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銀月高懸,大啟朝安城的皇宮亂作一團,宮門前遍地尸首,猩紅的人血灑滿宮道,城墻上的赤焰啟字旗攔腰折斷,呼嘯風(fēng)聲似對天下宣告,盤踞中原江山三百余年的大啟,就此亡國。
天子居所明心殿內(nèi)也是一派亂象,太監(jiān)宮女們爭相逃離。
“快,快跑!”
“西梁軍入宮了——”
鳳栩身著金龍盤云的赤色袍,大啟以赤為尊,金龍即帝王。如今大啟最后一位君王沒有絲毫逃走的意思,坐在自己的寢居內(nèi),半散著發(fā),將手中一粒綠豆大小色如鮮血般地藥丸送入口,而后從枕下摸出了一把鋒利匕首,視線緩緩向下移。
在他腳下,正踩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肥碩太監(jiān),那太監(jiān)身著彩蟒花衣,嘴被一個青瓷的葫蘆瓶撐開,津液順著下頜將他那件可值百金的衣裳沾濕大片,正驚恐萬分地“嗚嗚”出聲,像是在求饒。
鳳栩笑了笑,收回腳蹲下身去,伸手攥住太監(jiān)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將他的嘴對準床榻邊緣,狠狠一磕——
瓷器碎裂聲與凄慘叫聲同時響起,那太監(jiān)嘴里的瓷瓶被磕碎,混著碎裂的牙滿口的血,凄慘可怖。
太監(jiān)五官扭曲,陰狠又怨毒,口齒不清地說:“他……回來了,你等著……你,會比我,死得慘……一萬倍。”
鳳栩聽完,冰冷的匕首便穿透了太監(jiān)的兩腮,于是又一聲慘叫。
“勞你擔(dān)心了,孫總管?!兵P栩緩緩地擰著刀柄,刀刃便在孫善喜的臉和嘴里旋轉(zhuǎn)。
孫善喜的慘叫已經(jīng)變了音,直到鳳栩?qū)⒌栋纬鰜?,他那張肥肉連橫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血葫蘆,他微微動了動唇,無聲說了三個字。
“殷、無、崢?!?/p>
鳳栩因這個名字走神了一瞬,記憶隨之翻涌,他的思緒如今好似漂浮著,眼前的場景也扭曲紛雜,時而是綺瀾苑滿樹的紅海棠,時而是荷花池一望無際的碧色,時而是觥籌交錯間那道沉默而俊挺的身影。
“殷無崢,日后就跟著本王如何?”
“殷無崢,陪本王游船——”
“殷無崢……”
“殷……”
少年的聲音在時光流轉(zhuǎn)中逐漸隱去,那些碎片般的場景不斷變換,不再綺麗夢幻,取而代之的是殘酷的兵戈之聲,鋪天蓋地的黑暗壓下來,好似天穹碎裂一般,鳳栩恍惚地眨了眨眼,他知道是藥效發(fā)作了,也早習(xí)慣這樣游魂一般的輕松,沒有悲傷,不會痛苦,只有怪異的愉悅感。
“他幾時找到這兒?!兵P栩唇角勾起古怪的笑,“孫總管,就幾時解脫。”
匕首又落,飛濺起的血珠子落在鳳栩的臉頰,襯得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蒼白,像是索命的厲鬼,神色間還帶著些期待的意味。
他當(dāng)然不會逃走,他已經(jīng)在這座被枯骨和人命堆起的皇宮里等了兩年多,將近八百個日夜朝暮……
——就是在等今天啊,等那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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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梁軍輕而易舉地打進皇宮時,殷無崢便發(fā)現(xiàn)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城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古舊城墻巍巍屹立,王朝興衰也不過眨眼之間,接手皇宮,整軍布防,直到這座易主的皇城固若金湯,殷無崢才想起那個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人。
“鳳帝呢?”他問身后跟隨的手下。
那人即答:“段將軍剛派人來說,人在明心殿?!?/p>
殷無崢說:“去看看?!?/p>
明心殿內(nèi)燃著燭火,周圍都已被西梁軍封死,段喬義站在宮門口,對殷無崢行了禮,臉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怪異,甚至不由自主地往明心殿內(nèi)瞥了一眼,“主子,人就在里頭,可他……”
段喬義自小在沙場摸爬滾打,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了,能讓他露出這幅神情,殷無崢隱隱覺出些不妙來,蹙眉道:“怎么?”
“他……”段喬義張了張口,往后退了一步讓開路,“主子還是去親眼看看吧?!?/p>
殷無崢大步流星地走進燈火通明的明心殿,剛靠近屋門,他就嗅到了血腥味,極其濃烈的血腥味。
“砰——”
殷無崢猛地推開門,剛一進去,瞳孔便驟然緊縮。
只見地上橫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臉已經(jīng)看不清了,身下的血匯聚成猩紅的一灘,周圍散落著碎肉與已經(jīng)被切碎的手腳,一把刀正插進他的膝蓋內(nèi),而且他還活著,血淋淋的胸廓正細微地起伏。
殷無崢微微移開視線,便發(fā)現(xiàn)他要找的人正坐在擺著小炕桌的短榻上,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拭著蒼白手指上的血跡,穿著燦若暮霞般地赤袍,整個人蒼白瘦弱,燈火下的眉眼也似蒙了層陰郁。
鳳帝,鳳栩。
殷無崢想到最后一次見他時,鳳栩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紈绔模樣。
他也想過再見鳳栩時,針鋒相對也好,對峙嘲諷也罷,但唯獨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鳳栩,像個游蕩在人間的厲鬼。
鳳栩?qū)㈦p手擦得干干凈凈后,緩緩抬起臉,毫無血色的面頰上浮現(xiàn)了一抹笑。
“你回來啦?!?/p>
說完,鳳栩歪頭瞥了眼進氣多出氣少的孫善喜,輕聲說:“說好的,等你來了就給孫總管一個痛快,可惜那把刀我拔不出來…算了,就讓他多喘兩口氣吧,反正早晚都要死的?!?/p>
他的視線又落在了殷無崢的身上。
這人兩年來似乎變了些,但又好像沒變,身形頎長而挺拔,五官深邃俊朗,總是一副不茍言笑嚴苛冷淡的模樣,但比起鳳栩記憶中的他,顯然眼前的男人氣勢更加迫人,已經(jīng)出鞘的刀從西梁殺到了朝安,他不再是五年前那個被親生父親送到大啟的弱小質(zhì)子了。
在他打量殷無崢的時候,殷無崢也在看著他,他們之間實在……沒有什么舊情好念。
都是孽債,是冤緣。
殷無崢厭惡鳳栩,從見到他的第一面開始。
不為別的,鳳栩的命太好,父母恩愛,兄長疼愛,連皇室慣有的兄弟鬩墻爭儲殘殺也不曾出現(xiàn),而這樣被驕縱寵愛著長大的鳳栩,被養(yǎng)成了個囂張跋扈的紈绔,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果然,在帝后和太子死后,鳳栩這個被強行摁上的龍椅的皇帝,不過是個提線木偶而已。
無能,驕縱,每一樣都讓殷無崢厭惡。
“你在發(fā)什么瘋?”殷無崢緩緩開口,語氣中的不耐顯而易見。
“我們也算久別重逢,你怎么還是這幅樣子?!兵P栩靠在軟塌上,笑吟吟地問,“宋承觀和陳文瑯呢?畢竟都是大啟的舊臣,朕這個舊主總得瞧著他們殉國,才能安心上路。”
殷無崢遲疑了片刻,才說:“跑了?!?/p>
鳳栩的笑驀地散了個干凈,連發(fā)飄的視線也重新凝聚,一瞬不瞬地盯著殷無崢,問:“跑了?”
不等殷無崢說話,鳳栩便坐直了身子,低聲呢喃:“那可不行,不行……朕還不能死?!?/p>
鳳栩的腦子很亂,藥性讓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走神,殷無崢沒能給他帶來想要的消息,可新君怎會放過舊主?鳳栩知道,殷無崢不喜歡他,在朝安的三年,他強行將殷無崢困在自己身邊,招數(shù)用盡也只讓殷無崢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漠譏誚。
“殷無崢,你要殺了朕么?”鳳栩的聲音很輕。
殷無崢看著他,“我沒有放過你的理由?!?/p>
“你有?!兵P栩彎起唇角。
殷無崢看著他的笑,無端地覺得毛骨悚然。
“死是最輕松的…”鳳栩喃喃著說,“朕當(dāng)初那樣對你,你該恨朕…讓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方法有很多,留一口氣就夠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向了灼灼燃燒的燭火,蒼白的腕子在映照下變得柔暖,而后那一簇火便纏上了血肉之軀。
殷無崢沒見過這樣二話不說就拿火燒自己的,愣了片刻后猛地反應(yīng)過來,大步上前攥著那人的手臂挪開。
碰到他的一剎,殷無崢便感覺手中攥著的手臂實在纖瘦,隨即便瞧見腕上那一塊灼傷,不由得低聲罵了句“瘋子”,再看鳳栩的神色,殷無崢忽然覺得這其中有古怪。
鳳栩被養(yǎng)得嬌氣,更怕疼,往日磕出個印子都好像是天大的事,可眼下的鳳栩似乎感覺不到疼一樣,烈火焚燒的劇痛可想而知,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甚至還有些……怪異的興奮。
鳳栩用另外一只沒被桎梏的手去攬殷無崢的肩,笑著對他說:“你想怎么報復(fù)都可以,你是喜歡男人的吧…或者,詔獄里有許多好玩的東西…殷無崢,朕可以寫禪位詔書,讓你名正言順地君臨天下,朝安的舊世家也會俯首稱臣…”
他幾乎是想盡了折磨自己的辦法,邊說邊靠近了殷無崢,幾乎把自己埋在他的懷里,附耳輕聲問:“可以先不殺朕么?”
兩年而已,鳳栩像變了個人,他要多活一段時日,殷無崢明白是為了操控他做傀儡的那兩個人。
但有一樣鳳栩說得沒錯,殷無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喜歡男人,可他的確對鳳栩的身體做不到無動于衷。
他猛地將鳳栩從短榻上拽起來,雙眸內(nèi)一片暗沉的欲念。
“你別后悔?!币鬅o崢的聲音沉冷,像在壓抑著什么。
鳳栩仍在笑。
他知道,殷無崢是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