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康年間的朝安城,是鳳栩的舊夢,放肆恣意的小鳳凰沉浸在水中月鏡中花般地家國永安中,而自他登基后的興和年起,趙淮生便時常覺得鳳栩是憑著念想死撐著一口氣不肯倒下的行尸走肉。
“燒了好?!壁w淮生的聲音在發(fā)顫,眼眶也泛起酸意,“燒了好啊?!?/p>
那是囚禁了鳳栩兩年的樊籠,那座宮殿見證了小鳳凰如何墮入深不見光的暗淵,如今那座沾滿了他血與淚的宮殿化為灰燼,可兩年前的鳳栩再也不會回來了。
鳳栩不再出聲,他昏沉沉地闔起眼,似自嘲般微微勾起唇,低聲地念:“天南夢孤鸞,醒亦不得安?!?/p>
殷無崢不動聲色地微微蜷起指尖,他總是能從鳳栩身上感受到極其慘烈深沉的絕望,于是又不自覺地想到他將雪白的腕子送向燭火時的平靜模樣,即便是遭逢劇變,也沒道理將一個人變成這樣。
哪怕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絕不會在旁邊有食物的情況下餓死自己,再如何鐵骨錚錚,也無法做到烈火焚身而從容自若,殷無崢知道鳳栩身上一定發(fā)生了……那種足以讓他脫胎換骨到仿佛死過一次一樣的變故。
絕不僅僅是因為鳳蒼夫婦和太子鳳瑜的死,仇恨會讓人痛苦卻也會令人無堅不摧,而不是鳳栩這樣古怪的變化。
趙淮生臨走前,在鳳栩身前輕聲說:“小殿下,別睡太久。”
小殿下,當年他就是這樣喚還是靖王的鳳栩,即便醒來不得安,可趙淮生不想他這樣沉淪下去。
趙淮生走后,殷無崢也隨之出了房門,鳳栩睜開眼望向空蕩蕩的寢殿,又將自己蜷得更緊,低低地呢喃。
“何以逍遙去…唯有長醉歡?!?/p>
片刻,他譏誚地笑了聲,“長醉歡啊?!?/p>
與此同時,殷無崢與趙淮生已經(jīng)出了院子,對這位寡言少語的鐵血新主,趙淮生敬畏有之,卻在此刻淡了許多,他輕聲問道:“陛下想問什么?”
殷無崢不問反說道:“鳳栩很信任你?!?/p>
趙淮生沉默片刻,說,“倘若宮中只剩下一人能信時,他沒得選擇,不信也得信?!?/p>
一句話,便足以讓人曉得鳳栩在宮中有多舉步維艱。
殷無崢又沉默良久,才終于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趙淮生卻笑了。
殷無崢眉心微蹙,便聽得趙淮生問:“問我這話的是新君,還是當年朝安城的殷無崢?”
趙院使從來都是謹慎的,畢竟伴君如伴虎,誰都朝不保夕的,尤其是太醫(yī)院,常常莫名其妙卷入后宮與前朝的爭斗中去,再稀里糊涂地不知做了誰的替死鬼,但趙淮生做了這些年的院使,他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說。
可在此刻,他想到死氣沉沉的鳳栩,到底還是放肆了一次。
這話又換來殷無崢良久的默然,他已經(jīng)聽出趙院使的意思,鳳栩不止是被困在宮中那么簡單,讓矜驕傲氣的靖王變成如今模樣的,還有其他原因。
殷無崢問:“有什么不同?”
“倘若是新君,臣沒什么好說?!壁w院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卻滿是澀然,“若是旁的,臣更無話可講,陛下若想知道,大可以去查,可臣要告訴陛下,如今諸事皆遲……早在兩年前,正如今日大啟之覆滅,一切早已無法挽回。只望陛下看在小殿下當年癡心一片的份兒上,放過這世上他唯一放不下的兩個人?!?/p>
太子妃母子被帶回朝安城,早朝時因鳳氏后人的去留群臣吵得不可開交,趙院使也聽見了風聲,如此也不難猜測為何明心殿會被一把火燒了。
殷無崢深深看了眼趙院使,便放他離開,趙淮生實在聰明,看似什么都沒說,好像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可實際上已經(jīng)暗暗地透露了不少。
譬如暗示他去宮中查,這證明鳳栩的遭遇在宮中并不是秘密,他們都知道大啟最后的君王經(jīng)歷了什么。
但殷無崢更在乎的是趙院使那般篤定無可挽回的是什么,鳳栩如今還活著,殷無崢已經(jīng)不再那么篤定自己能狠心要他的命,他的生死尚需斟酌……那究竟是什么不能挽回?
殷無崢隱隱覺得,這才是鳳栩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根源。
“周福?!币鬅o崢啟聲喚道。
始終不遠不近跟著的周福走上前來,“奴才在?!?/p>
殷無崢吩咐:“去找宮中的舊人,查這兩年明心殿的事?!?/p>
他說得是明心殿,但從前明心殿中住著誰周福心里有數(shù),他也不多問,只俯身道:“奴才得令?!?/p>
明心殿被毀,鳳栩被殷無崢挪到了凈麟宮,趙淮生回太醫(yī)院親自抓了藥后又折返回凈麟宮,待煎好藥后才親自送到鳳栩眼前,同時交予他的,還有一個黑釉瓷瓶。
“溫補元氣不可操之過急?!壁w院使知道隔墻有耳,直直地瞧著鳳栩,似叮囑般緩緩道:“切記,切記。”
鳳栩面不改色地將藥湯一飲而盡,又打開那黑釉瓷小瓶,垂眸瞧里頭那猩紅似血的小藥丸,又放到鼻尖輕輕嗅了一下,這才似是微微松了口氣般說:“多謝,趙院使?!?/p>
趙淮生見不得他頂著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笑,無論怎么瞧都看不出昔年靖王的影子,靜默須臾后,他輕聲提醒:“是藥三分毒,這……”
“我有什么好怕的。”鳳栩輕笑,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銅鏡前,不經(jīng)意瞥了眼鏡中那個羸弱蒼白的自己,目光忽地一頓,隔鏡細觀之下,鏡中那人眉眼何其陌生,陰郁而沉冷。
鳳栩想,他竟已記不得從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
那放縱而瀟灑的過去,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少年白馬三尺劍,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鳳栩拉開抽屜,里頭放著鳳瑜未能送出手的那支珠釵,鳳栩被殷無崢抱到凈麟宮時撿回來的,他將黑釉瓷瓶也放進去,靜靜地又對著鏡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囅然一笑,輕聲說:“臨終人罷了,還有什么好在乎,長醉不復醒未嘗不可?!?/p>
于是趙淮生便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