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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硯傷霜 筆尖旅行 96519 字 2025-06-04 16: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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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日總是來得突然。

前一日還是暑氣蒸騰,一場夜雨過后,晨起便覺涼意沁骨。杜仲縮了縮肩膀,將單薄的粗布衣衫裹緊,指尖因寒意而微微發(fā)紅。他蹲在仁心堂的后院井臺邊,用力搓洗著一盆沾染藥漬的白布。水很冷,凍得指節(jié)生疼,但他早已習(xí)慣。 京城百年藥鋪“仁心堂”內(nèi),藥香氤氳,苦中帶甘的氣息縈繞在木梁之間。

“阿仲!前堂的甘草不夠了,快去庫房取!”

廚房里傳來嬸娘尖利的嗓音。杜仲應(yīng)了一聲,抽出手,快步穿過回廊。

仁心堂是京城百年老字號,前堂寬敞明亮,藥柜上整齊排列著數(shù)百個紫檀木抽屜,每個抽屜上都用金漆標(biāo)著藥名。此刻尚未到開診的時辰,只有幾個伙計在打掃。他低著頭匆匆走過,卻聽見老醫(yī)師徐世安的聲音從診室傳出:

“……此癥當(dāng)以《傷寒論》少陽病篇論治,小柴胡湯加減……”

杜仲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

他屏住呼吸,悄悄貼近門縫。徐世安正在教導(dǎo)他的嫡傳弟子,聲音低沉嚴(yán)肅:“若見口苦咽干,目眩,再加黃芩三錢……”

他默默在心里重復(fù),舌尖不自覺地抵著上顎,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珍貴的字句嚼碎了咽下去。

“杵在那兒作甚?!”

后腦突然挨了一記暴栗。杜仲痛得眼前發(fā)黑,踉蹌著扶住墻才沒跌倒。回過頭,叔父杜明德陰沉的臉近在咫尺。

“庫房在反方向,你耳朵聾了?”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整日鬼鬼祟祟,跟你爹一個德行!”

“發(fā)什么呆?!”

杜明德將他拽進(jìn)庫房,指著墻角麻袋:“把甘草切片,辰時前送到前柜!”

庫房昏暗潮濕,杜仲輕車熟路地摸到存放當(dāng)歸的抽屜。正當(dāng)他彎腰取藥時,前堂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清場!蘇府大少爺問診,閑雜人等退避!” 杜仲端著藥碾穿過回廊時,前堂的喧嘩聲已經(jīng)傳到了后院。

他本不該好奇——在仁心堂做了十年學(xué)徒,叔父杜明德最厭惡他“探頭探腦”??赡顷嚹_步聲太過特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丈量過似的,連青磚地面的回聲都透著股冷清的規(guī)矩。

“阿仲!”廚娘在灶間喊他,“把新碾的茯苓粉送前柜去!”

他低頭應(yīng)是,卻在轉(zhuǎn)角處頓住了腳步。

前堂八扇雕花門大敞,秋陽斜斜地鋪進(jìn)來,將一道修長身影鍍上金邊。那人一襲月白直裰,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隨著步伐輕晃,像凝固的月光。

即使隔著半個廳堂,杜仲也能看出這位公子面色蒼白得不尋常。他眼下泛著淡青,唇色卻艷得突兀,仿佛有人用朱砂筆在雪宣上點(diǎn)了一抹。可他的脊背挺得筆直,行走時廣袖垂落的弧度都帶著種刻意的優(yōu)雅,像一柄收入鮫鞘的名劍——華貴,且暗藏鋒芒。

“蘇公子安好。”徐世安的聲音難得帶上幾分鄭重,“老朽已備好茶席,請移步內(nèi)室診脈?!?/p>

杜仲的指尖突然發(fā)麻。

蘇家?!

江南藥材巨賈,傳聞中其種植的靈草藥效奇佳,一株便能價值連城。而眼前這位……

“有勞徐老。”

那聲音比他想象的更清冷,像玉簪劃過冰面。杜仲看著那人轉(zhuǎn)身時衣擺蕩開的弧度,突然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道細(xì)疤——形如蛇信,正巧卡在指節(jié)褶皺處。

他的心一緊,藥碾“咣當(dāng)”砸在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在突然安靜下來的藥鋪里格外刺耳。

"什么人?"蘇家家丁厲喝一聲,眨眼間就沖過來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

杜仲被拽到前堂,踉蹌著跪倒在地。他低著頭,能感覺到蘇硯瑾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小的......小的是店里的配藥伙計,驚擾了公子,罪該萬死!"他刻意粗著嗓子告罪。

"無妨。"蘇硯瑾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卻帶著久病之人才有的輕微氣促,"起來吧。"

杜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身,仍不敢抬頭。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的話,小的叫杜仲。"

"杜仲..."蘇硯瑾輕咳兩聲,"倒是味好藥。你在這里多久了?"

"十年有余。"

"十年..."蘇硯瑾若有所思,"那你應(yīng)該認(rèn)得不少藥材了?"

掌柜的急忙插話:"這小子笨手笨腳的,就會干些粗活..."

"我在問他話。"蘇硯瑾淡淡一句就讓掌柜的噤若寒蟬。他轉(zhuǎn)向杜仲,"你說。"

杜仲鼓起勇氣抬頭,正對上蘇硯瑾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如墨般漆黑,卻因久病而顯得格外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他心頭一跳,趕緊垂眸答道:"《本草綱目》載藥一千八百九十二種,小的雖不能全識,常用三百余味還是認(rèn)得的。"

"哦?"蘇硯瑾似乎來了興趣,"那我考考你——寒癥入肺,咳而氣逆,當(dāng)用何藥?"

杜仲不假思索:"當(dāng)以麻黃宣肺,杏仁降氣,甘草調(diào)和。若痰多可加半夏,若汗出可去麻黃加五味子。"

蘇硯瑾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問:"若是久咳傷陰呢?"

"久咳多虛,當(dāng)以養(yǎng)陰為主。沙參、麥冬、玉竹均可選用,但需辨明是肺陰虛還是腎陰虛..."杜仲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趕緊閉嘴。

蘇硯瑾卻輕輕笑了起來,轉(zhuǎn)向身旁的老仆:"李叔,你看如何?"

那老仆上下打量著杜仲,低聲道:"年紀(jì)雖輕,倒像是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比那些只會開人參鹿茸的庸醫(yī)強(qiáng)多了。

蘇硯瑾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竟見了血絲。老仆大驚失色,杜仲卻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公子此癥非單純寒癥,乃是寒熱錯雜,郁久化火傷及肺絡(luò)。若只用溫補(bǔ),必如火上澆油!"

杜仲的話音剛落,蘇硯瑾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每一聲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住胸前的衣襟,月白色的綢緞在指間皺成一團(tuán)。

"公子!"老仆李叔慌忙上前攙扶。

蘇硯瑾擺擺手,從袖中抽出一方素白帕子掩住嘴唇。當(dāng)他移開帕子時,杜仲分明看到上面洇開了一朵刺目的紅梅。

藥鋪內(nèi)瞬間亂作一團(tuán)。徐世安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卻被蘇硯瑾抬手制止。這位貴公子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卻仍保持著令人心驚的鎮(zhèn)定。

"老毛病了,不礙事。"蘇硯瑾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煩請徐老按舊方配藥便是。"

杜仲站在原地,雙腿仿佛生了根。他見過這種咳血——三年前父親離世前,也是這樣突然咳出血絲,然后一日比一日嚴(yán)重,直到...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還不滾下去!"杜明德壓低聲音呵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后院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杜仲被拽得踉蹌,卻在轉(zhuǎn)身瞬間又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忍不住回頭,正看見蘇硯瑾身形一晃,整個人向前栽去。

"公子!"

驚呼聲中,杜仲掙脫了叔父的手。他沖上前時,蘇硯瑾已經(jīng)倒在李叔懷里,雙目緊閉,唇邊還掛著血絲。那張俊美的臉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白瓷裂開了細(xì)紋。

"讓開!"徐世安推開眾人,手指搭上蘇硯瑾的腕脈,眉頭越皺越緊,"氣血兩虧,陰寒內(nèi)盛...快準(zhǔn)備參湯!"

杜仲站在人群邊緣,目光卻死死盯著蘇硯瑾垂落的手——那只手修長蒼白,無名指上的蛇形疤痕此刻顯得尤為刺目。一個模糊的記憶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多年前的雨夜,父親醉酒后曾含糊提到"蘇家"和"蛇毒"...

"參湯來了!"

伙計端來熱氣騰騰的參湯,徐世安正要喂下,杜仲卻突然擠到前面:"不能喝!"

所有人都愣住了。杜明德臉色鐵青,揚(yáng)手就要打他:"小畜生,這里輪得到你說話?"

杜仲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半邊臉火辣辣地疼,卻仍堅(jiān)持道:"蘇公子這是寒毒攻心,參湯性溫,反會催動毒性!"

"胡說八道!"徐世安厲聲呵斥,"你懂什么醫(yī)理?"

杜仲跪在蘇硯瑾身旁,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輕輕掀開他的衣領(lǐng)——頸側(cè)果然浮現(xiàn)出幾道若隱若現(xiàn)的青紋,如同毒蛇蜿蜒。

"是'寒髓癥'!"杜仲聲音發(fā)顫,"《玉機(jī)真藏論》有載,此癥忌用溫補(bǔ),當(dāng)以通絡(luò)為先。"

藥鋪內(nèi)一片死寂。杜明德的臉色突然變得異常難看,他死死盯著杜仲,眼中閃過一絲杜仲讀不懂的恐懼。

"你...你怎么會知道..."徐世安驚疑不定地看著那些青紋,又看向杜仲,"《玉機(jī)真藏論》乃醫(yī)家秘典,你從何處得見?"

杜仲抿緊嘴唇。他當(dāng)然不能說是偷偷翻看過徐世安珍藏的醫(yī)書,更不能提起父親留下的那幾頁殘卷。

李叔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小子,你若真有辦法,快救我家公子!蘇家必有重謝!"

杜仲深吸一口氣:"需要川烏、雪蓮、牛黃...還有一味引子——龍腦香。"

"川烏有毒!"徐世安失聲道。

"以毒攻毒。"杜仲已經(jīng)起身奔向藥柜,手指飛快地在各個抽屜間移動,"寒髓癥本就不是普通寒癥,而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杜明德不知何時擋在了藥柜前,眼中寒光閃爍:"杜仲,你想害死蘇公子不成?"

杜仲與叔父對視,第一次沒有退縮:"叔父,蘇公子若有三長兩短,仁心堂擔(dān)待得起嗎?"

這句話戳中了杜明德的軟肋。他臉色陰晴不定,終于側(cè)身讓開。

杜仲取齊藥材,飛快地研磨成粉。他的動作嫻熟得不像一個只干粗活的學(xué)徒,每一分力道都恰到好處。藥碾在他手中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仿佛某種古老的咒語。

"取井水調(diào)服。"他將配好的藥粉遞給李叔,"公子醒來后,需避風(fēng)三日。"

李叔遲疑地看向徐世安,老醫(yī)師盯著那碗泛著奇異藍(lán)光的藥湯,終于緩緩點(diǎn)頭。

藥湯灌下后不過半刻,蘇硯瑾的睫毛輕輕顫動,隨即睜開了眼睛。那雙如墨般漆黑的眸子先是茫然地掃過四周,最后落在杜仲臉上。

"是你..."他的聲音虛弱卻清晰,"你救了我?"

杜仲跪伏在地:"小的僭越了。"

蘇硯瑾在李叔攙扶下慢慢坐起,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杜仲低垂的頭:"你方才說的'寒髓癥',是從何處知曉的?"

杜仲的后背滲出冷汗:"小的...偶然在一本殘卷上見過類似記載。"殘卷?"蘇硯瑾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可是《玉機(jī)真藏論》的殘頁?"

杜仲心頭一震,不敢作答。父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那幾頁殘破紙張,確實(shí)題頭寫著《玉機(jī)真藏論》幾個字,但他從未對人提起過。蘇硯瑾似乎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答案,突然對李叔道:"去告訴杜掌柜,我要帶這個伙計回蘇府。"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藥鋪內(nèi)。杜明德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蘇公子,這不合規(guī)矩!杜仲是我杜家的人,怎能"杜掌柜。"蘇硯瑾淡淡打斷他,"令侄精通藥理,卻因身份所限無法施展才華。我愿以重金聘他為蘇家藥行首席藥師,不知杜掌柜可否割愛?"

杜明德臉色鐵青,手中算盤啪地摔在地上。杜仲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

滿堂寂靜。

杜仲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雙腿發(fā)軟。

杜仲呆若木雞。就在今早,叔父還派人來傳話,說已經(jīng)給他"杜仲"這個身份安排了親事——對方是五十多歲的喪偶縣丞,愿意出高價娶個懂藥理的"女婿"繼承家業(yè)。他正愁無處可逃.......

"怎么,不愿意?"蘇硯瑾挑眉。

杜仲撲通跪下:"小的愿意!只是......"他咬牙道,"小的有些私事未了,恐給公子添麻煩。"

蘇硯瑾了然一笑:"無妨。蘇家最不怕的就是麻煩。"他示意老仆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這是訂金。明日我派人來接你。"

待蘇家一行人離去,掌柜的狠狠戳著杜仲的額頭:"你小子走大運(yùn)了!不過我可警告你,蘇家水深得很,那位大少爺看著和氣,實(shí)則......"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聽說前兩個大夫都沒好下場!"

杜仲摸著懷中暗藏的銀針和父親留下的醫(yī)書手稿,心中既忐忑又有一絲期待?;蛟S,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機(jī)會——既能逃離叔父掌控,解開他心中謎團(tuán)。又能以醫(yī)者身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機(jī)會。


更新時間:2025-06-04 16: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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