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沉重地砸在漆黑的傘面上,再匯聚成渾濁的溪流,順著傘骨邊緣淌下,
滴進腳下早已泥濘不堪的黃土里。我捧著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骨灰盒,
木頭盒子被雨水浸得顏色更深,寒氣透過薄薄一層布料,直往掌心里鉆。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濕透的紙錢燃燒后的焦糊味,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
壓得人喘不過氣。奶奶,就在這冰冷的盒子里。我甚至能感覺到盒子細微的震動,
那是雨滴敲打在上面,還是里面……我不敢再想下去?!鞍⒛?,節(jié)哀順變。
”一個沾著泥點的褲腳挪到我眼前,聲音嘶啞,是住在村尾的二叔公。
他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沉重,帶著一種慣常的、仿佛對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漠然。
他那渾濁的眼珠朝我懷里瞟了一眼,又迅速移開,像被什么燙著了似的。
“你奶奶……一輩子不容易。那老房子,她守了一輩子,現(xiàn)在歸你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
幾乎被嘩嘩的雨聲吞沒,湊近時,
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飯菜的混合氣味直沖鼻腔:“那屋子……嘖,邪性。
你奶奶在的時候還能鎮(zhèn)著點。她這一走……唉,你自己住進去,千萬……千萬小心。
”他話沒說完,又重重嘆了口氣,搖著頭,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泥水里,
很快被灰蒙蒙的雨幕吞沒。小心什么?他沒說。但周圍幾個幫忙料理后事的遠房親戚,
眼神都躲躲閃閃,飄忽不定。他們的竊竊私語像冰冷的蛇,
子(奶奶的名字)當年……唉……”“……房子會‘吃人’的……”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
扎在心上。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盒子,那點微弱的震動感似乎更清晰了。
奶奶最后的樣子猛地撞進腦?!t(yī)院慘白的燈光下,她枯瘦得像一截被風干的柴禾的手,
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氣,死死鉗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瞳孔深處翻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非人的巨大恐懼,
濃得化不開。“阿默……聽奶奶的……”她的聲音嘶啞、破碎,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記住……千萬……千萬別……別照客廳……那面銅鏡!
”“別照……千萬別……”她反復念叨著,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只剩下嘴唇無聲地翕動,
可那恐懼卻凝固在她眼睛里,直到瞳孔徹底渙散,也沒能消散。雨更大了,
噼里啪啦砸在傘上,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親戚們的低語和奶奶臨終時那扭曲、恐懼的臉在腦海里反復交織、放大。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肺里都像是灌滿了泥漿。走吧,無論如何,那老宅,
現(xiàn)在是我的了。推開那扇沉重、吱呀作響的老木門時,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灰塵、木頭腐朽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猛地嗆進喉嚨,激得我一陣咳嗽。屋里的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
只有門口透進來的一點天光,勉強照亮漂浮在空氣中的無數(shù)灰塵顆粒,它們無聲地翻滾著,
像是某種活物。我摸索著找到墻上的開關(guān),啪嗒一聲。
頭頂那盞蒙著厚厚油污和死蠅尸體的昏黃燈泡掙扎著亮了起來,光線微弱得可憐,
僅僅在燈下勉強照出一小圈模糊的光暈,四周的角落和深處,依舊被濃稠的黑暗吞噬著。
客廳里的一切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布,像一個個沉默的、形狀怪異的墳包。
沙發(fā)、八仙桌、靠墻的條案……都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
在昏黃的光線下投下扭曲拉長的影子,如同蟄伏的鬼魅。只有一樣東西是例外。
就在正對著大門的墻壁上,那面銅鏡。它沒有被白布遮蓋。暗沉的黃銅邊框上,
繁復卻模糊不清的古老紋路纏繞著,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泛著幽光。
鏡面本身卻異常地……潔凈。與周圍蒙塵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它光潔如新,
甚至能清晰地映出對面墻上那點可憐的燈光光暈,像一只冰冷的、不眠的眼睛,
幽幽地注視著闖入者。我下意識地避開了鏡面,目光掃過銅鏡下方條案上蒙著的白布。
布面在靠近鏡框邊緣的地方,積著厚厚一層灰,唯獨緊挨著鏡框下方的那一小片區(qū)域,
白布卻異常干凈,像是……像是經(jīng)常有人在那里反復擦拭、觸碰,以至于連灰塵都無法落腳。
一種極其突兀的感覺攫住了我——這鏡面,干凈得像是剛剛被人仔細擦拭過。就在今天?
就在此刻?在我進來之前?誰?心臟毫無預兆地猛跳了一下,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倏地竄上來,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奶奶那句用盡生命最后力氣喊出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鐵錘,
狠狠砸在耳膜上:“千萬別照客廳那面銅鏡!”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客廳,
一頭扎進東側(cè)那間奶奶生前住過的廂房。這里同樣落滿灰塵,
彌漫著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著藥味和歲月的氣息,但至少,沒有那面鏡子。
簡單清理了一下床鋪,拂去積塵,鋪上自己帶來的薄被。疲憊像潮水般涌來,
身體沉重得幾乎要散架。我胡亂吃了點干糧,囫圇吞下,食不知味。窗外,天色徹底黑透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壓得人胸口發(fā)悶。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
反而將這死寂襯得更加瘆人。躺在老舊的木床上,身下的硬板硌得骨頭疼。黑暗中,
感官被無限放大。老宅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活物,
我能清晰地聽到木頭在潮濕空氣中緩慢變形發(fā)出的細微呻吟,
聽到墻角不知名小蟲窸窸窣窣爬過的聲音,聽到自己粗重得不正常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像鈍刀子割肉。就在意識即將沉入混沌的邊緣時,
一種異樣的感覺猛地攫住了我。不是聲音,也不是氣味。是視線。黑暗中,
仿佛有一雙冰冷粘膩的眼睛,穿透了厚厚的墻壁,從客廳的方向,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我猛地睜開眼,在濃稠的黑暗中坐起身,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那感覺太真實了,被窺視、被鎖定的感覺,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得我皮膚發(fā)麻。
我強迫自己冷靜,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死寂。絕對的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我僵硬地躺回去,閉上眼睛,試圖說服自己只是神經(jīng)過敏??蓜傄缓涎?,
那被凝視的感覺又來了!更清晰,更……貪婪。像冰冷的蛇信子舔過后頸。不行!
不能再待在這里!一股沖動驅(qū)使著我,必須離開這張床,離開這個房間!
我摸索著找到放在枕邊的手電筒,冰涼的金屬外殼給了我一絲微不足道的依憑。擰亮開關(guān),
一道昏黃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布滿灰塵的地面和斑駁的墻壁上晃動。我?guī)缀跏酋谥_尖,
一步步挪到門邊,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手抖得厲害,光柱也跟著劇烈搖晃,映照出的影子在墻壁上張牙舞爪。
拉開房門,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陳腐和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客廳像一個巨大的、等待吞噬的黑色洞穴。手電光柱掃過去,
只能照亮前方有限的一小片區(qū)域,四周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然后,
光柱落在了那面銅鏡上。鏡面在手電筒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幽幽的一團模糊光暈。
光暈的中心,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光柱死死地釘在鏡面上,心臟在喉嚨口瘋狂地撞擊。沒有。鏡子里只有手電筒光暈的倒影,
扭曲,晃動,像一團渾濁的黃霧。是我眼花了?是光影的錯覺?還是……就在我驚疑不定,
幾乎要說服自己只是看錯的瞬間——鏡面深處,那片渾濁的黃霧里,極其突兀地,清晰地,
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一個人形的暗影,就站在那團扭曲的光暈后面,一動不動,
正對著我的方向!輪廓的邊緣似乎還在微微地搖曳,如同水中的倒影?!罢l?!
”我失聲尖叫,聲音在空曠死寂的老宅里撞出空洞的回響,顯得無比凄厲和驚恐。
那影子猛地一晃,瞬間沉入了鏡面深處那片渾濁的“霧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冷汗像無數(shù)冰冷的蟲子,瞬間爬滿了我的額頭和后背。
手電筒的光柱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但隨之而來的,
還有一種被愚弄、被挑釁的強烈憤怒和……一種病態(tài)的、無法抑制的探究欲望!那是什么?
是誰?或者……是什么東西?奶奶的警告在腦海里尖銳地回響,像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神經(jīng)。
可那鏡中一閃而過的影子,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全部的好奇心。它就在那里!
它看著我!它想讓我看到什么?混亂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沖撞。
恐懼和憤怒像兩頭兇獸在撕咬。最終,一個瘋狂的念頭壓倒了所有理智——我要看清!
我要知道那鏡子里到底是什么鬼東西!奶奶為什么要那樣恐懼?這房子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這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收緊,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我踉蹌著退回房間,
心臟還在胸腔里狂亂地擂動。目光在黑暗中急切地搜尋,最終落在墻角那個破舊的木柜上。
我記得……那里好像有一截沒用完的白蠟燭。我?guī)缀跏菗淞诉^去,
手忙腳亂地拉開吱呀作響的抽屜,在里面胡亂翻找。指尖觸碰到冰冷光滑的蠟體,
我一把將它抓了出來。沒有火柴!我急得滿頭大汗,像只沒頭的蒼蠅在狹小的房間里亂轉(zhuǎn)。
奶奶的點火方式……對了,灶房!我跌跌撞撞沖出房門,沖進彌漫著柴灰和油煙味的灶房。
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終于在落滿灰塵的灶臺上摸到了那盒幾乎被遺忘的火柴。
“嚓——”第一根火柴,手抖得太厲害,劃斷了,掉在地上?!班辍钡诙?,火星一閃,
只燎了一下火柴頭就滅了?!班辍钡谌?!橘黃色的火苗猛地躥起,
帶著硫磺的刺鼻氣味,瞬間驅(qū)散了灶房門口的一小片黑暗。我顫抖著,
小心翼翼地將火苗湊近那截短短的、裹著灰塵的白蠟燭。燭芯被點燃了,
先是冒出一縷細微的黑煙,隨即,一朵小小的、橘黃色的火焰穩(wěn)定地燃燒起來,
散發(fā)出微弱卻溫暖的光芒,在我劇烈顫抖的手中搖曳不定。豆大的燭火,
成了這無邊黑暗和死寂中,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熱源。它照亮我蒼白汗?jié)竦哪槪?/p>
也照亮前方通向客廳的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那面銅鏡,就藏在那片黑暗的盡頭。
我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腐朽的塵埃味道。
燭火在我急促的呼吸下劇烈地跳動、拉長,
將我的影子扭曲成一個巨大、搖擺不定、張牙舞爪的怪物,投在身后斑駁的墻壁上。
它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隨著我的腳步,無聲地向前爬行、膨脹。一步,
兩步……腳下的木地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每一聲都像是踩在朽爛的骨頭上。燭光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四周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
像冰冷的、粘稠的墨汁,將我緊緊包裹。我甚至能感覺到那黑暗的“重量”和“壓力”,
擠壓著燭光微弱的光圈,試圖將它徹底吞噬。離客廳越來越近。那面銅鏡所在的位置,
仿佛成了整個黑暗宇宙的中心,散發(fā)出一種無形的、冰冷而粘稠的吸力,拉扯著我的腳步,
也拉扯著我的靈魂。終于,我站在了客廳門口。燭光顫巍巍地向前探去,
勉強勾勒出正前方墻壁的輪廓。那面銅鏡,就在那里!
鏡框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幽的、非金非銅的暗沉光澤。那塊原本覆蓋著鏡面的白布,
此刻靜靜地垂在下方,在燭光中顯出一種慘淡的灰白色。然而,更讓我頭皮瞬間炸開的,
是那白布的狀態(tài)!它并非自然垂落。在靠近鏡框下方邊緣的地方,
白布被極其明顯地……掀起了一個角!那掀起的褶皺如此突兀、如此刻意,
就像一只無形的手,剛剛不耐煩地把它撩開了一點點,想要看清外面的世界!
布料的邊緣還帶著一種新鮮的、被強力拉扯過的扭曲感,與周圍沉積的灰塵痕跡格格不入。
一股寒意,比西伯利亞的寒風還要刺骨,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握蠟燭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滾燙的蠟油滴落,燙在手背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此刻心中恐懼的萬分之一。
它動了!這白布……它真的被什么東西動過!就在剛才!就在我點燃蠟燭的這短短幾分鐘里!
那鏡子里……有東西!它知道我來了!它在等著我!它在……邀請我!
奶奶扭曲恐懼的臉和聲嘶力竭的警告再次在腦海里炸開,像燒紅的鋼針扎進神經(jīng)??焯樱?/p>
理智在瘋狂尖叫??祀x開這間屋子!離開這棟該死的老宅!可我的雙腳,
卻像被無形的冰釘牢牢地釘在了原地。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那被掀開一角的慘白布幔,
像一張咧開的、無聲獰笑的嘴,充滿了致命的誘惑。它背后隱藏的東西,
那冰冷的、未知的真相,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的恐懼和理智一起瘋狂地撕扯、吞噬。不!
我要看!我必須看!就算是死,我也要看清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讓奶奶如此恐懼!
是什么盤踞在這座老宅里!
一股混雜著絕望、瘋狂和毀滅欲的力量猛地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
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向前跨出一步!
顫抖的、沾滿冷汗的手,完全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決絕,
死死地抓住了那塊冰涼滑膩的白布!用力!
“嗤啦——”布匹被撕裂的刺耳聲響在死寂中爆開,如同鬼哭。白布被整個扯落下來,
飄然墜地,像一片失去生命的巨大尸骸。燭光!
那一點微弱卻凝聚了我全部生命熱量的橘黃色燭光,在布幔落下的瞬間,
毫無遮攔地、直直地投射到了那面古老而詭異的銅鏡鏡面之上!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被拉長成令人窒息的永恒。光潔如水的鏡面,清晰地映出了燭火,
映出了我手中緊握的蠟燭,
那張因為極度恐懼和瘋狂而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臉——慘白、汗?jié)?、瞳孔因驚駭而放大到極限,
嘴角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是的,那是我的臉。清晰無比。但……僅僅維持了不到半秒鐘!
那清晰的影像,像一塊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劇烈地扭曲、蕩漾開來!
鏡面仿佛變成了粘稠的液體,我的倒影被拉扯、變形、破碎,如同一個可怖的哈哈鏡!
緊接著,鏡中的一切猛地向中心坍縮、旋轉(zhuǎn),形成一個急速攪動的、渾濁的漩渦!漩渦深處,
顏色變得無比詭異,暗沉、污濁,像是沉淀了百年的污血和淤泥!漩渦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