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突然對我溫柔:“乖囡,今晚跟奶奶去拜山神。”全村人看著我被推下祭品洞,
山神卻憐惜地接住了我。“他們不要你,我要?!鄙倌晟衩鞯闹讣鈸徇^我額頭的血。
回村后他們叫我“鬼女”,朝我扔石頭。當(dāng)村長兒子舉著柴刀沖來時(shí),
山神在晨光中化作巨狼。金色瞳孔掃過瑟瑟發(fā)抖的村民:“誰傷她,我滅誰族。
”他轉(zhuǎn)頭蹭了蹭我掌心:“別怕,以后我疼你?!?--奶奶的手第一次撫過我頭發(fā)時(shí),
帶著陳年糯米酒的甜腥氣。那點(diǎn)溫?zé)嵴丛谟湍伌蚓^的發(fā)絲上,陌生得讓我后背發(fā)僵?!肮脏?,
”她的聲音像揉進(jìn)太多糖的糯米糕,膩得能粘住喉嚨,“今兒是你十五整生日,
晚上……跟奶奶去拜拜山神老爺,求他保佑你?!碧梦堇锕饩€昏暗,空氣凝滯,
只有角落那臺老舊的座鐘,發(fā)出單調(diào)遲緩的“咔噠”聲,仿佛每一次擺動都耗盡了力氣。
奶奶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昏黃的電燈泡下顯得格外清晰,
每一條皺紋都像是精心雕琢出的偽裝。她渾濁的眼珠深處,一絲冰冷的算計(jì)一閃而過,
快得像冬夜刮過破窗欞的風(fēng),卻在我心上狠狠剜了一下。我垂下眼皮,
盯著自己那雙洗得發(fā)白、腳趾頭快要頂破的舊布鞋,沒應(yīng)聲。十五年,
這雙手從未為我梳過頭,這雙眼睛里也從未有過此刻這層虛假的溫存。這突如其來的“好”,
比灶膛里冰冷的灰燼更讓人心頭發(fā)毛。夜里,山風(fēng)如同無形的鬼爪,撕扯著稀疏的林子,
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奶奶枯瘦卻鐵鉗般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她幾乎是拖拽著我,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跋涉。腳下厚厚的腐葉層散發(fā)著濃重的霉?fàn)€氣味,
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她另一只手里提著一盞用紙糊的燈籠,
微弱昏黃的光暈在風(fēng)里劇烈地?fù)u晃著,只能勉強(qiáng)照亮腳下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那光影在奶奶臉上跳躍,把她平日里刻薄麻木的神情扭曲成某種詭異的、活物般的猙獰。
每一次燈籠晃動,都像是黑暗里一張窺伺的怪臉一閃而沒?!暗搅?,就這兒!
”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興奮,猛地將我往前一搡。
我踉蹌著撲到一片被踩得光禿禿的泥地上。眼前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像一張巨大而貪婪的嘴,突兀地撕裂在山崖邊。洞口邊緣參差不齊的石棱,
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冷硬、濕漉漉的青光。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處,
一股陰冷潮濕的寒氣無聲無息地涌上來,瞬間就裹住了我裸露在外的腳踝和小腿,冰冷刺骨。
洞口邊緣散落著一些東西,
、褪了色的虎頭布鞋;幾枚邊緣磨損、沾滿泥污的銅錢;還有一截?cái)嗔训?、顏色發(fā)暗的紅繩。
這些東西像被隨意丟棄的垃圾,又像某種殘酷儀式的殘骸,無聲地訴說著被遺忘的結(jié)局。
“跪下!給山神老爺磕頭!”奶奶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我腳底板竄上頭頂,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我想跑,
雙腿卻像被那洞口的寒氣凍住,沉重得不聽使喚。我猛地扭頭看向奶奶,
想從那張熟悉的臉上找到一絲猶豫或憐憫。然而,沒有。月光下,她的臉像一塊生鐵,
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完成使命般的亢奮。那眼神,看我的時(shí)候,
和看一只待宰的雞沒有任何區(qū)別。“奶奶……”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最后的乞求。
“喊什么喊!”她厲聲打斷,眼中最后一點(diǎn)偽裝的溫情徹底撕碎,
只剩下赤裸裸的厭惡和急迫,“賠錢貨!養(yǎng)你十五年,該是你報(bào)答的時(shí)候了!
山神老爺要新娘子,那是你的福氣!”話音未落,
那雙枯瘦如柴、布滿老繭的手猛地從背后狠狠推向我的肩胛!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
我連一聲驚叫都來不及發(fā)出,身體便像一片枯葉般驟然失去平衡,
直直地朝著那張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口栽了下去!風(fēng)在耳邊發(fā)出凄厲的尖嘯,
失重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心臟。我徒勞地伸出手,指尖只抓到了冰冷的、滑膩的石壁邊緣,
留下幾道帶血的指痕。身體急速下墜,洞口的月光迅速縮小成頭頂一個慘白冰冷的圓點(diǎn),
奶奶那張因用力而扭曲的臉,成了我在人間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沒有預(yù)想中粉身碎骨的劇痛。下墜感驟然停止,
我落入了一個冰冷的、帶著奇異清冽氣息的懷抱。黑暗濃稠得化不開,
只有幾縷微弱的、不知從何處滲入的月光,在洞壁上投下幽幽的磷光。我驚魂未定,
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額頭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溫?zé)岬囊后w順著眉骨流下,
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劇痛中,借著那微弱如螢火的磷光,
我看清了接住我的“東西”。那是一個少年。他懸浮在離地半尺的虛空中,
銀色的長發(fā)如同最上等的月光織就的錦緞,無聲地流淌在身后,絲絲縷縷,無風(fēng)自動。
他穿著一身式樣奇古、看不出材質(zhì)的素白袍子,衣袂在某種無形的氣流中微微起伏。他的臉,
精致得不似凡人,膚色是冰雪般的冷白,毫無一絲活人的血色。唯有眉心處,
一點(diǎn)極淡的、仿佛隨時(shí)會熄滅的朱砂印記,是這冰冷面容上唯一的暖色。他閉著眼,
長長的銀色睫毛覆蓋下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整個人像一尊被遺忘在時(shí)光長河里的玉雕,冰冷、完美,卻又透著一股死寂般的沉眠氣息。
我落在他臂彎里,輕得沒有一絲分量。他依舊閉著眼,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墜落和他無關(guān)。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我額頭傷口流下的血,一滴,又一滴,砸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
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就在這滴血觸碰到他衣襟的剎那,異變陡生。他眉心那點(diǎn)朱砂印記,
猛地亮了起來!如同一顆驟然被點(diǎn)燃的微小火種,散發(fā)出灼目的、帶著暖意的紅光!緊接著,
他那長長的、覆蓋著冰霜般的銀色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然后,他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瞳孔是純粹、深邃、仿佛蘊(yùn)藏著熔金與烈陽的金色!
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穿透亙古洪荒的威嚴(yán)與審視,瞬間驅(qū)散了周遭濃重的黑暗,
將整個洞窟映照得如同白晝降臨!這雙金色的眼眸緩緩轉(zhuǎn)動,最終,
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模樣——渾身臟污,衣衫襤褸,額角淌著血,
因?yàn)闃O致的恐懼和疼痛而瑟瑟發(fā)抖,狼狽得像只剛從泥坑里撈出來的小貓。
冰冷的、帶著玉石般質(zhì)感的指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我額角的傷口邊緣。
那觸感奇異,既冷冽,又仿佛帶著一絲細(xì)微的電流?!啊蹎幔俊币粋€聲音響起,
清越如山澗流泉,卻又帶著一種初醒般的生澀與低沉,在這寂靜的洞窟里清晰地回蕩。
這聲音里沒有質(zhì)問,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帶著困惑的關(guān)切。我完全呆住了,
巨大的恐懼和這匪夷所思的遭遇讓我失去了所有反應(yīng),只能僵硬地躺在他冰冷的臂彎里,
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他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像是讀懂了這無聲的恐懼和絕望。
那冷玉般的指尖沒有離開我的傷口,反而極其輕柔地拂過,
一股奇異的、清涼如雪水的氣息順著他的指尖滲入皮膚,額角那火燒火燎的劇痛,
竟奇跡般地迅速平息了下去。那金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漣漪。
他的目光越過我狼狽的模樣,投向洞口那早已消失的、代表著人世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低下頭,那雙熔金般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我,
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斬釘截鐵的力量。那清越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字一句,
清晰地鑿進(jìn)我的耳朵,也鑿進(jìn)了我十五年來荒蕪一片的心田:“他們不要你,我要。
”***我活著爬回了村子。當(dāng)我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中,帶著滿身泥污、額角凝固的血痂,
獨(dú)自出現(xiàn)在村口那條唯一的小路上時(shí),整個村子像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鬼??!是鬼女!她回來了!”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王寡婦,手里的水瓢“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
水潑了一腳,她臉色煞白,指著我的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這聲尖叫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原本在井臺邊打水、在門前喂雞、在院子里劈柴的村民,
像見了鬼一樣,“呼啦”一下全涌了出來。他們擠在路兩邊,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
臉上混雜著極度的恐懼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嫌惡。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吧缴窭蠣?shù)募榔贰趺纯赡芑钪貋恚俊薄靶靶?!太邪性了?/p>
定是被山里的精怪附身了!”“你看她額頭那血印子!鬼畫符??!沾上要倒大霉的!
”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嗡作響的毒霧,將我包圍。有人開始往地上狠狠啐唾沫,
仿佛要驅(qū)趕什么不潔之物。很快,不只是口水。一塊尖利的石子“嗖”地破空而來,
狠狠砸在我的小腿骨上,鉆心的疼讓我一個趔趄。緊接著,
更多的土塊、爛菜葉子、甚至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干牛糞,如同冰雹般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滾!滾出我們村!”“鬼女!喪門星!”“別讓她把晦氣帶回來!”叫罵聲越來越惡毒,
越來越響亮。我低著頭,用胳膊護(hù)住頭臉,咬緊牙關(guān),拼命把涌上喉嚨的哽咽和淚水憋回去。
身體上的疼痛麻木了,心卻像被丟進(jìn)了冰窖,又被無數(shù)雙腳踩踏。
奶奶那張?jiān)诙纯谠鹿庀陋b獰推搡的臉,此刻和眼前這些瘋狂叫囂的面孔重疊在一起,
扭曲成同一張名為“厭惡”的圖騰。我跌跌撞撞地沖回那個所謂的“家”。
那間低矮破敗的柴房,依舊彌漫著熟悉的潮濕霉味和灶灰的氣息。奶奶正佝僂著腰,
在灶臺前熬著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聽到動靜,她猛地回頭。
當(dāng)她看清站在門口、狼狽不堪的我時(shí),那張老臉?biāo)查g褪盡了血色,
變得像灶膛里掏出來的冷灰一樣慘白。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塞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仿佛白日里真見了索命的厲鬼。她手里的木勺“啪嗒”一聲掉進(jìn)鍋里,濺起滾燙的米湯。
“你……你怎么……”她干癟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
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扼住了脖子,后面的話被極度的恐懼堵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看著她,這個給了我十五年冷眼、最終親手將我推入地獄深淵的“親人”。沒有質(zhì)問,
沒有哭喊,甚至連一絲怨恨的表情都欠奉。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憊,
從那雙剛剛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里彌漫開來。這眼神比任何控訴都讓奶奶害怕,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抖得如同秋風(fēng)里的落葉。
我沉默地穿過灶間彌漫的稀薄蒸汽和驚懼的目光,
徑直走向柴房角落那個用幾塊破木板和稻草勉強(qiáng)搭成的“床”。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踏在早已被碾成齏粉的心上。
我蜷縮進(jìn)那堆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稻草里,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臂彎。
柴房的門被奶奶從外面“哐當(dāng)”一聲死死關(guān)上,還傳來落鎖的“咔嚓”聲,
以及她帶著哭腔的、語無倫次的祈禱和咒罵,隔著薄薄的門板飄進(jìn)來。
黑暗和熟悉的霉味重新包裹了我。額角的傷已經(jīng)不疼了,被那冰冷指尖拂過的地方,
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奇異的清涼。洞窟里那雙熔金般的眼睛,那句“他們不要你,我要”,
在耳邊清晰地回響起來。這聲音像一道微弱卻無比堅(jiān)韌的光,
穿透了柴房厚重的黑暗和門板外惡毒的喧囂,固執(zhí)地照進(jìn)我冰冷絕望的心底。
“他……是真的嗎?” 我蜷縮在稻草堆里,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膝蓋。
外面世界的喧囂、恐懼和惡意,像隔著厚厚的、污濁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只有那個洞窟里的畫面,那雙金色的眼睛,那句斬釘截鐵的話,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