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冰冷。像被硬摁進一口積年不刷的醬缸，粘稠滑膩的污穢爭先恐后地糊住了口鼻耳眼，
腥銹的鐵味混著泥土腐敗的氣味死死往喉嚨深處鉆。一絲氣兒都透不過來了，
每一次微弱本能的反抗，只會引來那污穢的黑暗更兇狠的報復(fù)——如冰冷的章魚觸手，
盤絞收縮，碾碎肺里最后一點稀薄的空氣。鈍痛。一下，一下，沉實鈍重。
不是刀鋒劃開皮肉的利索，是鈍鐵錘子狠狠砸在脆弱的骨關(guān)節(jié)上，
發(fā)出“咔”、“噗”的悶響，骨頭碎裂的鈍音裹挾著皮肉承受重擊后綻開的濕漉聲響，
隔著渾濁的水聲傳來，攪得五臟六腑都在打顫。
“嗚……妹妹啊……”一個婦人壓得極低的嗓音，偏又透著針尖般細利的哭腔，斷斷續(xù)續(xù)，
穿透這死地，
怎的……這般糊涂……行下這等……辱沒門楣的丑事來……”像一根淬滿了惡毒針尖的細針，
精準地扎進黑暗，狠狠刺穿了凝固的絕望。屈辱！排山倒海的屈辱！那不是我的！
嗡——仿佛燒紅的烙鐵捅穿了心口，一股尖銳到撕裂魂魄的灼痛猛地炸開！它比意識更快，
像積壓萬年的地火瞬間沖破巖層！“嗬——”氣流強行撕開幾乎黏合的喉管，
帶著喉頭撕裂的痛意和濃烈的血腥鐵銹味，兇猛地撞進枯竭的肺腑?！鞍 ?！
”一聲短促慘烈的尖叫在不遠處撕裂空氣，
緊接著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銳響和杯盤碗盞稀里嘩啦墜地碎裂的清脆聲響。光線，
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刺入眼球。猛地睜開！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鐵塊，視線渾濁晃動，
充斥著刺目的光暈和扭曲的重影。疼！身體每一個角落都在尖銳地報警。后腦勺，背脊，
手臂大腿骨頭……鈍器反復(fù)重擊留下的無數(shù)個痛點瘋狂地灼燒、跳躍！腦子混沌成一團漿糊，
憑著求生本能，我試圖掙扎著用手臂撐起上半身。該死！胳膊軟得像煮爛了的面條，
剛抬離冰冷地面不到一寸，一陣劇烈眩暈如同鐵錘砸來，天旋地轉(zhuǎn)，
整個人就要再次重重砸回那片黏膩濕冷的地面！后背撕裂的痛楚提前預(yù)警般地炸開。
視野在眩暈和劇痛中頑強地、一點點凝聚。眼前，是一雙驚惶亂蹬、連連倒蹭的腳。
上好的石榴紅綾面繡花鞋，鞋尖嵌著兩顆碩大的、圓滾滾的東珠，此刻那鞋面沾了泥污，
珠光也失了光彩。鞋子之上，是一角華貴無比、蹙金鑲寶的纏枝牡丹紋裙裾，
那金線在晃動的光影中閃著虛假的光澤，布料隨著主人身體的劇烈顫抖而不斷波動。
我竭力抬高視線。一張妝容精致、原本刻意掛著沉痛悲憫的臉，此刻像是被凍僵了一般。
那眼角虛假的紅潤和欲滴未滴的淚珠凝固了，
那雙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因極度震驚而圓睜的眼眸深處，
凝固的得意和快意被洶涌而上的、無法置信的驚恐迅速覆蓋、吞噬。
精心描繪過的紅唇微微張開，劇烈地抖動著，唇色在剎那間褪成了青灰的死灰。王氏。
禮部尚書府名正言順的大娘子，當家主母。原主“云姨娘”記憶里，
最后看到的也是這張臉——那張在燭光搖曳下遞過一碗滾燙藥湯的、泛著冷酷笑意的臉。
此刻，這張臉孔上的驚恐如此真實。
氣味奇怪的湯藥被死死捏住下巴灌下去時灼燒喉嚨的劇痛……以及眼前這張被恐懼占據(jù)的臉！
這些碎片裹挾著尖銳刺骨的恐懼和如同火山巖漿般翻騰的恨意，
蠻橫地沖撞進我（葉佳瑤）的意識里！喉頭腥甜翻涌，濃重的鐵銹味幾乎要將我淹沒。
目光艱難地越過王氏扭曲的臉，掃向稍遠處花廳的門檻外。
幾張仆婦的臉慘白得像剛刷了石灰的墻壁，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從眼眶里滾落出來，
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忘了尖叫，更忘了該干什么。更遠的回廊角落里，
影影綽綽擠著好些個穿著不同顏色比甲的丫鬟、粗使仆役的身影，
顯然是被這場駭人風波吸引來的各院下人，一個個瑟瑟發(fā)抖，探頭探腦，
眼神里除了恐懼就是茫然?！肮怼?、活鬼啊——！
” 先前那個驚叫的婦人終于找回了自己尖叫的力氣，聲音嘶啞變形，
像是被掐住了喉嚨擠出來的絕望慘嚎。一片被恐慌凍僵的死寂，被這聲嚎叫悍然劈裂。
空氣似乎猛地緊縮了一下，無數(shù)無形的弦驟然繃緊到極致。我卻在這極度的死寂和混亂中，
猝然捕捉到了另一個極端的聲音——來自這具瀕死軀殼的最深處，
那幾乎烙印在骨髓和血液里的悲鳴和怨毒，如同被囚禁萬年的地底冥河，轟然倒灌而上，
沖破喉關(guān)！那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不是我”的嘶鳴似乎仍在耳邊嗡鳴回蕩。
我撐在冰冷青石板上的手，指甲蓋里全是凝結(jié)成塊的暗紅血污。
視線艱難地掃過這具身體——淺青色細麻料的襦裙早已破碎不堪，
浸透了暗紅、污黑和泥土的混合物，狼狽地裹在千瘡百孔的身子上。裙擺撕裂，
露出一小截青紫發(fā)黑、腫脹變形甚至皮開肉綻的小腿，那上面布滿了可怕的棍棒捶打痕跡。
什么衣衫不整與人廝混？這分明是被摁著腦袋，執(zhí)行私刑往死里打的刑場！
“呵……” 一聲短促的、從胸腔深處被血腥氣擠壓出來的冷笑，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怨毒，
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擠出。周圍瞬間陷入一種更深、更刺骨的寂靜，
連遠處池塘魚尾拍打水面的輕微“嘩啦”聲都清晰可聞。
視線終于艱難地、仿佛生銹的門軸般轉(zhuǎn)動著，越過王氏那張驚懼失色的臉，
投向那燈光搖曳、陰影幢幢的花廳深處。燈光昏暗處，那冰涼堅硬的花圃旁，
倒著一個同樣凄慘的身影。粗布短打包裹的年輕身體——小廝阿誠，
以一種絕非常人能做出的詭異角度扭曲著，四肢軟塌塌地歪在身體兩側(cè)，
關(guān)節(jié)處呈現(xiàn)不自然的反折。他身下的青石板地面，一大片暗褐色的血漬早已干涸凝結(jié)，
如同潑灑上去經(jīng)年的臟漆。他的頭微微側(cè)歪著，臉朝向我們這邊，眼睛睜得溜圓，
眼珠卻像兩顆蒙塵的劣質(zhì)玻璃珠，凝固著臨死前的絕望、痛苦和不甘，
渾濁無神地“看”過來。那張年輕的臉上，肌肉因瞬間的劇痛和死亡恐懼而扭曲痙攣，
凝固成一種極其怪異可怖的表情。口鼻間，大片黑紅色的血漿已經(jīng)凝固發(fā)硬。
胃部猛地一陣劇烈抽搐，強烈的惡心感夾雜著物傷其類的冰冷戰(zhàn)栗，瞬間沖上喉嚨口。
葉佳瑤的法醫(yī)本能被這景象劇烈地刺激著。我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壁，壓下那翻江倒海的感覺。
這不是單純的死亡！尸僵凝固的僵硬肢體角度，大片暗紫紅色且指壓不褪色的沉墜尸斑，
中飛速閃過現(xiàn)代警校法醫(yī)課上關(guān)于尸體現(xiàn)象的時間圖譜——這景象與圖譜上的案例高度吻合！
“尸僵明顯，呈彌漫固定狀，”葉佳瑤那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聲線，
在我思維深處極其清晰地響起，“尸斑大片暗紫紅，浸潤至皮下組織，
0°……”專業(yè)判斷瞬間刺穿了混亂和劇痛：“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個半時辰（七小時）之前！
”這結(jié)論如同冰錐，瞬間將所有混亂的記憶碎片釘在邏輯的鐵板上。
云姨娘記憶中那瘋狂的捶打、掙扎、求饒，都是發(fā)生在死亡之后！真正的死亡時間點，
遠早于所謂的“捉奸”時刻！迷魂藥……對了！原主被打死前，
似乎就是被強行灌下了那碗滾燙的東西才失去反抗能力的……目光如同獵犬，
帶著冰冷的審視，掃過身側(cè)狼藉的地面。一個摔成幾瓣的青釉瓷碗碎片，散落在不遠處。
在那些染著可疑褐色藥渣的碎瓷片旁邊，躺著一方素錦手帕，帕子滾著細密的鎖邊，
角落繡著一個精致的“嫻”字，正是王氏的閨名。此刻，帕子邊緣沾染了塵土和不明污跡，
略顯臟污。在那方手帕旁邊，靠近一塊碎裂瓷片的地方，似乎有一點點不起眼的灰白色粉末，
極為細小，不仔細看幾乎與灰塵無異。帕子的一角，落在那被踩踏過的塵土上，
有一小片布料顏色浸潤得比其他地方深，
更特別的是——凝著幾粒極其微小、如鹽粒般的白色晶體顆粒！
若非葉佳瑤那種近乎變態(tài)的、被法醫(yī)專業(yè)課折磨出來的細致觀察力，
在混亂的光線下根本不可能察覺！“啊！妹妹！” 王氏的聲音猛地拔高八度，
那假模假式的哭腔像生了銹的鐵片相互摩擦，又尖又利，
還有面目……從地下再爬起來呀……” 她一邊用那條繡著繁復(fù)牡丹的昂貴絲帕拼命捂著臉，
手抖得像在篩糠，一邊強行擠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們府里的臉面……竟還敢……驚擾滿堂賓客……你……你的魂魄……” 她似乎還想說什么，
卻猛地噎住了。因為有人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花廳通往內(nèi)廊的月洞門處。
一襲雨過天青色的直裰，清淡素雅的顏色卻襯得那人影挺拔如崖壁孤松，
于喧囂污濁中遺世而立。他就那樣靜立在內(nèi)廊入口的陰影處，仿佛早已站了許久，
方才那一番掀破屋頂?shù)捏@恐鬼怪戲碼，竟未能牽動他面上分毫表情。衣袂垂落，紋絲不動。
禮部尚書故尚卿膝下的嫡長子，故卿歌。庭中的燭光吝嗇地照亮了他小半邊側(cè)臉。
那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五官如同最苛刻的匠人用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肌膚在光線下透出近乎冷感的質(zhì)地。眉骨英挺，鼻梁窄直而高聳，薄唇緊抿，
天然帶著一股不近人情的清冷。尤其那雙眼睛，如同蘊藏了千年古玉的深潭，幽邃無底，
此刻平靜地掠過庭中一片狼藉，落在我這滿身血污、掙扎著支起上半身的身影上。
那目光平淡至極，沒有驚詫，沒有鄙夷，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對滿地血腥的側(cè)目，
仿佛只是在評估一件擱錯了位置的、不太重要的舊瓷器。
僅僅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審視。只是他垂在身側(cè)、握著象牙骨扇柄的手指，
極其細微地收攏了一下，指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隱隱有青筋浮顯，
捏得那扇骨發(fā)出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咯”聲。一息之間，
周遭凍結(jié)的空氣仿佛被這微不可察的力道擾動，產(chǎn)生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就在這一瞬，
我的視線猛地撞進了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
滋啦——像高壓電線忽然擦過潮濕地面迸出的火星！
無數(shù)細小的、炸開的銀白色電光順著我們交匯的視線瘋狂竄動！
一股陌生而極其強烈的悸動、渴望混合著無邊無際的酸楚委屈，
如同海嘯般從這具身體（云姨娘）的靈魂深處轟然席卷上來，瘋狂撞擊著我的意識壁壘。
視線瞬間被一陣洶涌的水霧模糊了。好家伙！殘留意念這么猛？！
葉佳瑤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猛地用牙齒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劇痛像一道刺骨的冰流，
瞬間貫穿腦髓，將那該死的淚意強行壓了回去。“嘖嘖，”我故意拖長了聲調(diào)，
喉嚨撕裂般嘶啞的聲音在死寂的庭院里像把破鋸子，“好濃的酒氣……嘿，
還是上好的陳年花雕？王夫人，”我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動作牽扯到額角的傷口，
疼得我齜牙咧嘴，目光卻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故卿歌的臉上，語氣充滿了挑釁，
“喂我喝的時候，還真破費呢。夠不夠勁兒？”故卿歌那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
似乎掠過一絲極淺極淡的波紋，快得如幻覺。但他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壓了一下。
王氏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的毛都炸開了，厲聲尖叫起來，聲音刺耳欲裂：“放屁！
你……你這不知廉恥的賤婢！死到陰曹地府還敢血口噴人誣陷主母！
分明是你……你夜里和這下賤種吃酒尋歡！醉后…醉后干出那等豬狗不如的勾當！
如今尸身被驗……竟還敢攀咬到我頭上！”“吃酒？酒后亂性？
”我從鼻腔里哼出極冷的一聲笑，牽動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王大娘子，
不如您屈尊降貴，湊近點兒，
好好聞聞——”我費力地抬手指向那方素錦手帕和旁邊摔碎的瓷片以及地面上的粉末痕跡，
“你那寶貝帕子旁邊……撒出來的那點兒白面粉似的東西……是桂花糖粉？
還是……什么專讓人昏頭轉(zhuǎn)向的好寶貝？聞著，味兒正不正？
”地面上那點極不起眼的灰白色粉屑，以及帕角那幾?？梢傻慕Y(jié)晶鹽粒，
瞬間引來了在場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
尤其是有眼尖的丫鬟注意到了帕角上更深的浸染痕跡和晶體。“胡說！胡說八道！
”王氏的臉瞬間褪盡血色，又猛地漲成豬肝色，聲音徹底變形，尖利刺耳，
“哪……哪里有什么粉末！那不過是……是藥！藥渣！
是怕你這骯臟身子再禍害別人……給你備下的！是你自己掙扎打翻了藥碗！
”她色厲內(nèi)荏地喊叫著，身邊幾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也忙不迭地點頭，但眼神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