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喬義眼睜睜看著他主子進了明心殿,沒一會兒就扯著個身穿龍袍的年輕男人進了偏殿,還對外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凈。”
收拾啥?
段喬義的視線挪回主殿,想起里頭那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和滿室狼藉,掃了眼面色各異的下屬們,斥道:“都發(fā)什么愣呢?沒聽見主子說,快進去把里頭那東西收拾了!”
說完,又若有所思地瞥向偏殿,主子和這廢物皇帝在朝安糾纏了三年,雖然沒人敢提起,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本以為是鳳栩剃頭挑子一頭熱,可看這樣,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段喬義摸了摸腦袋,望天嘀咕:“這他娘的見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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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只是毫無溫情憐惜的一場發(fā)泄,鳳栩也沒有太難過,之前服下的那顆藥讓痛苦也能變?yōu)樵幃惖臍g愉。
但總是有代價的。
鳳栩從偏殿的榻上醒來時,外面天還不亮,他知道,等日出后,大啟就會消亡。
可這座皇宮不會,朝安的城墻不會,這江山的一草一木不會,誰做皇帝,誰是天下共主,都改變不了這片廣袤的山河大地,只有人會消失在歲月里,湮滅為無人知曉的塵埃。
藥效過了,他也清醒了很多,被藥效淡化、改變的疼,都在此刻找了回來,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尤其是手腕的燒傷。
但好在他活下來了。
鳳栩也不在乎殷無崢對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已經(jīng)不再是兩年前那個腦子里只有一個殷無崢的靖王,如今茍且偷生地活下來,就只是——讓那些人跟著他一起墮入地獄。
兩年前的那場宮變里,父皇被毒殺,母后被縊死,哥哥就死在宮門前,那些人說他逼宮謀反,弒父殺母,鳳栩那時就在宮外,他聽見哥哥在箭雨中振臂高呼:“爾等奸臣竊國,天下共誅之!”
鳳栩?qū)⑸┥┖蛣偝錾痪玫闹秲核统龀?,朝安城中姓鳳的嫡系就只剩他了,他從未那么慶幸自己是個紈绔,至少能代替侄兒做世家手中的提線木偶。
于是驕縱跋扈的靖王一個人走向?qū)m門,走過兄長的尸首,走向這座富麗堂皇的囚籠。
殷無崢也是在那天趁亂離開了朝安,他是西梁王的嫡長子,母親也是西梁貴女,可惜王后因生產(chǎn)而亡,西梁王另立王后,五年前,西梁已有反意,于是剛剛及冠的嫡長子殷無崢便被送進朝安成了棄子。
兩年前殷無崢離開朝安后不久,西梁局勢便也跟著天翻地覆,殷無崢殺了西梁王和世子后,便將矛頭對準了大啟。
鳳栩知道后一直在等著西梁軍入都的這一天。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頸側(cè)那個極深的咬痕,盡管昨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但鳳栩也知道,殷無崢做這種事不是出于喜歡。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和殷無崢之間的孽緣究竟有多可笑,或者說……兩年前的自己,有多讓人生厭。
兩年后的鳳栩嫉妒也厭惡著兩年前的自己。
鳳栩咬牙撐起身來,將昨日那件赤色龍袍披在身上,慢吞吞地打開了門,東方已然泛白,撕開夜空一角。院子里還有殷無崢留下的人,鳳栩隨便叫了一個,說:“準備筆墨紙硯?!?/p>
那人大抵是得了殷無崢的吩咐,并未說什么,很快便將鳳栩要的東西送來。
很快,鳳栩?qū)⒁患堅t書交給了外邊的人,輕聲說:“你們主子要的東西,拿去給他,再告訴他,國璽不在朕手中,想拿回國璽,就得捉回宋承觀。”
傳國玉璽,是天子信物,朝代數(shù)次更迭,國璽落到了鳳氏皇族手中,但鳳栩是沒資格親自下諭旨的,國璽也一直在掌權(quán)親政的太尉宋承觀手里。
沒有國璽大印的禪位詔書全無用處,可這東西原本就沒什么用,難道誰捧著傳國玉璽就能當皇帝了?
還是要看手里攥著多少兵馬。
但無所謂,他只是展現(xiàn)自己的誠意,包括昨晚的事,鳳栩只是想活到宋承觀和他那個好女婿陳文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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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政堂內(nèi),殷無崢剛剛?cè)攵迹€有許多事要做,同跟隨自己的臣子們商議后,便遣他們?nèi)ジ髯赞k差。
“陛下?!?/p>
殷無崢抬眼瞧向說話之人,是武將晏賀的兒子,斯文溫和素有儒將之稱的晏頌清。
雖然殷無崢還未行登基大典,但他這個新皇的身份已經(jīng)板上釘釘,稱謂也從王爺換成了陛下。
“怎么?”殷無崢問。
晏頌清溫聲道:“陛下打算怎么處置……明心殿的那位?”
殷無崢一頓。
晏頌清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輕聲:“前朝皇室總歸是個隱患,何況如今權(quán)奸尚未伏法,陛下,斷不可留他性命。”
殷無崢沒作聲。
他知道晏頌清說得沒錯,從來沒有改朝換代的新皇會留著前朝皇帝的性命,甚至連姓鳳的都該斬草除根,否則即便他們不愿意再爭天下,可只要他們姓鳳,就注定躲不掉人心詭譎,所以大啟皇帝得死,他該直接下令殺了鳳栩。
昨夜他根本不該去見鳳栩……之后的事情就更不該。
何況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鳳栩,讓他活到宋承觀和陳文瑯死。
就在殷無崢沉默時,鳳栩遣的人來了,他將鳳栩的諭旨呈給殷無崢后,又將鳳栩的話一字不差復述了一遍。
晏頌清輕嗤了一聲,“果然是個軟骨頭的,竟然想出這種手段保命?!?/p>
殷無崢看完那諭旨,鳳栩固然不聰明,卻寫得一手好字,瀟灑疏狂,聽見晏頌清的話后,他并不認同。
鳳栩的骨頭很硬。
為了活下去,他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向燭火,詔獄里的那些酷刑也足以讓人崩潰求死,而鳳栩的要求只是留口氣在,他要看著宋承觀和陳文瑯死。
不該如此,鳳栩從前不是這樣的性子,靖王驕縱狂妄,對他這個西梁王送來的質(zhì)子更不放在眼里。
——“殷無崢,日后就跟著本王如何?”
這是鳳栩?qū)λf得第一句話,“跟”這個字用的也很微妙,他看得出年歲尚小的靖王可不止是想收個奴仆在身邊的意思。
可昨夜的鳳栩就是這樣,甚至到最后……無論他做什么,鳳栩都沒喊過一聲“疼”。
見殷無崢久久不語,晏頌清不由得低聲道:“陛下,您難道真想留著他的性命?”
“他還不能死。”殷無崢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將那封鳳栩親筆的諭旨收好。
晏頌清沉默片刻,忽地笑了聲,意有所指道:“臣可是聽段將軍說了,昨夜陛下宿在了明心殿……陛下該不會是真對他有什么心思吧?”
殷無崢到嘴邊的否認說不出口。
他知道無論如何鳳栩都要死,不過是拖延一段日子而已,至于所謂的心思……僅限于榻上了。
“留著他?!币鬅o崢淡聲道,“宋承觀想翻盤,就一定還需要他?!?/p>
宋承觀沒那個魄力自己當皇帝,所以才挾持了鳳栩這個棋子。
晏頌清知道殷無崢是在找借口,但他沒多說什么,只點點頭說:“你是陛下,聽你的?!?/p>
殷無崢不作聲。
宋承觀和陳文瑯狼狽為奸,合謀殺了寧康帝和文慧皇后,還有當年的太子鳳瑜,鳳栩想報仇也說得過去。
那昨晚的太監(jiān)呢?
死成那個樣子,鳳栩定然是恨之入骨……
想到這兒殷無崢“嘖”了一聲,伸手揉了揉額角,他不該再想鳳栩。
又過了片刻。
殷無崢喚來了個宮女,吩咐道:“找個太醫(yī),去明心殿瞧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