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進新公寓的第一天,發(fā)現(xiàn)所有鏡子都被人用黑布罩著。
房東輕描淡寫地說:“前任房客有點神經質,總說鏡子里的人不是他自己。
”當晚我扯下浴室的遮布,鏡中的影像竟比我慢了一秒眨眼。幾天后,
鏡中人開始在我獨處時變換表情。我瘋狂地砸碎屋里每一面鏡子,
直到在滿地碎片中看到無數(shù)個“我”同時咧嘴獰笑。最后一錘砸向墻壁時,隱藏的暗格彈開,
里面是前任房客的日記。最新一頁潦草地寫著:“它找到載體就能離開鏡子,
我快沒有時間了……”手電筒光束下,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日記本封面是光亮的硬質塑料。而它,
此刻正映出我慘白的臉。冰冷、滯澀的摩擦聲,像指甲刮過粗糙的木頭表面。我咬著牙,
將沉重的行李箱拖過最后一級臺階,老舊公寓樓的木質樓梯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氣息,混合著灰塵、潮濕的木頭,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的淡淡腥味,若有若無地鉆入鼻腔。鑰匙在鎖孔里轉動,
發(fā)出干澀的“咔噠”聲。門開了,一股更濃重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帶著久無人居的陰冷。
我踏進玄關,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室內,尋找著能整理儀容的地方——然后,我的動作僵住了。
客廳里,靠近墻角的位置,一個高大、輪廓模糊的東西被一塊厚重的黑布整個罩住,
布料的邊緣垂落在地板上,積著灰。那不是家具的形狀。幾乎是同時,
我的視線被牽引到正對客廳的狹窄走廊深處,另一塊同樣不祥的黑布,
嚴嚴實實地覆蓋在走廊盡頭墻壁的某個長方形物體上。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上。房東,一個頭發(fā)花白、背有些佝僂的老太太,
跟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踱了進來。她手里捏著一串同樣銹跡斑斑的鑰匙,發(fā)出嘩啦的輕響。
“哦,那個啊,”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平淡,
渾濁的眼睛甚至沒往那些黑布罩子瞟一眼,“別在意。上個租客留下的。那小伙子,唉,
后來腦子有點不太對勁了?!彼龜[了擺手,仿佛在驅趕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老說胡話,
非嚷著鏡子里照出來的不是他自己?!彼擦似沧欤旖窍蛳罗抢?,形成一個刻薄的弧度,
“疑神疑鬼的,最后自己把自己嚇跑了。東西都沒收拾利索。你找個時間把那破布扯掉就行,
嫌礙眼就扔了?!彼淮晁娰M開關的位置,遞給我一把黃銅鑰匙,便轉身離開。
門在她身后關上,隔絕了樓道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線。公寓徹底沉入一片寂靜的昏暗里,
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模糊光暈,透過積塵的玻璃窗,勉強勾勒出室內家具的輪廓。
那些被黑布覆蓋的鏡面,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墓碑,散發(fā)著無形的壓迫感。
我的視線無法從走廊盡頭那塊黑布上移開。它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一個無聲的警告,
沉甸甸地壓在這片死寂的空氣里。前任房客……瘋了?鏡子里的人不是他自己?
荒謬的念頭卻像藤蔓,纏繞著冰冷的觸感,一點點收緊。我猛地甩了甩頭,
試圖驅散這莫名的寒意。長途搬家的疲憊和沾滿灰塵的粘膩感涌了上來。我需要洗個熱水澡,
立刻,馬上。我?guī)缀跏峭现_步穿過客廳,避開了那個角落的“墓碑”,
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塊覆蓋的黑布。那里,應該是浴室。手指觸碰到粗糙厚重的黑布,
冰冷而布滿灰塵。我用力一扯。“嘩啦——”布料滑落,揚起一片細小的灰塵顆粒,
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飛舞。一面巨大的落地鏡赫然嵌在浴室門對面的墻壁上,
瞬間將狹窄的走廊景象吞噬、復制、延伸至黑暗深處。鏡面光潔冰冷,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的模樣——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臉頰沾著搬運時蹭上的灰痕,
嘴唇因為缺水而干裂起皮,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絲……驚魂未定?我對著鏡子,
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太累了,累得開始胡思亂想。
我擰開浴室門把手,走了進去。里面空間不大,洗手臺上方也嵌著一面小鏡子。
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聲暫時沖散了公寓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捧起冷水用力拍打著臉頰,試圖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冰涼的刺激讓精神微微一振。
我抬起頭,視線習慣性地投向洗手臺上方的那面小圓鏡。鏡子里,
是我那張濕漉漉、略顯蒼白的臉,水珠正沿著下巴滴落。就在這一瞬間。鏡中的影像,
那張濕漉漉的臉,在我完成眨眼動作之后,才極其輕微、極其滯澀地,合攏了一下眼皮。
那動作慢得幾乎難以察覺,像是信號不良的舊電視畫面出現(xiàn)的延遲,
又像是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在執(zhí)行指令時產生了致命的卡頓。我渾身的血液,
在那一剎那,似乎瞬間凍結,凝固在血管里。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然后猛地向深淵沉墜。時間凝固了。我死死地釘在原地,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面小小的圓鏡上。鏡中的臉,濕漉漉的,掛著水珠,
除了那慢了一秒的眨眼,此刻與我自己的表情毫無二致——同樣的驚恐,同樣的難以置信,
仿佛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蟲。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搬家太累,精神恍惚,
加上那個老太太那些神神叨叨的話……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呐K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沖撞。
我試探著,極其緩慢地,再次眨了一下眼睛。鏡子里那張臉,紋絲不動。
濕漉漉的眼睛空洞地睜著,映著我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一秒。兩秒。
三秒……就在我?guī)缀跻f服自己剛才只是錯覺時,鏡中影像的右眼皮,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滯澀感,垂落下來,覆蓋住眼珠,
然后又極其緩慢地抬起。比我的動作,慢了一秒。不多不少?!斑腊?!
”一聲短促的、被扼住喉嚨般的驚呼從我嘴里迸出,我猛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磚墻壁上,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薄薄的T恤,激得我渾身一顫。
我像只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狹小的浴室里逃了出來,
反手“砰”地一聲將門狠狠摔上,仿佛那扇薄薄的門板能隔絕掉里面那個詭異的世界。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劇烈地喘息,胸腔里那顆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
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撞擊著耳膜。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狹窄的走廊里回蕩,
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蛷d角落那塊巨大的黑布輪廓,
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座蟄伏的黑色小山,散發(fā)出無聲的威脅。
我再也不敢看向走廊盡頭那面巨大的落地鏡,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在黑暗中窺視著我。那一晚,我沒有開燈。黑暗成了唯一的庇護所。
我蜷縮在客廳唯一一張舊沙發(fā)的角落,用一張薄毯將自己緊緊包裹,毯子的纖維摩擦著皮膚,
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眼睛卻像被無形的鉤子掛住,
無法控制地一次次掃向客廳角落那個被黑布覆蓋的輪廓,
以及走廊盡頭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那是落地鏡的位置。每一次掃視,
心臟都像被冰冷的針狠狠刺了一下。時間在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窗外的城市燈光似乎也黯淡了許多,只留下模糊的光斑在墻壁上緩慢移動。黑暗中,
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被無限放大:水管深處偶爾傳來的沉悶水流聲,
老舊地板在寂靜中發(fā)出的輕微“嘎吱”聲,
甚至是窗外遙遠街道上飄來的模糊汽車鳴笛……每一聲都讓我渾身緊繃,
疑神疑鬼地以為是鏡面破裂的聲音,或是布料被掀開的窸窣。睡意是奢侈的。
每一次眼皮沉重地想要合攏,
洗手臺上那張濕漉漉、帶著詭異延遲眨眼的臉就會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帶著冰冷的嘲諷。
我只能強撐著,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直到窗外的天空終于泛起一絲灰蒙蒙的魚肚白。
光線艱難地穿透積塵的玻璃,吝嗇地灑進室內,驅散了最深沉的黑暗,
卻無法驅散我心底那片凝結的寒冰。白天,是虛假的安全期。我強迫自己忙碌起來,
拆開紙箱,整理衣物和書籍,試圖用身體的疲憊麻木神經。我刻意避開所有可能反光的表面,
不去看窗戶玻璃,不去看光亮的電器外殼,尤其避開那兩處被黑布覆蓋的地方。
仿佛只要不去看,那潛伏在鏡面背后的東西就不存在。然而,恐懼如同跗骨之蛆。
每一次獨自待在某個角落,背對著那些潛在的反射面時,
后頸的汗毛都會不由自主地根根倒豎,皮膚上爬滿細密的雞皮疙瘩。
一種強烈的、被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我能感覺到,似乎有一道冰冷粘膩的目光,
穿透了黑布,穿透了墻壁,牢牢地釘在我的背上。有時整理書籍,手指會突然僵住,
因為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客廳角落那塊黑布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試圖掙脫束縛。猛地回頭,卻只見那塊黑布依舊死氣沉沉地覆蓋著,
紋絲不動。是錯覺?還是那東西……在試探?它似乎只在絕對的“獨處”時活躍。
這種無處不在、卻又無法捕捉的窺視感,比任何直接的恐怖畫面更讓人崩潰。
它緩慢地、持續(xù)地啃噬著我的理智。我的神經像被拉到極限的弓弦,
每一次微小的刺激都可能導致徹底的崩斷。疲憊和恐懼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緊緊困住。
鏡子里那個遲滯的眨眼,不再是偶爾的異常,它變成了一個冰冷的事實,
一個懸在我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刃。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噩夢終于再次降臨,
而且變本加厲。我坐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筆記本電腦屏幕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
幽藍的光映著我疲憊的臉。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打著,試圖寫一封給編輯的工作郵件,
解釋搬遷導致的工作延誤。精神高度緊張后的疲憊感陣陣襲來,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
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敲擊鍵盤的微弱噠噠聲,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就在這時,
一種強烈的被注視感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冰冷,粘稠,如同實質的惡意,
從我的正后方——客廳那個角落——穿透黑布,死死地釘在我的后腦勺上。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敲擊鍵盤的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顫抖。
我不敢回頭。那股冰冷的視線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貪婪,仿佛在細細品味著我的恐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聲的壓迫逼瘋,
準備不顧一切地回頭時,一個細微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嗒。一聲輕響。
像是……指甲輕輕點在玻璃上的聲音。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個被黑布覆蓋的角落!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那聲音只響了一下,隨即又陷入死寂。
但那股被注視的感覺,更加濃烈了。它……在等我回頭?
恐懼和一種近乎自毀的好奇心在我體內激烈交戰(zhàn)。最終,對未知的恐懼壓倒了理智。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水,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決心,
一點點轉過頭去。視線越過自己的肩膀,投向客廳的角落。那塊厚重的黑布,
依然覆蓋在鏡子上,紋絲不動。幽藍的電腦屏幕光只能照亮它前方一小片區(qū)域,
布料的褶皺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更深的陰影。看起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是錯覺?
又是該死的錯覺?緊繃的神經剛要松懈下來——就在我轉回頭,
目光重新落回電腦屏幕的瞬間。屏幕,漆黑一片。它休眠了?不,不對!就在屏幕中央,
在那片純粹的黑色背景上,清晰地映出了我身后客廳角落的景象!那塊黑布,不知何時,
從頂部被掀開了一角。一只眼睛。一只巨大、布滿血絲、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反著幽光的眼睛,
正從那掀開的縫隙里,死死地盯著屏幕!死死地盯著屏幕里我的倒影!更確切地說,
是隔著屏幕,直接鎖定了我!“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
我像被烙鐵燙到一樣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巨大的驚恐之下,
我完全是本能地抄起手邊一本厚重的硬殼攝影年鑒,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客廳角落那面被黑布覆蓋的鏡子,狠狠地砸了過去!“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狹小的公寓里炸開!硬殼書角精準地撞在鏡框邊緣。
覆蓋鏡子的厚重黑布被這巨大的沖擊力猛地掀開,滑落下來,
像一片巨大的黑色葉子飄向地面。與此同時,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咔嚓嚓”碎裂聲,
無數(shù)道蛛網般的裂痕,瞬間從撞擊點瘋狂蔓延開去,瞬間爬滿了整面巨大的鏡面!
無數(shù)細小的、尖銳的玻璃碎片如同冰晶般迸濺開來,閃爍著窗外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