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喧囂,酒氣氤氳。絲竹管弦,衣香鬢影,全都攪在濃稠得化不開的空氣里。
琉璃盞中的琥珀光映著李云溪迷離的眼,眼前人影幢幢,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
她指尖冰涼,卻燙得厲害,胡亂又灌下一杯。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起一片混沌的野火,
燎得四肢百骸都失了控。目光跌跌撞撞,穿過觥籌交錯的人影,終于死死釘在對面席上。
那里坐著新科狀元郎薛子陽。青竹般挺拔的脊背,月白色錦袍一絲不茍,
襯得他越發(fā)清冷孤絕,與這滿殿的浮華格格不入。他微垂著眼,指尖捏著一只素白茶盞,
仿佛周遭的喧囂與他毫不相干。只是那過分挺直的脊背線條,在李云溪模糊的視線里繃緊,
像一張拉滿的、無聲的弓。一股蠻橫的燥熱猛地竄上心頭,燒盡了最后一絲清明。
父皇平日里寵溺的話語又在耳邊嗡嗡作響:“朕的云溪,看上什么,只管取來便是。
” 那聲音此刻如同魔咒?!叭怼彼?,搖搖晃晃站起身,
腳下虛浮得像踩在云端。周遭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地聚焦過來,
像細(xì)密的針,扎得她皮膚發(fā)緊,卻又奇異地被酒意隔絕在外。
她徑直穿過那片陡然安靜下來的浮華,裙裾掃過冰涼的金磚,帶起細(xì)微的摩擦聲。目標(biāo)清晰,
直指那個月白的身影。薛子陽在她撞過來的瞬間抬起了頭。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眸子,
此刻清晰地映出她踉蹌的身影,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收縮了一下,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沒有避開,也沒有起身,只是握著茶盞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李云溪不管不顧,帶著一身濃郁的酒氣,整個人失了重心,猛地撞入他懷中。
清冽的、帶著墨香和冷松氣息的味道瞬間包裹了她,奇異地壓下了些許翻騰的燥熱,
卻又勾起了更洶涌的浪潮。她幾乎是憑著本能,滾燙的手胡亂地探向他腰間玉帶,
指尖笨拙而急切地?fù)概潜涞挠窨邸!斑菄}”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薛子陽的身體驟然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弦。她感覺到他胸膛下傳來擂鼓般的心跳,
震得她手心發(fā)麻。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推開她,可那手在空中僵了一瞬,
最終卻只是虛虛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道,握住了她作亂的手腕。那力道,像禁錮,
又像……引燃。李云溪才不管這些。玉帶松脫,她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
雙手狠狠抓住他前襟的月白錦袍,猛地向兩邊撕扯!
“嗤啦——”裂帛聲尖銳地撕裂了宮宴虛假的笙歌。那上好的云錦,
在李云溪蠻橫的力道下脆弱得像一張薄紙,從胸口一直裂到腰腹。
大片緊實(shí)的胸膛肌膚暴露在暖融的燭光和無數(shù)驚駭欲絕的目光下。薛子陽悶哼一聲,
呼吸陡然急促。他不再有任何阻止的動作,任由她推搡著、撕扯著,踉蹌后退幾步,
撞翻了身后的小幾。杯盞果碟嘩啦碎了一地,狼藉不堪。混亂中,李云溪只覺腳下一絆,
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重重地壓著他倒了下去。冰涼堅硬的金磚硌著背脊,
身上卻壓著一具滾燙的、帶著陌生清冽氣息的身體。李云溪最后的意識里,
只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鎖著她,
里面翻涌著她完全看不懂的、近乎灼燙的暗流。額角似乎被什么柔軟滾燙的東西極快地擦過,
快得像幻覺。然后,無邊的黑暗便吞噬了一切。***頭痛欲裂。
李云溪是被自己腦子里敲打的痛楚錘醒的。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勉強(qiáng)掀開一條縫,
刺目的天光便毫不留情地扎了進(jìn)來。她呻吟一聲,下意識地想抬手遮眼,
卻發(fā)現(xiàn)手臂酸軟得抬不起來。意識如同沉船后的浮木,一點(diǎn)一點(diǎn)艱難地拼湊。陌生的床帳頂,
陌生的熏香氣息……還有,身體深處傳來的、無法忽視的、陌生又清晰的酸痛感。
昨夜宮宴……醉酒……薛子陽……撕碎的錦袍……零碎卻驚心動魄的畫面猛地沖撞進(jìn)腦海,
瞬間擊碎了所有殘存的混沌。李云溪“嚯”地一下坐起身,錦被滑落,
露出身上同樣陌生的、質(zhì)地精良的寢衣。環(huán)顧四周,這分明是宮中某處偏殿的臥房!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她做了什么?
她對那個清冷孤傲的狀元郎做了什么?!“郡主,您醒了?
” 貼身侍女翠微小心翼翼地推門進(jìn)來,手里捧著洗漱用具,臉色卻白得像紙,眼神躲閃,
不敢看她?!按湮?!”李云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昨夜……昨夜后來……我……”翠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埋得低低的,
聲音帶著哭腔:“郡主……昨夜您……您醉得厲害,在宴上……對薛大人……陛下震怒,
下令將您安置在此處醒酒……薛大人他……他……”“他怎么了?!
”李云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把Υ笕恕槐菹聠为?dú)召去了御書房問話……”問話?
李云溪只覺得渾身冰冷。父皇會怎么問?薛子陽又會怎么說?她強(qiáng)撐著酸軟的身體下床,
腿一軟,差點(diǎn)跌倒,被翠微慌忙扶住?!案拢∥乙ヒ姼富?!”她咬著牙命令,
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無論后果如何,她必須立刻去面對。
剛被翠微攙扶著勉強(qiáng)梳洗完畢,換上一身素凈宮裝,掩蓋住眼底的青黑和滿身的狼狽,
殿外便傳來了內(nèi)侍尖細(xì)的通傳:“陛下口諭,傳云溪郡主御書房覲見!”該來的,
終究躲不過。李云溪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邁步走出偏殿。每一步,
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通往御書房的宮道仿佛被無限拉長,沿途灑掃的宮人紛紛垂首避讓,
但那一道道低垂的眼簾下,李云溪幾乎能感覺到無處不在的窺探和無聲的指摘。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御書房厚重的朱漆大門敞開著。李云溪踏進(jìn)去的瞬間,
便感到兩道目光沉沉地壓在了自己身上。一道來自龍案后身著明黃常服的父皇,臉色沉郁,
眼神復(fù)雜難辨。另一道,則來自御案下方靜立的身影——薛子陽。
他換了一身嶄新的深青色常服,一絲不茍,襯得身姿越發(fā)挺拔如松。低垂著眼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只有緊抿的薄唇,
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qiáng)。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離,
與昨夜被她壓在身下時的模樣判若兩人,卻更讓她心頭發(fā)緊?!皟撼肌崩钤葡韲蛋l(fā)干,
屈膝行禮,聲音艱澀?!靶辛??!被实鄣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打斷了她的請安。他銳利的目光在李云溪蒼白的臉上停頓片刻,又轉(zhuǎn)向下首靜立的薛子陽,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考量。殿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沉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shí)質(zhì),
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皇帝緩緩開口,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死寂的空氣里:“云溪昨夜言行無狀,有失皇家體統(tǒng)。然事已至此,
薛卿亦為朝廷新銳棟梁,為保全雙方聲名,朕決意——”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下方兩人,
最終落在薛子陽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施恩的意味,沉聲宣布:“將云溪郡主,
賜婚于新科狀元薛子陽。擇吉日完婚。”賜婚?!這兩個字如同驚雷,
在李云溪腦中轟然炸響。她猛地抬頭看向父皇,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父皇竟要用這種方式來掩蓋她犯下的荒唐?保全皇家顏面?那她呢?薛子陽呢?他們算什么?
她下意識地看向薛子陽,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只見薛子陽一直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望向龍座上的帝王,
里面再無半分沉靜,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決絕。他撩起袍角,
雙膝重重跪落在冰涼的金磚之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陛下!”他的聲音不大,
卻異常清晰,帶著玉石俱碎的堅定,瞬間撕裂了御書房凝滯的空氣,
“臣——”薛子陽挺直了脊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利刃,
擲地有聲地砸在御書房光可鑒人的金磚上:“不愿!
”“轟——”李云溪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一片空白。
方才因父皇賜婚而升起的震驚、屈辱、茫然,瞬間被一股更猛烈、更尖銳的冰錐狠狠刺穿!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口碎裂的聲音,伴隨著薛子陽那兩個字在空曠大殿里的冰冷回響。
不愿。如此清晰,如此決絕,如此……不留余地。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
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臉上最后一點(diǎn)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
帶來鉆心的疼痛,卻遠(yuǎn)不及心口萬分之一。她猛地抬眼,死死盯住那個跪得筆直的身影。
他依舊低著頭,只能看到烏黑的發(fā)頂和挺直的頸項(xiàng)線條,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倔強(qiáng)。
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此刻在她眼中,徹底化作了淬毒的羞辱之刃,
將她昨夜所有的荒唐、今晨所有的忐忑,連同她身為郡主的最后一絲尊嚴(yán),當(dāng)眾凌遲!
皇帝的臉色瞬間鐵青,眼中醞釀著雷霆風(fēng)暴。御書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被抽干,
連呼吸都變得奢侈而沉重。李云溪能感覺到父皇的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掃過,
帶著怒其不爭的震怒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難堪?!把ψ雨枺 被实鄣穆曇舻统恋每膳?,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你可知你在說什么?”薛子陽的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臣惶恐!然此等大事,關(guān)乎臣一生清譽(yù)志向,臣不敢欺心!郡主金枝玉葉,
臣出身寒微,實(shí)不敢高攀,亦不愿以如此方式……污了郡主清名!請陛下收回成命!
”好一個“不敢高攀”!好一個“污了清名”!李云溪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他寧愿冒著觸怒天顏的風(fēng)險,寧愿背負(fù)抗旨不遵的罪名,也要當(dāng)眾拒婚!他是在告訴所有人,
他薛子陽,清清白白的狀元郎,
被她李云溪——這個仗勢欺人、不知廉恥的郡主——給玷污了!他用最決絕的方式,
將昨夜她強(qiáng)加于他的屈辱,千倍萬倍地、赤裸裸地砸回她的臉上!屈辱如同滾燙的巖漿,
瞬間淹沒了她。昨日宮宴的碎片,
些撕扯、那些糾纏、那些混沌中感受到的滾燙心跳和僵硬身軀……此刻都成了最惡毒的嘲諷,
狠狠鞭撻著她的神經(jīng)。她成了整個皇城最大的笑柄!一個被當(dāng)眾拒婚的、不知廉恥的郡主!
“好……好一個不愿……”李云溪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嘶啞、冰冷,
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感。她緩緩地、一步步走上前,越過跪伏在地的薛子陽,
徑直走到龍案之前?!案富?,”她屈膝行禮,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兒臣……亦不愿?!彼鹧?,看向面色鐵青的皇帝,
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燼:“強(qiáng)扭的瓜不甜。薛大人既有凌云之志,不屑攀附皇家,
兒臣……亦不屑強(qiáng)求?!闭f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地上那個讓她恨到骨髓里的人,轉(zhuǎn)身,
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走出了這座讓她窒息、讓她尊嚴(yán)掃地的御書房。
身后,是皇帝壓抑的怒斥和薛子陽沉默如石的背影。陽光透過高窗灑在她身上,
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片徹骨的冰涼。***御書房內(nèi)的驚雷,
毫無意外地瞬間炸響了整個京城。“聽說了嗎?云溪郡主宮宴醉酒,
竟把新科狀元給……那個了!”“我的天!真的假的?那可是金枝玉葉啊!”“千真萬確!
聽說鬧得可大了,陛下當(dāng)場就要賜婚呢!”“賜婚?那狀元郎呢?”“嘿!這才是最絕的!
薛狀元當(dāng)場拒婚!‘臣不愿’!那三個字,嘖嘖,擲地有聲??!當(dāng)著陛下的面兒!”“嚯!
硬骨頭??!連郡主都敢拒?”“可不是嘛!這下有好戲看了??ぶ鞯哪樛臄R?
皇家的臉往哪擱?”“要我說,這狀元郎也是條漢子!寧折不彎!
被郡主那樣……還能守住讀書人的氣節(jié),不容易!”“可憐薛大人,寒窗苦讀,
好不容易金榜題名,卻遭此無妄之災(zāi),被郡主……唉,清譽(yù)算是毀了大半了!”“毀?
我看未必!拒婚這一出,反倒顯出他的風(fēng)骨來了!倒是郡主……嘖嘖,平日看著高貴,
沒想到……”“噓!小聲點(diǎn)!不要命了?”流言如同瘟疫,
在酒肆茶樓、深宅大院、街頭巷尾瘋狂蔓延。每一個版本都繪聲繪色,
將宮宴那夜的“香艷”與御書房的“剛烈”添油加醋。
李云溪的名字成了放蕩與跋扈的代名詞,而薛子陽,
則成了被權(quán)貴玷污、卻寧死不屈的清流象征。“郡主府”三個燙金大字,此刻在李云溪眼中,
如同燒紅的烙鐵。府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卻隔不斷那無形的、如芒在背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
連府里的下人,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都壓著嗓子,眼神躲閃,生怕觸了她的霉頭。
翠微端著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進(jìn)來,看著自家郡主坐在窗邊,望著庭院里蔫蔫的芭蕉,
背影單薄而僵直,心疼得直掉眼淚?!翱ぶ鳎嗌儆靡稽c(diǎn)吧……外面那些混賬話,
您別往心里去……”李云溪沒回頭,也沒動。窗外的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意亂。不往心里去?
如何能不往心里去?那一聲聲“不愿”,像淬了毒的針,日夜不停地扎在她的心上。
那些流言蜚語,更如附骨之蛆,啃噬著她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她李云溪,
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憤怒的火苗在屈辱的灰燼里死灰復(fù)燃,越燒越旺。憑什么?
憑什么他薛子陽可以扮演受害者,博盡天下同情?憑什么她就要背負(fù)所有的罵名?
她醉酒失態(tài)是錯,可他呢?他當(dāng)時為何不推開?為何不反抗?那緊握她手腕的力道,
那眼中翻涌的暗流……難道都是假的?一個荒謬又清晰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他在演戲!從昨夜宮宴開始,他就在演!演那清冷自持的君子,
演那無辜被辱的受害者,演那不畏強(qiáng)權(quán)的硬骨頭!他利用她的荒唐,踩著她的尊嚴(yán),
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悲情的清流偶像!“呵……”一聲冰冷的嗤笑從李云溪唇邊溢出。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的繡墩?!翱ぶ?!”翠微嚇了一跳?!叭?,
”李云溪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把本郡主昨日換下的那身宮裝,
還有……那件撕爛的東西,給我找出來!”翠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
臉色瞬間煞白:“郡主!那……那等污穢之物,還是趕緊燒了……”“找出來!
”李云溪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立刻!
”翠微被她眼中的寒意懾住,不敢再多言,慌忙退了出去。不一會兒,
翠微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進(jìn)來。托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