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驚魂京城六月,天像被鑿穿了底,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激起渾濁的水花。
城南官廨的值房里,燈芯被挑得老高,噼啪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燭光被窗縫里鉆進來的風(fēng)扯得搖曳不定,映著沈云舒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她埋首于堆積如山的賬冊文牘之中,墨漬沾污了素凈的官袍袖口,指尖也染了一抹烏黑。
雨聲不歇,敲打屋檐,也敲打在她繃緊的心弦上。指尖劃過一行行冰冷的數(shù)字,
最終停在一個觸目驚心的虧空數(shù)額上——白銀七十萬兩。這足以堆成小山的銀子,
本該是北方遭了旱蝗的萬千難民活命的指望。她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
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個冰冷的數(shù)額上重重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墨痕。
2 風(fēng)暴突襲“嘩啦——”一聲裂響,蓋過了屋外的雨聲。
值房那扇本就不甚堅固的門被粗暴地撞開,碎裂的木屑飛濺。戶部侍郎杜衡一身深緋官袍,
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淌,臉上凝結(jié)著一層冰似的寒霜,眼中卻跳動著迫不及待的火焰。他身后,
黑壓壓地涌進一隊甲胄鮮明的兵卒,沉重的腳步聲和鐵甲的摩擦聲瞬間填滿了狹小的空間,
空氣陡然變得凝滯、冰冷。燭火被涌進的風(fēng)逼得猛烈晃動,
沈云舒案上精心整理好的賬冊被吹得嘩嘩作響,紙頁翻飛。“沈大人!
”杜衡的聲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來,“深更半夜,形跡鬼祟!
本官接到密報,你利用督造皇陵、協(xié)理賑災(zāi)之便,膽大包天,侵吞巨款!來人,給我搜!
”他帶來的兵丁如狼似虎,粗暴地推開案幾,粗魯?shù)胤瓩z書籍?;靵y中,
一本至關(guān)重要的賬簿被撞落在地,一個兵丁的泥濘靴子毫不留情地踏了上去,
留下污穢的印痕。沈云舒的目光在那污損的賬冊上停了一瞬,隨即抬起,
迎向杜衡那自以為勝券在握的逼視,眼底深處沉靜如古井,不起波瀾?!岸糯笕耍?/p>
”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雨聲和嘈雜,“深夜率兵擅闖女官廨房,如入無人之境,
不知可曾請得圣諭?這般架勢,不知是要拿人,還是……要滅口?
”3 鐵證如山杜衡嘴角抽動了一下,仿佛被戳中了痛處,
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冷笑:“哼!沈大人好一張利口!待罪證確鑿,自有你辯解之時!
”他不再看沈云舒,目光轉(zhuǎn)向門口,瞬間換上了一種近乎諂媚的恭敬姿態(tài),躬身向內(nèi),
“殿下,驚擾了您的清駕,請進來吧?!眱擅麅?nèi)侍執(zhí)著琉璃宮燈先行,
澄澈的光芒柔和地驅(qū)散了值房內(nèi)的昏暗與混亂。昭華長公主款步而入。
她身著華貴的紫檀色宮裝,面容清麗,周身卻散發(fā)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疏離與威儀。
她淡漠的目光掃過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屋子,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最終落在神色恭謹(jǐn)?shù)亩藕馍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岸徘洌?/p>
”長公主的聲音透著幾分慵懶與倦意,如同珠玉落入冰盤,“你所言,事關(guān)重大,不可妄斷。
”“殿下明鑒!微臣敢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杜衡躬身更深,語氣斬釘截鐵,
隨即從懷中鄭重取出一份文書,雙手呈上,“此乃經(jīng)多方查實之鐵證!
沈云舒伙同其貼身婢女蘭心,利用職務(wù)之便,私刻官印,偽造商事票據(jù),
假借采買賑災(zāi)糧米木料之名,將七十萬兩庫銀分批侵吞!每一筆贓款去向,
皆于此有詳細(xì)記錄!”一名內(nèi)侍接過文書,恭敬地送到長公主面前。
長公主伸出保養(yǎng)得宜的纖指,緩緩翻開那疊厚厚的“罪證”。她看得頗為仔細(xì),一頁一頁,
指尖偶爾在某個字句上停留片刻,沉默讓值房內(nèi)的空氣幾乎凍結(jié)。
搖曳的燭光映在她凝脂般的臉頰上,神色卻愈發(fā)顯得莫測。沈云舒安靜地站在狼藉之中,
目光掠過長公主專注的側(cè)臉,又看向杜衡那因極力壓抑興奮而微微抽搐的嘴角。
呼吸依然平穩(wěn),只有寬大袍袖下,無人所見之處,她的指尖微微蜷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留下一道微白的月痕。終于,長公主合上了最后一份“證據(jù)”,抬起眼瞼,
那雙鳳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落在沈云舒身上?!吧虼笕?,”長公主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杜卿所陳之事,樁樁件件,皆有‘實證’佐證。
你……還有什么可說?”杜衡猛地抬起頭,臉上再也抑制不住那近乎猙獰的得意。
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殿下明察秋毫!”他高聲附和,隨即轉(zhuǎn)向沈云舒,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審判般的快意,“沈云舒!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你還有何狡辯之詞?!
”他向前逼近一步,咄咄逼人,“貪贓枉法,欺君罔上,按律當(dāng)誅九族!
”兵卒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緊,金屬摩擦聲刺耳。4 致命破綻值房內(nèi)死寂一片,
連窗外滂沱的雨聲似乎也被這凝重的氣氛隔絕開來。無數(shù)目光匯聚在風(fēng)暴中心的沈云舒身上。
沈云舒的目光,卻平靜地越過杜衡那張因亢奮扭曲的臉,越過兵卒明晃晃的刀鋒,
最終落回昭華長公主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之中。她沒有立刻開口,
而是緩緩地、極其從容地彎下腰,從一片狼藉的地上,
拾起了那本早先被兵丁踏臟、沾滿污泥的冊子。她甚至沒有去擦拭上面的污跡,只是用指尖,
極輕柔地、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撫過那堅硬冰冷的皮革封面,
仿佛那不是一份揭穿貪墨的賬冊,而是一件稀世的珍寶。“殿下,”沈云舒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壓抑的死寂。
她沒有理會杜衡噴火的目光,徑直走到長公主面前幾步之處停下,微微躬身,
“杜大人的這份‘罪證’,不可謂不‘精妙’。每一筆假賬,偽造的票據(jù),
甚至所謂贓款的去向,都編撰得絲絲入扣,幾可亂真?!倍藕饽樕怀?,
厲聲喝道:“沈云舒!休得在此巧言令色……”沈云舒卻恍若未聞,
她的目光依舊落在長公主眼中,緩緩舉起手中那本沾著污泥的賬冊:“只可惜,造假之人,
百密一疏。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彼闹讣猓?/p>
輕輕落在一份夾在賬冊中的、偽造的糧米收據(jù)上,
指尖點了點那收據(jù)右下角一個極其不起眼的、類似水波紋的暗記,“殿下請看,
這張票據(jù)所標(biāo)注的日期——四月初三?!彼穆曇粑⑽⒁活D,目光倏然轉(zhuǎn)向杜衡,
如同兩道無形的冰錐:“杜大人,您貴為戶部堂官,想必對朝廷公文規(guī)制了如指掌。
‘貢錦監(jiān)’特制的、帶有這種‘云水紋’暗記的紙張,專用于雨季防潮的緊要公文書寫。
按慣例,這批特供紙張,需待五月下旬,‘黃梅天’氣候初顯濕意之時,
才會由內(nèi)府正式撥付六部及京畿各衙署使用?!鄙蛟剖娴恼Z速不急不緩,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敢問杜大人,您這份標(biāo)注著‘四月初三’的收據(jù),
用的是五月下旬才會出現(xiàn)的‘貢錦監(jiān)’特制雨季防潮紙,這……是何道理?
”她微微歪了歪頭,那弧度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莫非是杜大人您,
有通天徹地之能未卜先知?還是……偽造匆忙,忘了這時間順序?”輕飄飄的反問,
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zhǔn)無比地捅穿了那張精心編織的“鐵證”之網(wǎng)!
5 真相揭曉死寂!比剛才更為徹底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剎那間全都聚焦在杜衡臉上。
燭火投下的光影在他臉上劇烈晃動,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額頭上、鬢角邊的汗水,再也抑制不住,爭先恐后地涌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混合著之前闖入時沾染的雨水,狼狽不堪。冷汗滑過他緊繃的下頜線,
滴落在他深緋色的官袍前襟上,暈開一小片深暗的濕漬。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嘴唇哆嗦著,像是在極力控制著什么,眼神里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恐和強自鎮(zhèn)定的掙扎。
“一派胡言!”杜衡的聲音驟然拔高,尖銳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虛張聲勢,
試圖蓋過那直指要害的詰問,“這……這分明是你沈云舒狡詐,事后篡改、污蔑!是筆誤!
定然是那該死的繕寫書吏一時疏忽,寫錯了日期!這……這又能證明什么?!
”他揮舞著手臂,激動地指向沈云舒,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那致命的寒氣:“殿下!
您切勿聽信她顛倒黑白!她在混淆視聽!意圖脫罪!
”昭華長公主端坐于琉璃宮燈的光芒中心,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那雙鳳眸中的慵懶倦意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如鷹隼的審視。
她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鋪有錦緞的座椅扶手,發(fā)出細(xì)微而規(guī)律的嗒嗒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值房里,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沉沉地壓在杜衡心頭,
也敲打在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上。沈云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溫度,
只有冰冷的嘲弄和塵埃落定的了然?!肮P誤?疏忽?”她重復(fù)著杜衡蒼白無力的辯解,
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冰刀刮過骨縫,“好一個輕飄飄的‘疏忽’!七十萬災(zāi)民活命的口糧,
七十萬朝廷庫銀,就在你杜大人一句‘疏忽’之下,成了你們這些蠹蟲中飽私囊的肥肉!
”“砰!”一聲巨響!沈云舒的手掌狠狠地拍在身旁唯一還算完好的紫檀木桌案上。
巨大的力量讓那沉重的案幾都猛地一顫,案上一支飽蘸墨汁的狼毫筆被震得跳起,
骨碌碌滾落在地,墨汁濺開一片狼藉。這突兀的聲響如同驚雷炸開,
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杜衡更是被駭?shù)妹偷匾豢s脖子,驚恐地看向沈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