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打的風(fēng)聲,像塞外初春的寒風(fēng),無孔不入地刮進了家屬院的每一個角落。廣播里、廠門口的宣傳欄上、甚至孩子們跳皮筋的歌謠里,都充斥著“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維護社會安定團結(jié)”的嚴厲口號。空氣里的緊張感像一根繃緊的弦,家屬院平時那些雞飛狗跳的喧鬧都收斂了許多。
李小滿家的電燈,偏偏在這時候開始鬧脾氣,忽明忽滅,最后干脆徹底罷工。屋里頓時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爐膛里未燃盡的煤塊發(fā)出微弱的光。
“這破電!早不壞晚不壞!”李建國煩躁地罵了一句,拿著手電筒在電閘盒那里搗鼓半天,弄得滿頭大汗,燈還是不亮。
“我去叫大力吧!”王秀英在黑暗里摸索著,“他懂這個!”
不一會兒,王大力就提著個沉甸甸的工具箱來了,肩膀上還蹭著沒拍干凈的機油印子?!袄钍澹瑡饍?,小滿,別慌,小毛??!”他嗓門洪亮,像自帶了個小喇叭,瞬間驅(qū)散了幾分黑暗帶來的壓抑。
他利索地打開工具箱,拿出電筆、鉗子,打著手電筒,對著電閘盒和墻里的線路仔細檢查起來。動作麻利又專業(yè)?;椟S的手電光柱下,他專注的側(cè)臉和沾著油污的粗糲手指,莫名給人一種踏實感。
“嗨!找到了!”王大力咧嘴一笑,“老鼠把墻角那截老線皮啃穿了!搭了鐵!跳閘了!”他手腳麻利地剪掉壞線,剝出新線頭,擰緊,纏上絕緣膠布?!昂昧?!開閘試試!”
“啪嗒”一聲輕響,昏黃的燈泡重新亮了起來,驅(qū)散了滿屋的黑暗。
“哎呀!可算亮了!大力,可多虧你了!”王秀英連聲道謝,趕緊去倒水。
“謝啥!舉手之勞!”王大力擺擺手,一邊收拾工具,一邊瞥了一眼坐在桌邊沉默的李小滿,還有她桌上攤開的作業(yè)本和一本翻舊了的《代數(shù)》。他大大咧咧地說:“小滿,好好學(xué)!別學(xué)那些不務(wù)正業(yè)的!你看孫曉梅那丫頭,一天到晚就知道浪,燙個雞窩頭,穿個包屁股的健美褲,像什么樣子!被她媽罵得狗血淋頭,還犟嘴!嘖!”
他嗓門大,這話像是故意說給里屋的李建國聽的。果然,里屋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
李小滿低著頭,沒吭聲。她想起白天在廠圖書館,她正躲在角落看一本借來的《人民文學(xué)》,孫曉梅不知怎么溜了進來,一眼就瞥見了她壓在課本下的日記本。
“喲!李小滿!寫啥呢?情書啊?”孫曉梅一把抽了出來,嬉笑著就要翻開。
“還給我!”李小滿急了,臉漲得通紅,撲上去搶。兩個女孩在安靜的圖書館角落無聲地拉扯著。
“哎呀!你緊張什么!”孫曉梅力氣大,幾下就翻開了,看了幾眼,臉上的嬉笑漸漸淡了,變成了驚訝,“這……這都是你寫的?家屬院張大媽吵架?王技術(shù)員修機器?還有……趙南星幫你糊火柴盒?”
李小滿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孫曉梅合上日記本,塞回李小滿手里,眼神有點復(fù)雜,聲音也低了下來:“寫得……還挺像那么回事。比語文課本有意思?!彼D了頓,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喂,你……你以后要是寫好了,能……能給我看看不?”
李小滿愣住了,看著孫曉梅帶著點好奇和別扭的眼神,點了點頭。那一刻,她心里那點偷偷摸摸的愛好,似乎第一次被另一個人,以這種方式,輕輕觸碰了一下。
高考的氣息越來越濃,像唐徠渠開閘放水前那沉悶的蓄力。李小滿開始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白天在學(xué)校,老師們一遍遍強調(diào)著“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晚上回家,面對著那盞昏黃的燈泡和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習(xí)題,她常常感到一陣陣心慌。最讓她焦慮的,是資料的匱乏。老師推薦了好幾本重要的復(fù)習(xí)資料,新華書店門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長隊,她根本搶不到。家里僅有的幾本舊書,早已被她翻爛了。
一天晚飯,又是洋芋擦擦飯。飯桌上氣氛沉悶。李建國扒了幾口飯,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從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小疊用舊報紙仔細包著的東西,推到李小滿面前。
“給。”
李小滿疑惑地打開。里面是幾張嶄新的糧票!還有幾張皺巴巴的、最大面額是五毛的毛票!
“爸……”
“拿著,”李建國沒看她,聲音有點硬邦邦的,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去買書。該買的買。不夠……再跟我說?!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你奶那邊……別往心里去。你好好考,考上大學(xué),比啥都強?!?/p>
李小滿捏著那疊帶著父親體溫的糧票和毛票,看著父親花白的鬢角和粗糙的手指,鼻子猛地一酸。那碗洋芋擦擦飯里熗炒的紫蘑菇丁,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別樣的滋味。她用力點了點頭,把涌到眼眶的熱意逼了回去。
周末,李小滿揣著父親給的錢和糧票,起了個大早,準備去新華書店碰碰運氣。剛走出家屬院大門沒多遠,就看見趙南星推著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自行車,等在路口的老槐樹下。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
“你……”李小滿有些意外,也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了看身后。
“上來。”趙南星言簡意賅,拍了拍那輛破自行車的后座。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破布,仔細地擦了擦滿是灰塵的皮座墊。
“去哪?”李小滿猶豫著。
“陳伯家?!壁w南星的聲音很平靜,“他那兒,有書。”
陳伯!李小滿眼睛一亮。陳伯是家屬院里一個特別的存在,南方人,退休的老教師,老伴早逝,一個人住。他家是家屬院孩子們眼里的“圖書館”,雖然大多是些舊書,但對李小滿來說,那就是寶藏!
她不再猶豫,側(cè)身坐上了那輛嘎吱作響的自行車后座。趙南星弓著背,用力一蹬,車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清晨的風(fēng)還很冷,刮在臉上生疼。李小滿縮了縮脖子,看著趙南星用力蹬車時微微聳動的瘦削肩膀,和他后頸上被寒風(fēng)吹得豎起的細碎頭發(fā)。
車子沒有走平時去學(xué)校最近的那條路,而是拐上了一條更遠、但更安靜的沿渠小路。唐徠渠的水在晨光下泛著清冷的光,岸邊高大的白楊樹剛抽出嫩綠的新葉。車輪碾過鋪著細沙的小路,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兩人一路無話,只有風(fēng)聲和自行車鏈條偶爾發(fā)出的嘎吱聲。
不知騎了多久,終于到了陳伯家那排平房最靠邊的一間。小院門開著,院里種著幾畦剛冒出頭的青菜,綠意盎然。陳伯正坐在院中的小馬扎上,就著晨光看一本厚厚的書,手邊放著一個冒著裊裊熱氣的蓋碗——里面泡著香氣獨特的八寶茶,紅棗、桂圓、枸杞、冰糖、茶葉……內(nèi)容豐盛得與這清簡的小院有些格格不入。
“陳伯!”李小滿跳下車。
“哦,是小滿和南星啊。”陳伯抬起頭,扶了扶老花鏡,笑容溫和,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快進來坐。”
屋里陳設(shè)簡單,卻異常整潔。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據(jù)了半面墻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有些書脊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清字跡。
“陳伯,我們……想借點書看?!崩钚M有些局促地說
“好,好?!标惒Σ[瞇地點頭,“想看什么?自己挑。南星知道地方?!?/p>
趙南星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架一角,從一堆舊書中抽出幾本封面有些殘破的書遞給李小滿。是《數(shù)理化自學(xué)叢書》的代數(shù)、幾何分冊!正是她最急需的!雖然舊,但內(nèi)容完整!
“謝謝陳伯!”李小滿如獲至寶。
陳伯看著兩個少年,目光溫和而通透。他端起蓋碗,輕輕吹開浮著的枸杞和桂圓,啜了一口八寶茶,慢悠悠地說:“書是好東西啊。小滿,聽說你喜歡寫點東西?好事。把咱們這賀蘭山下,廠里廠外,雞飛狗跳又熱氣騰騰的日子寫下來,多好。比死讀書強?!?/p>
李小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陳伯會知道她寫日記的事。
陳伯又看向一直沉默的趙南星,眼神更深了些:“南星啊,腦子活絡(luò)是好事。不過,風(fēng)大的時候,鳥都知道要落在枝頭避一避。有些事,急不得。”他意有所指,目光掃過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墻,看到外面風(fēng)聲鶴唳的街道。
趙南星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他低聲應(yīng)道:“嗯,知道了,陳伯?!?/p>
李小滿抱著那幾本珍貴的舊書,坐在趙南星吱嘎作響的自行車后座上,沿著唐徠渠往回走。渠水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比來時溫暖了許多。書頁散發(fā)出的陳舊油墨味,和口袋里那疊父親給的糧票毛票,像兩股暖流,在她心里交匯。
車子騎到家屬院附近一個僻靜的防風(fēng)林旁時,趙南星停了下來。
“給?!彼鋈粡目诖锾统鲆粋€小紙包,塞給李小滿。
李小滿打開,里面是幾片紅艷艷的山楂片,裹著薄薄一層雪白的糖霜。
“解膩?!壁w南星簡單地說了一句,推著車,示意她可以下車了。
李小滿捏著一片山楂片放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一絲清新的果香,沖淡了連日來的沉悶和苦澀。她看著趙南星推著那輛破車走向他家方向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懷里抱著的書,嘴里含著酸甜的山楂片,一種復(fù)雜而溫暖的情緒在心底悄然滋生。賀蘭山巨大的身影在不遠處沉默地佇立著,山腳下的家屬院升起裊裊炊煙,雞鳴狗吠隱約傳來。這雞飛狗跳的日子,似乎也因為有了這點點滴滴的微光,而顯得不那么難熬了。只是,空氣中那股無形的、名為“嚴打”的緊張感,依舊像低垂的烏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趙南星推著自行車的身影,在通往他家那條狹窄的夾道口,微微停頓了一下,才消失在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