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董文軒幾人回到柳家別墅時,斜陽已透過梧桐樹,在庭院里的空地上織出了斑駁的金網(wǎng)。
柳婉婷慵懶地斜倚在藤編躺椅上,身上的白襯衫和軍裝褲滿是塵土,好像是干了一天的農(nóng)活一樣。
聽見腳步聲,她將《人民日報》往下移了半寸,露出秋水般的眸子。
目光掃過董文軒皺巴巴的西裝、楊蓉沾著污漬的裙子,嘴角的笑壓都壓不住。
在看到董婉寧姐弟灰頭土臉的跟在后面,更是直接綻開個比荔枝還甜的笑。
“喲,這是去街道辦學習去了,還是去公安局偷襲去了,弄的這么臟?王媽臨走前煨了佛跳墻在灶上,要不要賞臉嘗口殘羹?”
董文軒眉頭皺的死緊,看著滿院的狼藉,和空無一人的院落問道:“王媽走了?去哪了?其他人呢?”
“我都辭退了!”
柳婉婷聳了聳肩坐直身體,指著屋內(nèi)說道:“革委會來了,說人人平等,每個人都要自力更生,這個家呢,目前能走的會動的就咱們五個?!?/p>
楊蓉涂著口紅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她想起這幾個時辰她在居委會的屈辱,眼中殺意逐漸濃厚!
如果不是這個小賤人,她就不會被人嘲笑是破鞋、如果不是她,那她就不會被李懷民。。。更不會被勒令站在長凳上念悔過書。
此刻看著繼女眼帶嘲笑且面色紅潤有光澤的樣子,她突然發(fā)出母獸般的嚎叫。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朝那張瓷白的小臉抓去:“你個千人騎萬人跨的賤蹄子!”
藤椅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柳婉婷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上的人民日報放到茶幾上,繡著并蒂蓮的軟緞拖鞋輕輕一勾。
眾人只見楊蓉臃腫的身軀突然騰空,湖藍色的布拉吉裙子在半空劃出滑稽的弧線,最終“砰“地砸進院角的雞冠花叢。
15歲的董嘯天則難以置信的攥住姐姐的手腕,他清楚記得上個月偷錢被逮時,這個向來柔弱的姐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還因為多管閑事,被他打了幾耳光。
這不過就是月余,怎么會變得如此厲害!連媽媽都打不過她,難不成是中邪了!
“柳婉婷!“董文軒雷鳴般的咆哮將屋檐下筑巢的家燕撲棱棱亂竄。
手里還攥著街道辦下發(fā)的《悔過書》,對著大女兒就是一頓瘋狂揮舞,那褶皺的泛黃紙頁在仲夏熱浪里簌簌抖動,活像招魂幡上的殘帛。
“子不言父過,臣不彰君惡!你娘死了,我今天就代她教訓......“
“《禮記·檀弓》有言:'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鄙倥湫χ鹕?,帶起了茶幾上的“自愿捐獻書”。
那五個瘦金體毛筆在江城的夜風下翩然若蝶般起舞,讓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
柳婉婷靠回雕花椅背,瞥見董文軒太陽穴突突跳動的青筋,故意將尾音拖得綿長:“親愛的爹——為慶祝我十八歲生辰,所以在你們不在的時間里,我就自己做主了?!?/p>
————柳氏紡織廠、霞飛路三處石庫門里弄,連帶這棟英式花園洋房......”
少女含笑的看著三人的表情,一字一句的說道“統(tǒng)統(tǒng)捐給江城市政府作為下鄉(xiāng)知青的臨時安置所了,十天后來收房?!?/p>
庭院霎時陷入詭異的寂靜,連燥熱的蟬鳴都驀地止歇。
董文軒震驚的瞪大眼睛,手中的悔過書打著旋兒落在青磚地上,驚醒了呆若木雞的楊蓉。
穿著布拉吉長裙的董婉寧死死攥著雙手指節(jié)泛白;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是錢多燒的?
董嘯天更是直接五官扭曲地沖上前,想要教訓這個膽大妄為的繼姐:“你憑什么,那都是爸爸的東西你都捐了我們住哪??!”
話音未落,就被柳婉婷反手擒住油膩的手腕,發(fā)出了殺豬般的慘叫。
柳婉婷故意拉長聲線冷笑的看著董文軒夫妻“憑什么?”
“當然是因為,我姓柳他姓董啊,我們柳家的東西,關(guān)你們董家什么事兒?”
柳婉婷松開疼得直冒冷汗的少年,從藤編手提箱里取出戶口簿。
“看見沒,今日恰滿十八周歲。
順便說,捐贈手續(xù)是市委辦公廳秘書長陳興侗親自督辦......”
看著他們的狼狽樣子,少女嘴角邊的笑意徹底壓不住了。
她一把掀開藤椅下蒙塵的柳條箱,箱蓋上“上山下鄉(xiāng)光榮“的猩紅漆字刺得眾人瞳孔驟縮。
“至于各位的住處——我日后準備乘知青專列奔赴北大荒,到時候諸位就請自便罷?!?/p>
紫藤花架下的西洋座鐘敲響六下,柳婉婷已拎著牛皮箱踏上旋轉(zhuǎn)樓梯。
身后驟然炸開的哭嚎聲中,她聽見董文軒皮鞋咚咚砸向地下室的聲。
——那里本該堆著十二箱小黃魚金條,是當年日軍轟炸上海時,外祖父連夜轉(zhuǎn)移百年積蓄,現(xiàn)在只剩下12個空箱子放在那里。
董文軒的藏貨昨天晚上已經(jīng)被她掃蕩一空。
“柳婉婷,你個逆女!我東西呢!我的金條呢!”董文軒撕心裂肺的咆哮震得水晶吊燈叮咚作響。
二樓走廊里,楊蓉發(fā)瘋似的拽著董婉寧沖進各自臥房,須臾間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穿透雕花木門。
——紅木衣柜里本該存在的保險箱,此刻只剩下了箱子,梳妝臺下的紅木箱子里當藏著翡翠頭面,同樣也只剩了箱子。
倚在四樓露臺的柳婉婷撕開薯片包裝袋吃了一片,眺望著遠處梧桐成蔭的街道。
王媽方才抱著她硬塞的五百塊贍養(yǎng)費泣不成聲,以后這弄堂口啊怕是再也看不到那胖胖的身影了!
樓下突然傳來“咚咚“巨響,她轉(zhuǎn)身便見董文軒帶著全家如喪考妣地撲倒在柚木地板上:“柳婉婷你給我出來!”
少女靈巧閃身避開撲來的身影,皺著眉看著疊羅漢般摔作一團的四人,眼底掠過寒芒。
“呦~干嘛呢?這才五月份,沒到過年啊?!?/p>
她一腳踢開,滾落在地的紅寶石頭花。
——那是楊蓉上個月從她母親遺物里強搶的,應該是昨晚掉出來的漏網(wǎng)之魚,“行這么大的禮,我可沒壓歲錢哦?!?/p>
董文軒抖著手想去抓她衣領,卻在觸及那雙淬冰的眸子時僵在半空:“婉婷啊......”
他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西裝領口還沾著地下室陳年的蛛網(wǎng),“今天有誰......動了地下室的東西嗎?“
“就楊寶軍來過呀~“柳婉婷倚著琺瑯彩瓷屏風,滿意地看著楊蓉血色盡失的臉,“帶著二十多個紅衛(wèi)兵抄家呢??上С桨氲?.....”
她晃了晃蓋著博物館鋼印的捐贈證書,“江城博物館的人來得巧,外祖父收藏的商周青銅器、唐宋字畫,倒是免遭某些人毒手了。”
“你!“楊蓉發(fā)狠要撲上來,卻被董文軒死死拽住胳膊。男人喉結(jié)滾動,嗓音發(fā)顫:“那他們有沒有......帶走其他......“
“誰知道呢~”
柳婉婷旋開留聲機,黑膠唱片流淌出周璇的《夜上?!?,在滿室哭嚎中顯得格外詭譎。
“反正我沒進去,不過聽說楊寶軍帶著造反派砸文物時,正巧被蹲守的公安逮個正著......”
楊蓉掙開董文軒的束縛,沖到少女面前嘶喊道:“你快去,去和公安說這都是誤會,去把我弟弟就出來,快去?。 ?/p>
“憑什么?!绷矜眯Σ[瞇的向董文軒說道:“也不是不行,要不我們先斷絕個關(guān)系,再來談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