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伴?不見晴雨】
——不知名者的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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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時深陷無盡黑暗,濃稠似墨,死死糾纏。
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也分辨不出上下左右。
每一聲心跳都震耳欲聾,仿佛骨頭做的棍敲在人皮鼓上。
咚!
咚。
咚……
等鼓聲遠(yuǎn)去,充血的肺泡再次填滿空氣,他昏昏沉沉醒來,入目之處是大片大片金黃的樹葉。
“……”
我墮入魔陰了嗎?
我要死了嗎?
我……終于迎來這個終點了嗎……
從瘋狂中醒來時,頭腦反而比平時還要清明。
他應(yīng)該做什么呢?
喜極而泣,還是再度沉睡,放任自己隨波逐流?
他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直到樹葉脫離枝干落下,飄到他耳邊。
碰到了,有點癢。
看來還活著。
竺時坐起身,拿出一面鏡子,看自己的模樣。
長發(fā)繚亂,眼眶泛紅,像是剛剛哭過。
但他摸摸自己的眼角,是干燥的。
許是時間太久,自己干涸了吧。
相比這個,還是這兩根樹枝更加礙眼。
“咔嘣”兩聲,竺時將銀杏枝折下來,隨便挑了一枝給自己挽頭發(fā),另一枝……
另一枝能干什么呢?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家,在經(jīng)歷漫長的征戰(zhàn)和牢獄時光之后,將軍分配給他的房子。
普普通通的雙層公寓,上下打通,設(shè)有書房換衣間健身室游戲房,還有一個毛茸茸的寵物屋。
偏偏他同景元一樣,養(yǎng)什么都能養(yǎng)大(物理),正常的寵物在他那里待不到兩年就會因為體型過大產(chǎn)生骨骼磨損和內(nèi)臟衰竭等問題。
于是寵物屋荒廢了,只能用來擺娃娃機(jī)里抓到的毛絨玩具,還有……
應(yīng)星送他的機(jī)巧小偶。
只需要一塊木頭,一把小刀,就能做出圓潤的小鳥小貓小狐貍。
還有一條擰動發(fā)條就會一Ω一Ω往前拱的小龍。
丹楓拒絕承認(rèn)那條小龍是以他為原型制作的,他說他的龍相很威武,才沒有那么蠢。
但竺時無視了龍尊大人的憤怒,并把小木偶們都納為珍藏。
直至今日,回憶起屋子里排排坐的小木偶們,他的嘴角依舊會不知不覺帶上笑容。
直到一聲咳嗽叫醒了他。
他循聲望去,只見申正道站在門口,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無奈與悲傷。
“竺弟,你醒了?!?/p>
——是陳述句,不帶有任何驚喜或失望的情緒,仿佛只是在描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
竺時也已知曉自己的魔陰身被他人看到,平靜回答:“抱歉,對你隱瞞了很多事?!?/p>
申正道走近兩步,眸光微動,像是想擺出嚴(yán)厲的模樣來,但終究還是不忍,轉(zhuǎn)過身去。
“罷了,罷了,誰還沒有個秘密呢?
“我相信,走火入魔并非你自愿,我也不怨你。
“但我門下徒兒都太弱小,經(jīng)不起折騰。
“這一方天地,怕是我想留,也留不下你了?!?/p>
“我明白。”竺時點點頭,走下石床。
他手里捧著一塊小巧的木質(zhì)魯班鎖。
這是剛剛發(fā)呆的時候,他按照記憶中應(yīng)星所授的工匠入門技術(shù),雕刻而成的。
材料就是他掰下來的另一截銀杏樹枝。
他稍稍上前,說:“我今后會離開這里,可能往后的無數(shù)年里,都不會相見了。
“但我想再見一見小豹,不知……他可有被我傷到?”
申正道搖頭:“小豹和其他小妖們在你入魔時被氣浪震暈,并無大礙,但是……”
“……但是?”
“但是你……哎,算了算了,我?guī)闳ズ昧?。?/p>
申正道還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
“這都什么個事兒啊……”
其實聽力很好全都聽見了的竺時:“……”
走出小屋,他看見外面一片狼藉。
河里堆滿石頭和木塊,竹子斷得東半根西半根,地面像是被犁過一般,到處都是掀起來的泥巴和碎石。
但卻不見他魔陰發(fā)作時長出的枝蔓。
或許是把期望放的太低了吧,他竟然覺得這幅場景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還以為那些帶有豐饒之力的藤蔓會留存下來,吸引自制力差的生物體靠近,最終產(chǎn)出不死不滅的怪物。
那可真是……太災(zāi)難了。
因為水里插不下竹竿,小妖們現(xiàn)在換到地上修行,申小豹也在其中。
他屏氣凝神,有模有樣地練功,看起來比平時要沉穩(wěn)許多。
申正道招呼他過來,后者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澈愚蠢。
“爹!竺時叔叔!叫我干什么呀?”
申正道拍拍竺時的肩膀,沉默著走遠(yuǎn)了,留給他們告別的空間。
竺時蹲下來,抬頭仰望著小豹。
暖黃的陽光傾灑而下,細(xì)碎的光影勾勒出纖細(xì)身形。
一抹溫柔笑意悄然綻放,恰似春風(fēng)拂過心間,令人無端生出幾分安心與眷戀。
“我要去別的地方旅行了,給,這是我送你的禮物?!?/p>
“哇……”
申小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木制品,顏色像年代久遠(yuǎn)的烏木,紋理又如同流動的金,哪怕是在白天也無比耀眼。
他甚至有一種錯覺,這塊木頭是很稀有的先天靈寶,甚至,是活著的……
“我不能要這個!”申小豹頓時感覺木塊燙手,連忙搖頭,“叔叔已經(jīng)教過我了,我不能拿你的東西!”
竺時摸摸他的腦袋,把魯班鎖塞進(jìn)他手里。
“別擔(dān)心,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只是我頭上長的樹枝做的。我是一棵很大的樹,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樹枝?!?/p>
申小豹眨眨眼睛,不敢置信:“真,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斌脮r眉眼彎彎,點了點魯班鎖的表面。
“這塊木頭被我做成了特殊的鎖,你可以試著在不損壞它的同時將它打開。
“等到解開它的那天,我會再度出現(xiàn),給你一個獎勵。而且……”
“而且?”
“……而且…這把鎖會在某些時候……保護(hù)你。
“我族里有個…朋友,他修煉走火入魔,到處殺人。
“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一個渾身長滿金色樹葉、只知殺戮的怪物,便將這把鎖拿出來。
“他聞到上面的氣息,會把你當(dāng)成同類,便不會再傷害你了。”
“哇,好厲害!謝謝叔叔!”申小豹歡天喜地地把魯班鎖放進(jìn)衣服袋袋里。
“那,叔叔要走啦!”
“嗯!叔叔再見!”
陽光穿透林葉,碎金滿地。青年立身其間,白衣勝雪。
他眉眼含笑,抬起手輕輕揮動,作別新朋。
微風(fēng)拂過,樹葉沙沙,似在低吟離歌,而他帶著洇不開的憂愁,于暖光中開啟新程。
——其實有件事,他沒對申小豹說。
魔陰的枝條帶有永不凋零的生命力,對妖怪而言,能加快修煉的速度。
而那塊魯班鎖……其實只是刻了幾道劃痕的木頭塊塊,表面上由好幾塊拼成,實際上是連在一起的。
永遠(yuǎn)也解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