵女士,雪球的情況很不樂觀。急性腎衰,伴有嚴(yán)重的心肌損傷。昨天的急救只是暫時穩(wěn)住。它需要立刻轉(zhuǎn)入ICU特護,持續(xù)血液透析,還有進口的特效藥…費用…每天至少需要2000塊,而且…不能保證結(jié)果。您看…”
每天2000!不能保證結(jié)果!
這幾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梵姝的太陽穴上!她卡里那點錢,只夠雪球在ICU住五天!五天之后呢?而且,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可能只是徒勞?
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她看著玻璃窗內(nèi)那個脆弱的小生命,那是她在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溫暖和牽掛。放棄?她做不到!只要有一線希望…可是,希望在哪里?錢在哪里?
她顫抖著拿出手機,下意識地翻找通訊錄。前男友周明哲?那個在她被優(yōu)化時發(fā)來“蛋糕不用留了”的男人?電話撥通,漫長的等待音后,是冰冷的電子女聲:“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拉黑了。意料之中。
朋友?翻遍通訊錄,那些曾經(jīng)一起喝下午茶、聊奢侈品的名字,在失業(yè)后早已疏遠(yuǎn),僅存的幾個,在她群發(fā)求助信息(之前地攤創(chuàng)業(yè)失敗時)后也石沉大海。
家人?遠(yuǎn)在千里之外年邁的父母?他們微薄的退休金自顧不暇,難道要告訴他們女兒不僅失業(yè)破產(chǎn),連貓都快養(yǎng)不起了?
求助無門。孤立無援。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囚籠,將她死死困住,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梵女士?您…決定好了嗎?” 陳醫(yī)生的聲音將她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
梵姝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醫(yī)生,又望向玻璃窗內(nèi)生死未卜的雪球。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像兩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先…先住一天ICU…藥…用最好的…” 她最終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她顫抖著在繳費單上簽字,看著卡里數(shù)字瞬間被劃走2000元。余額:8276.31元。
第三步:歸途即末路?房東的最后通牒。
抱著剛剛脫離危險期、依舊虛弱不堪、需要每天回醫(yī)院復(fù)診的雪球,梵姝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推著小破車,踉蹌地回到公寓樓下。
剛到單元門口,就看到房東叉著腰站在那里,一臉不耐煩。腳邊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那是她的東西!被胡亂塞在垃圾袋里扔了出來!
“喲!梵大總監(jiān)!可算回來了!” 房東陰陽怪氣地開口,“電話不接,信息不回!當(dāng)我是空氣?。咳?!說好的三天!錢呢?!”
房東指著地上那幾個垃圾袋:“你的‘寶貝’都在這兒了!鎖我已經(jīng)換了!這房子,不租給你了!晦氣!”
看著自己僅有的、象征著過往生活的物品,像垃圾一樣被丟棄在冰冷骯臟的地面;看著房東那張寫滿厭惡和鄙夷的臉;再低頭看看懷里瑟瑟發(fā)抖、剛剛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小命的雪球……梵姝感覺腦子里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錢?錢?!” 梵姝猛地抬起頭,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瘋狂的赤紅!積壓了幾個月的屈辱、憤怒、絕望,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我的錢呢?!我的錢都給醫(yī)院了!給我的貓救命了!” 她指著懷里的雪球,聲音尖利,帶著歇斯底里的哭腔,“它快死了!你知道嗎?!它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們呢?你們只認(rèn)錢!只認(rèn)錢!”
“我失業(yè)了!被坑了!被騙了!像條狗一樣被趕來趕去!誰管過我的死活?!現(xiàn)在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都不給我?!你們的心都是鐵打的嗎?!”
她像個瘋子一樣嘶吼著,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絕望。懷里的雪球被她的激動嚇得瑟瑟發(fā)抖,發(fā)出細(xì)弱的嗚咽。
房東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住了,下意識后退一步,隨即惱羞成怒:“你…你吼什么吼!欠錢還有理了?!你的貓死不死關(guān)我屁事!這是我的房子!我說不租就不租!帶著你的破爛和你的病貓,給我滾!馬上滾!不然我叫保安了!”
“滾?好…我滾…我滾……” 梵姝的嘶吼戛然而止,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她臉上的瘋狂褪去,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灰敗。她不再看房東一眼,不再看地上那些被當(dāng)作垃圾的“家當(dāng)”。她只是默默地彎下腰,將地上散落的、雪球沒吃完的半袋廉價貓糧(之前應(yīng)急買的)和一個破舊的貓碗撿起來,塞進小推車空蕩蕩的車斗里。
然后,她抱起雪球,用舊毛毯將它裹緊,推起那輛吱呀作響、承載著她和雪球全部“家當(dāng)”(半袋貓糧、一個貓碗)的小破車,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公寓樓下。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撲打在她單薄而僵硬的背影上。
第四步:寒夜流浪,崩潰的臨界點。
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璀璨。車流如織,行人匆匆歸家。梵姝推著小車,抱著雪球,漫無目的地走在冰冷刺骨的街道上。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游魂。
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家?哪里還有家?
饑餓感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著她空蕩蕩的胃。寒冷像無數(shù)根鋼針,穿透她單薄的舊羽絨服。腳踝的舊傷在長時間的行走和推車中,傳來鉆心的刺痛。懷里的雪球體溫依舊偏低,呼吸微弱,需要溫暖的休息和持續(xù)的觀察,卻只能跟著她在寒風(fēng)中顛沛流離。
她試圖走進一家24小時便利店,想買瓶最便宜的水。店員看著她推著破車、抱著病貓、滿臉淚痕污漬的狼狽樣子,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驅(qū)趕的意味。她最終什么也沒買,默默退了出來。
她找到一個公交站臺,想坐在長椅上歇口氣。剛坐下不到兩分鐘,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就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驅(qū)趕:“這里不能長時間停留!影響市容!趕緊走!”
無處可去。無處可容身。
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海水,徹底淹沒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舍棄(手鐲、尊嚴(yán)),最終換來的,是流落街頭,是懷里的生命之火隨時可能熄滅!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被命運詛咒的棄兒!
她推著小車,走到一個僻靜無人的街心公園角落。寒風(fēng)毫無遮擋地呼嘯而過。她靠著冰冷的石凳坐下,將雪球緊緊摟在懷里,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它。雪球似乎感應(yīng)到主人的絕望,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伸出帶著倒刺的小舌頭,輕輕地、一下一下,舔舐著梵姝臉上冰冷的淚痕。
這細(xì)微的、帶著溫度的觸碰,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梵姝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從輕微的抖動,發(fā)展到全身痙攣般的戰(zhàn)栗!牙齒咯咯作響。她緊緊抱著雪球,將臉深深埋進它帶著藥水味的毛發(fā)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如同受傷野獸在洞穴深處的悲鳴,從她緊咬的唇齒間泄出,越來越響,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哭聲在寂靜寒冷的公園角落里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涼、憤怒、委屈和絕望!她在哭自己失去的事業(yè)和尊嚴(yán)!哭自己被欺騙被驅(qū)逐!哭自己無能保護唯一的依靠!哭這冰冷無情、將她逼入絕境的世界!哭這看不到一絲光亮的、令人窒息的至暗時刻!
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污垢,留下縱橫交錯的、狼狽的溝壑。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她顧不上擦。形象?尊嚴(yán)?在生存的冰點,在徹底崩潰的邊緣,這些早已是奢侈品!
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眼前陣陣發(fā)黑。仿佛要將這幾個月來積壓在心底的所有痛苦、所有不甘、所有恐懼,都通過這洶涌的淚水,徹底傾瀉出來!
雪球在她懷里,安靜地承受著主人的崩潰,只是用微弱的氣息和身體的溫度,無聲地回應(yīng)著。小小的公園角落,成了被世界遺忘的悲傷孤島。一個抱著病貓、在寒風(fēng)中嚎啕痛哭的中年女人,和她那輛裝著半袋貓糧的破舊小推車,構(gòu)成了這個繁華都市最卑微、最絕望的注腳。
銀行卡余額跌破五位數(shù)。
她的人生,也跌破了生存的底線。
在這至暗的深淵里,除了絕望的哭嚎,只剩下懷中小貓那微弱如螢火的體溫,證明著生命尚未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