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一只修行千年東北大鵝妖。俺就稀罕人間這熱乎氣兒，俺就嫁給了俺家的趙鐵柱。
日子美得很。直到有一天，俺家婆婆對俺說：翠花啊，我想吃鵝蛋。1.俺叫翠花。
擱這嘎達活了整一千年了。是只鵝妖。正經(jīng)修煉過。可修煉哪有當(dāng)凡人媳婦兒舒坦？
俺就稀罕人間這熱乎氣兒。特別是俺家鐵柱。那漢子，實誠，心眼好。跟俺過了二十年了。
一點沒嫌棄俺笨手笨腳。主要剛變?nèi)四菚海_丫子老想劃水。日子美是美。
就一點賊膈應(yīng)人。俺這身子骨不爭氣！每隔三天，準(zhǔn)得像大公雞打鳴兒。得下一顆鵝蛋！
圓滾滾，白生生的。下就下吧。關(guān)鍵是俺自個兒下的！想想這玩意兒被端上桌。
被誰嚼了……艾瑪！比生吞癩蛤蟆還惡心！所以啊。每回下完蛋。俺就跟做賊似的。
吭哧癟肚。把那熱乎蛋揣懷里。月黑風(fēng)高。溜到后院地窖最里頭。地窖放秋菜、酸菜缸。
俺相中酸菜缸后頭那犄角旮旯。背陰，潮濕。堆著破麻袋爛筐頭子。耗子打那兒過都得迷路！
俺就把蛋悄摸碼那兒。用破麻袋蓋嚴(yán)實。二十年了。下了多少顆？
俺掰手指頭腳趾頭也算不清！那些日子太久、發(fā)霉的“老古董”。俺隔段時間就偷偷處理掉。
挖深坑埋了。只留下些“新鮮”的。還有那些廢蛋殼。總覺得是俺的“戰(zhàn)績”。
堆那兒像個“家底”。眼下地窖里。少說攢了幾十顆能瞅的蛋。
外加一大堆風(fēng)干發(fā)硬的舊蛋殼。小山似的！這天晌午。日頭暖烘烘。一家人圍炕桌啃大餅子，
喝糊糊粥。俺婆婆，精神頭賊足。眼神兒倍兒利。吸溜完最后一口粥。咂咂嘴。
眼珠子一轉(zhuǎn)悠。“鐵柱他媳婦兒啊。”婆婆慢悠悠開口。調(diào)門兒平常。落到俺耳朵里像炸雷。
“娘這陣子嘴里沒味兒，身子發(fā)虛?！彼D了頓，咂摸嘴。眼神飄忽。
“老想著那口……鵝蛋了?！薄奥犝f那玩意兒最補氣養(yǎng)人！”“集市上賣得老貴了！
”“趕明兒瞅見有賣的，或誰家有了?！薄澳憬o娘淘換倆回來唄？
”“娘就想嘗嘗原汁原味的鮮氣兒！”“煮煮就成！”“吧嗒！”俺手里筷子掉桌上了。
磕碗沿上，脆響。心忽悠一下子蹦到天靈蓋！渾身血唰地涼半截！鵝蛋？！煮了吃？！
2.那可是俺自個兒下的玩意兒啊！“哎喲我的媽呀！”俺聲音劈叉。頭搖成撥浪鼓。
“可不行！可不行啊娘！”“您老別信那瞎話！”“鵝蛋腥氣拉轟，埋汰著呢！
”“聞著都犯惡心！”“一股子怪味兒！”“殼子厚，煮不透！”“蛋黃噎死個人！
”“哪有咱家老母雞下的土雞蛋香？”“油汪汪的！”“您老饞蛋了？”“俺這就去灶房！
”“立馬給您臥倆糖心荷包蛋！”“保證比鵝蛋強百倍千倍！”俺說得又快又急。
唾沫星子快噴出來。恨不得把鵝蛋說成毒藥。婆婆撩眼皮瞅俺。眼神深得像老林子水潭子。
看不透底。她“嗯”一聲。沒再堅持?？赡茄凵裣裥〉蹲印Ｔ诎成砩瞎我幌?。
又似有若無瞟瞟后院方向。俺后背汗毛噌地立起來！完犢子了！這老太太聞到風(fēng)兒了？
俺地窖寶貝疙瘩可別露餡兒！婆婆話像燒紅針。扎俺心尖尖上。坐立難安。
白天看誰都像偷蛋賊。婆婆炕頭納鞋底。錐子扎鞋幫子?！班坂?，噗嗤”。
每下像扎俺藏蛋麻袋上！俺端糊糊碗。手直哆嗦。公公蹲雞窩邊撒谷子。
“咕咕咕”逗老母雞。慢條斯理樣子。在俺眼里像琢磨煮俺的蛋！俺掃地手都僵了。
最瘆人是俺家鐵柱。坐門檻擦寶貝老獵槍。槍管子擦得锃亮。太陽底下反冷森森光。
那光晃俺眼。俺激靈靈打冷戰(zhàn)。擦槍架勢像磨刀！磨刀霍霍向鵝蛋？！婆婆臉在俺腦子里晃。
尤其她說“煮煮”、“嘗鮮氣兒”時眼神。綠幽幽。像餓狼！不行，坐不住了！
必須去地窖瞅瞅！那地方比閻王殿揪心！3.好不容易熬到夜深人靜。鐵柱炕那頭呼嚕震天。
拉風(fēng)箱似的。俺屏住呼吸。像片羽毛。一點點挪下炕。披小薄襖。光腳丫子踩冰涼地面。
一步一挪往后院摸。月亮挺亮。院子里影影綽綽?？瓷抖枷癫毓?。風(fēng)吹柴火垛子。
“嗚嗚”怪響。嚇俺心快蹦出來。摸到地窖破木門。嘎吱響。
混合泥土、霉味、酸菜發(fā)酵氣撲面。俺心跳得像揣活兔子。“咚咚咚”撞肋骨。摸黑往下走。
腳下黏糊糊。不知踩著啥。憑千年熟悉感。繞過壇壇罐罐。直奔深處腌酸菜大缸。到了！
俺深吸氣。又腥又冷空氣嗆得想咳嗽。硬憋住。顫抖手扒拉開擋路破麻袋。
黑暗里手憑記憶摸向大缸后角落……空的？！手感不對！一股寒氣嗖地從腳底板竄天靈蓋！
俺不信邪。使勁往里劃拉。手指頭冰冷泥地上摸索。劃拉到蛋明顯少很多！不像平時堆滿！
“不能吧？”俺心里哀嚎。整個人撲過去。兩只手狹窄旮旯里瘋狂摸索。
指尖碰到一堆圓溜溜涼冰冰東西。蛋！還在！但俺心猛沉下去！不對！數(shù)量少得邪乎！
俺哆嗦著。小心翼翼把剩下蛋一個個摸出。排地上。借地窖高處小通風(fēng)口透進可憐月光。
俺數(shù)了又?jǐn)?shù)……一顆，兩顆，三顆……十顆，十一顆……就剩十幾顆了！
旁邊還有一堆俺舍不得扔舊蛋殼！小山矮了一截！俺腿一軟。撐不住。
“噗通”坐旁邊巨大酸菜缸沿上！冰涼缸壁激俺一哆嗦。顧不上了。腦瓜子嗡嗡響。
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像小溪順后脊梁淌?！罢l？！”“哪個挨千刀干的？！”“偷俺的蛋？！
”“偷走快一半了？！”俺捂心口。那地方疼得厲害。像被狠狠剜走一大塊肉！
4.又氣又怕。渾身止不住抖。要了老命??！攢多年家底。一夜沒了一大半！
剩下十幾顆蛋和蛋殼。孤零零躺那兒。嘲笑俺無能！完了完了。日子沒法過了！家里進賊了！
能是誰？婆婆？公公？還是……鐵柱？俺那實誠漢子也……艾瑪，不敢想！
俺癱坐冰冷酸菜缸上。感覺天塌了。第二天。俺頂倆碩大黑眼圈?？醇依锩總€人都像偷蛋賊。
婆婆端糊糊碗?！白塘铩蔽帽秲喉?。俺心跟著一抽抽。她咂摸鵝蛋味兒？
享受表情刺俺眼睛疼！公公背手院子溜達。時不時瞅……空氣？俺神經(jīng)繃緊。
老頭子琢磨哪兒能弄到蛋？眼神咋那么賊？鐵柱扛鋤頭下地前。習(xí)慣性拍身上灰。
俺覺得他拍偷蛋沾上蛛絲馬跡！不行。光瞎猜沒用。得探探口風(fēng)。先拿最親漢子開刀。
他嫌疑不小。晚上吹燈。躺被窩。鐵柱累一天。沾枕頭迷糊。俺像烙餅翻來覆去。
聽他均勻呼吸。鼓足勇氣往他懷里蹭蹭。捏嗓子裝閑聊。“當(dāng)家的，睡沒？
”俺手指頭輕戳他硬邦邦胳膊?！班拧瓫]呢…咋了媳婦兒？”鐵柱含含糊糊應(yīng)。帶濃重睡意。
“也沒啥大事兒?！卑彻首鬏p松?！熬汀桶尺@兩天吧。”“總覺得后院地窖不太平！
”“老聽里頭有動靜兒。”“吱吱嘎嘎?！薄跋窈淖涌袞|西?！薄坝窒瘛裼猩斗v。
”“你說，咱家地窖招耗子了吧？”“別把酸菜、秋菜禍禍了！”“那可都是娘心頭好！
”俺把“娘心頭好”咬賊重。鐵柱黑暗里翻身。面朝俺。帶點被吵醒不耐煩?！暗亟?？
”“哦，說地窖啊…”“前天吧。”“娘說缸里酸菜不夠味兒?！薄跋霌苾深w洗洗再腌腌。
”“俺有空就下去趟?！薄罢α耍空嬗泻淖涌兴岵烁琢?？”“明兒瞅瞅去，下點耗子藥。
”“前天？！”“你下地窖了？！”俺“嗷”一嗓子坐起。聲音劈叉。5.黑夜里格外尖利。
“你…你下去撈酸菜了？！”“那你…那你看見啥了沒？！”俺心提嗓子眼。
感覺下一秒蹦出來砸他臉上！鐵柱被嚇一跳。徹底清醒。跟著坐起。莫名其妙看俺黑影輪廓。
“看見啥？”“黑咕隆咚?！薄熬兔岵烁讚苾深w菜唄！”“還能看見啥？
”“耗子也沒瞅見?。 薄澳憬駜赫厥?？”“一驚一乍，跟撞邪似的？
”他伸手想摸俺額頭。俺嚇得往后一縮。趕緊“噗通”躺下。被子蒙頭。聲音悶悶。
“沒…沒啥！真沒啥！”“可能…可能俺聽岔劈了！”“睡吧睡吧！明兒早起呢！
”心臟胸腔瘋狂擂鼓。震得耳朵嗡嗡響。完了完了。他下去了！他說沒看見。誰知道呢？
黑燈瞎火。萬一腳丫子踢到？萬一手碰到？艾瑪，越想越怕！一宿瞪眼到窗戶紙發(fā)白。
腦子里全是“露餡了”、“被發(fā)現(xiàn)”。鐵柱暫時糊弄過去?？伤蔷洹跋氯扑岵恕毕窀?。
扎更深。婆婆嫌疑噌噌漲。老太太精著呢！得再探探她。瞅婆婆灶房揉面蒸窩頭。
俺擼袖子湊過去。堆一臉假笑。“娘，俺幫您和面！”“力氣活兒哪能讓您老干！
”婆婆眼皮沒抬。干瘦有力手把面團摔案板?！芭?！啪！”響。跟打仇人似的。
鼻子里“哼”一聲。俺學(xué)揉面。小心往主題引?！澳铮?/p>
您老那天說想吃鵝蛋……”“俺心里一直惦記呢！”“可您不知道?！薄澳峭嬉鈨赫娌缓门?！
”“聽說鵝下蛋挑時候。”“還不定點?！薄安幌裨奂依夏鸽u一天一個。”“不過娘想吃。
”“俺肯定上心！”“回頭俺啥也不干。”“就……就多去集上轉(zhuǎn)轉(zhuǎn)！”“淘換倆新鮮的！
”“一準(zhǔn)兒給您弄來！”俺信誓旦旦。觀察她反應(yīng)。婆婆手動作頓頓。抬眼皮。
渾濁精光眼斜睨俺。嘴角扯皮笑肉不笑弧度。聲音陰森森帶寒氣?！昂撸Z蛋？
”“好東西啊！”“拔了那身白毛。”“扔大鐵鍋里?！薄疤聿窈?。
”“大火咕嘟咕嘟一燉……”她故意停頓。咂咂嘴。像嘗到滋味。“……湯，白得像奶！
”“肉，嫩得入口即化！”“那才叫香！叫鮮！”“比啥雞湯鴨湯強百倍！
”“拔毛”、“燉湯”幾字。牙縫里擠出來。帶狠勁兒貪婪。像冰錐子扎俺耳朵。
俺后脖頸子“嗖”一下。汗毛倒豎！6.一股涼氣順脊椎骨竄下！手一抖。
剛抓面粉“噗”全灑前襟上。白乎乎一片?！鞍?！”俺手忙腳亂拍打。婆婆看俺狼狽樣。
又“哼”一聲。眼神像看待宰的鵝。俺心里拔涼。完了。老太太絕對惦記上了！那眼神語氣。
危險性杠杠的！十有八九她干的！公公也不能放過。老頭兒平時糊涂蔫吧。誰知是不是裝的？
萬一是深藏不露老賊？下午。瞅公公蹲院角落編柳條筐。俺拿掃把假裝掃地。挪到他身邊。
左右看看沒人。壓低聲音神神秘秘?！暗?，跟您老說個怪事兒！”公公抬布滿褶子臉。
眼神茫然。慢吞吞問?！鞍?？啥…啥事兒啊？”“鵝蛋！最近邪性得很！”俺湊更近。
聲音壓極低?！奥犝f集上有賣的。
”“可俺總覺著……”“俺這心里頭直犯嘀咕啊……”俺停頓觀察?！暗弦姸嘧R廣。
”“幫俺琢磨琢磨?！薄霸奂疫@……是不是招啥不干凈東西了？”“黃皮子？
”“還是啥玩意兒？”“專門惦記鵝蛋的？”公公一臉褶子皺起。更迷茫。眨巴渾濁老眼。
慢悠悠一字一頓問?！暗?？啥…啥蛋？”“咱家……雞……又下蛋了？”“下…下哪兒了？
”“我…我瞅瞅？”他放編一半筐。顫巍巍要站起往雞窩走。表情要多無辜多無辜。
像聽不懂鵝和雞。俺被他噎得夠嗆。一口氣堵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得。這架勢。
老頭兒連雞鵝分不清。指望他偷蛋？7.不如指望耗子給貓當(dāng)伴娘！懸著心稍微放一丟丟。
看他茫然老臉。俺覺得一拳打棉花上。憋屈。試探一圈。丈夫撈酸菜沒見著（他說）。
婆婆像饞瘋（沒承認(rèn)）。公公分不清雞鵝（沒心眼兒）?？傻按_確實實少大半！
俺心非但沒落。懸得更高。像被細(xì)線吊萬丈懸崖邊?；位斡朴啤ｋy道真進外賊？
還是……他們合伙蒙俺？又一個被焦慮啃噬夜晚。鐵柱身邊睡沉。呼嚕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