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觀的日子,難得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的靜好。
晨鐘暮鼓里,囡囡追著尾巴蓬松如云的小山貓精在回廊下瘋跑,清脆的笑聲驚飛檐角打盹的灰雀。二寶趴在寒潭邊的大青石上,小胖手托著腮幫子,看潭底白璃偶爾翻動帶傷的潔白鱗片,蕩開一圈圈柔和的漣漪。大寶則端坐在云溪身側,有模有樣地捧著一本泛黃的《清靜經》,小眉頭微蹙,努力辨認著上面的字跡。
蘇婉柔的魂魄安靜地盤踞在識海一隅,灶糖的暖香氤氳彌漫。她看著大寶磕磕絆絆地念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心里那點小小的滿足感,像被陽光曬暖的溪水,潺潺流淌。然而,當大寶念到后面一句“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時,“惡”字卡住了。
“云姨…這個字…”大寶指著書頁,小臉微紅。
“惡(wù),厭惡的意思。”云溪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耐心。
“哦…”大寶點點頭,繼續(xù)往下,沒念兩句,又卡在“淵”字上。
蘇婉柔心里那點暖意,像被投入一顆小石子,輕輕漾開一圈名為“焦慮”的漣漪。她猛地意識到——大寶快七歲了,二寶也五歲多了!這在人間,正是該背著書包、坐在明亮教室里學“a、o、e”,和同齡孩子一起打鬧嬉戲的年紀?。乃乐两?,孩子們顛沛流離,跟著她(或者說云溪)經歷詭事,斗妖邪,哪里有過一天安穩(wěn)的校園生活?
“溪…”蘇婉柔的意念帶著沉甸甸的母性憂慮,“孩子…得上學。”
云溪翻閱經卷的手指微微一頓。道觀清修,她從未覺得識字誦經需要去那世俗的學堂。但蘇婉柔的焦慮如同實質般傳遞過來,混雜著對孩子們“將來考大學”、“做個普通人”的殷切期盼。
“山下鎮(zhèn)子有小學?!痹葡聊蹋K是開口。
**青山鎮(zhèn)中心小學門口,晨光熹微。**
大寶和二寶穿著青簪婆婆連夜改合身的舊校服,背著新買的書包,小臉上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大寶緊緊牽著二寶的手,把他護在靠里的一側。
“記住媽媽的話,”蘇婉柔的意識透過云溪,千叮萬囑,意念的暖流一遍遍沖刷著兩個孩子的識海,“在學校,不許用金光!不許吸東西!有人欺負就跑,回來告訴云姨和林姨!裝得笨一點也沒關系!聽到沒有?”
“聽到了!”大寶挺著小胸脯,像接受重要任務的小戰(zhàn)士。二寶也用力點頭,腳踝處下意識地縮了縮,仿佛要把那看不見的旋渦藏得更深些。
“去吧?!痹葡穆曇粢琅f沒什么波瀾,只是看著兩個孩子一步三回頭地走進那扇掛著褪色五角星的大門,她負在身后的手,幾不可察地攥緊了道袍的袖口。
**傍晚,放學時分。**
夕陽給校門鍍上一層暖金。孩子們如同歸巢的雀鳥,嘰嘰喳喳地涌出。云溪和林小滿等在老槐樹下。很快,她們看到了二寶。小家伙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飛快地撲進林小滿懷里,小臉煞白,大眼睛里還殘留著恐懼。
“哥哥…哥哥被圍住了!”二寶的聲音帶著哭腔,小手指著校門另一側。
云溪眼神一凜,身形微動,已如輕煙般掠了過去。
只見校門旁的圍墻下,大寶被一群高年級的男孩圍在中間。為首一個胖墩墩的男孩,正得意洋洋地揪著另一個瘦小男孩的衣領,那瘦小男孩臉上有明顯的淚痕和淤青。大寶張開雙臂,死死地擋在瘦小男孩身前,像一堵小小的、倔強的墻。
“讓開!小妖怪!”胖男孩啐了一口,伸手就去推大寶,“白天那道怪光是不是你弄的?嚇死人了!滾開!不然連你一起揍!”
就在胖男孩的手即將碰到大寶肩膀的剎那,或許是連日來的壓抑,或許是保護同伴的急切,或許僅僅是本能——大寶體內那沉寂了一天的金色光芒,驟然失控爆發(fā)!
“嗡——!”
刺目的金光如同一個小太陽,毫無預兆地在大寶身上炸開!金光并不灼熱,卻帶著一股強大的斥力,如同無形的巨浪轟然拍出!
“啊——!”
“妖怪啊!”
圍住大寶的幾個男孩猝不及防,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落葉,驚呼著被狠狠掀飛出去,摔倒在地,滾作一團。那個被大寶護在身后的瘦小男孩也嚇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著渾身籠罩在柔和金光里的大寶。
校門口瞬間死寂。所有還沒離開的學生、接孩子的家長,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充滿了震驚、恐懼和毫不掩飾的排斥。
“妖怪!他真的是妖怪!”
“白天在操場我就看見了!金光一閃,球就自己飛了!”
“離他遠點!快走!”
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孤立在金光中的大寶淹沒。他身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小臉血色盡褪,看著周圍一張張驚恐嫌惡的臉,那雙總是帶著堅毅的清澈眼眸里,第一次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委屈和無措。他明明…明明只是想保護那個被欺負的同學…為什么?
金光徹底消失。大寶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小草。他猛地低下頭,小小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哥哥!”二寶哭著沖過去,死死抱住大寶的腰。
云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大寶身邊,冰冷的視線掃過那些驚惶未定的面孔,無形的威壓讓嘈雜瞬間平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俯身,一手抱起一個孩子,轉身就走。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也映照出大寶埋在云溪頸窩里無聲滾落的淚珠。
**玄云觀西廂,燈火如豆。**
大寶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像只受傷的小獸。無論蘇婉柔在識海里如何溫柔呼喚、安慰,他都不肯回應。二寶也蔫蔫地坐在床邊,小手緊緊攥著哥哥的被角。
“哥哥不是妖怪…”二寶小聲地、一遍遍地重復,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對抗外面世界的惡意。
“不去學校了?!贝髮殣瀽灥穆曇艚K于從被子里傳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傷心,“再也不去了?!?/p>
二寶立刻點頭如搗蒜:“嗯!我也不去了!跟哥哥在一起!”
蘇婉柔在識海里心如刀絞。灶糖的暖香里彌漫著苦澀。她想抱抱大寶,想擦去他的眼淚,想告訴他是非對錯,想保護他純真的世界不被污染…可她只是一縷殘魂。
云溪站在窗邊,望著沉入山巒的最后一抹余暉,清冷的側臉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晦暗不明。山風穿過回廊,帶來一絲不尋常的、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淡淡檀香的氣息。
**三天后,一個悶熱的午后。**
玄云觀那扇厚重的山門,被人拍得震天響,門環(huán)嗡嗡作響,驚飛了滿樹麻雀。
“開門!開門吶!老衲慧海!找那個渾身冒金光的小娃娃!”一個洪鐘般、帶著濃重口音的大嗓門穿透門板,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林小滿驚疑不定地打開門縫。
門外站著一個…極其醒目的身影。
來人是個和尚,卻全然打敗了“寶相莊嚴”的想象。他身材極其魁梧,膀大腰圓,幾乎將寬大的灰布僧衣?lián)螡M。滿臉虬髯,胡子拉碴,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光頭上頂著幾個新鮮的蚊子包,油光發(fā)亮。粗壯的脖頸上掛著一串油光水滑、足有嬰兒拳頭大小的深褐色菩提子念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竟然掛著一個碩大的、油漬麻花的酒葫蘆!
他一手叉腰,一手還在大力拍門,蒲扇般的大手布滿老繭。見門開了,他銅鈴般的大眼一瞪,目光如電般掃過驚愕的林小滿,徑直落在聞聲走出來的云溪身上,然后…越過云溪,精準地鎖定了躲在云溪身后、只探出半個腦袋、眼睛還紅腫著的大寶。
“嘿!就是這小娃娃!”胖和尚慧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聲震屋瓦,“好苗子!天生佛骨!金光護體!跟老衲回靈隱寺吧!保管比你這小道觀有出息!學成了降妖除魔,當個金身羅漢!”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豪氣干云,腰間酒葫蘆晃蕩作響,酒香四溢。
玄云觀內,一片死寂。只有山風卷著這胖和尚身上濃烈的汗味、酒氣和…一種奇異而磅礴的、如同怒目金剛般的渾厚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