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機緣巧合
一路跟下來,尤其是看到江北小屋里的場景,朱小雨回來的意圖,韓江也猜了個大概。
韓江想,跟蹤被對方發(fā)現(xiàn)的確有些尷尬,但對方既然這么坦然地說明了接下來的動向,那自己一個大男人也沒有必要藏著掖著了。
更何況,關(guān)于朱小雨的疑問還沒有完全解開。
位于松林縣北面山坡上的北林墓地,在一片稀疏的松樹林之中,背靠山巒,面向松江,被當?shù)厝艘暈轱L水寶地。
這天上午,陽光充沛,沒有了昨日的陰霾。
路邊停了幾輛轎車和一輛小客車,墓地中正在舉行著安葬儀式。韓江站在不遠處的人群中,假裝自己是親友中的一員。
灰色的墓碑上寫著“朱平貴1968—2019,郭紅霞1969—1995,合葬之墓?!?/p>
下面配有一列小字,“女,朱小雨立。”
朱小雨穿著白色孝衣,跪在墓前,旁邊的幾個中年人,正是昨晚飯桌上的幾人。
他們在墓前點燃各種紙人和紙馬。紙人和紙馬冒出火光,夾雜著滾滾濃煙,飄蕩在山坡上,幾個中年人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只讓人覺得像咒語一般。
簡短的儀式結(jié)束了,朱小雨站起身來,拭去臉上的淚水,向一旁送行的人鞠躬致謝。她看到隊伍中的韓江,也微微點頭示意。
人們紛紛向山下走去,韓江站在山坡上看向馬路上的車輛,有普通家用轎車,有小貨車,其中一輛黑色路虎攬勝格外顯眼,車牌號是沈F·55888,和其他的車反差明顯。
“去家里坐會兒嗎?”朱小雨摘下了身上的白布,走到韓江身邊。
“你先忙,一會兒還要請大家吃飯吧?”韓江沒想到朱小雨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都結(jié)束了,一切從簡。”
確實,所有人頭也沒有回,沒有人和朱小雨搭話,路上的車依次離開,山坡上很快恢復了平靜。大家仿佛只是來走個過場,完成任務(wù)就撤退。
松林縣沒有網(wǎng)約車,但有出租車的叫車電話。
兩人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朱小雨家里。
走在松林縣的主干道上,你可以看到整齊的路燈,整潔的街道,道路兩旁都是各類的商鋪和超市。
可在遠離主干道的縣城邊緣,依然有很多狹窄的小路,周邊都是老舊的自建民房,和主干道上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韓江走進朱小雨的家中,院子里堆滿了啤酒瓶子,還有各種廢銅爛鐵,像一個垃圾回收站。穿過狹小的院子,屋子里也是一副破敗的景象,墻角上結(jié)滿了霜,屋內(nèi)寒氣逼人。
從墓地到這里的路上,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韓江只覺得心里充滿了歉意。進屋看到這樣的場景,他依舊沒有說什么,而是轉(zhuǎn)身回到院內(nèi)。他找來了可以生火的木材,又找來一個破桶,裝了些煤,回到屋內(nèi)。很久沒有生過火的小火爐,他蹲在那里,折騰了一陣,終于將煤炭引燃。煤炭在爐子里發(fā)出暗紅色的光,屋內(nèi)終于有了一絲熱氣。
朱小雨始終站在那里,沒有開口。
韓江站起身來,“抱歉,我不知道你父親的事。以為你回松林縣……”
不等他說完,朱小雨便回應道:“你以為我和秦衛(wèi)東有什么關(guān)系是吧?”
韓江沒有作答,她接續(xù)說著,“你還是懷疑為什么那晚我恰好就在天臺吧。昨天我發(fā)現(xiàn)你戴著墨鏡上了客車以后,就知道這個問題你是不會罷休的。也好,你是警察,我也沒有犯法,跟你說了也沒事?!?/p>
她拿來兩張破舊的椅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示意韓江坐下來。
朱小雨從自己童年時失去母親講起,大學畢業(yè)之后,她和大學時的男朋友王宇飛,一起留在沈河市工作。兩人畢業(yè)時有很多選擇,但作為窮苦出身的孩子,解決經(jīng)濟問題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最終他們都選擇了開出最高工資的瑞陽地產(chǎn)。
在房地產(chǎn)如日中天的年月,兩個人兢兢業(yè)業(yè),工資加上績效獎金,便有了一些積蓄。王宇飛在工程建設(shè)部門工作,獲得了升職的機會,時常陪總經(jīng)理參加各種酒局。公司開發(fā)的向陽家園,他也拿到了內(nèi)部購房資格,可以用八折的價格來購買期房。兩個人掏空積蓄,總算可以期盼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可時常與有錢人打交道的王宇飛,開始向往更大的成功,逐漸不滿足于工作的收入,他開始玩股票和基金。后來又覺得不夠刺激,便開始網(wǎng)絡(luò)堵伯。走到這一步,他已經(jīng)是執(zhí)迷不悟,借了各種網(wǎng)貸和民間高利貸。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號,王宇飛被撞身亡,朱小雨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那套期房早已經(jīng)被王宇飛抵押了出去。禍不單行,沒等朱小雨從陰影中走出來,三天后,松林縣又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
朱平貴自從妻子離世后,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無論誰勸他戒酒,都會引來他的不滿。不讓他喝酒,就是不讓他活了,這是他的常用回應。最終,維持他生命的酒精,也要了他的命。這天深夜,朱平貴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在沒有路燈的小巷里,他倒在路邊睡著了。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凍成了冰坨子,靠著一面破墻,坐在那里,一只手臂伸向前方,凍得定了型。期待的房子沒有了,本想住進新房以后,接父親來城里住,沒想到一切都來的這么突然。
“那套本屬于你們的房子,就在秦衛(wèi)東出現(xiàn)的五號樓吧?”韓江不禁問道,他隱約感到了事情的緣由。
“是的。買了期房以后,從房子沒動工開始,我每周都回去看看?;孟胫院竽苡袀€自己的家?!?/p>
朱小雨兩眼通紅,望著天花板,“跨年夜那天,我喝了不少酒。那套房子就在五號樓十五樓。我想最后看看那套房子,雖然它已經(jīng)屬于別人了。然后,我去了天臺,又喝了兩瓶酒,看了會兒煙花,那天的煙花很美。我用手機寫好了遺書,設(shè)置成定時發(fā)布,覺得活著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彼f到這里,語氣中竟有一些坦然。
韓江訝然,他沒想到朱小雨去五號樓竟是為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你別這么想不開,畢竟還是會……”韓江苦澀地勸道。
“還是會有人關(guān)心我的,對吧?”她擦擦眼淚,面露苦笑,“昨天晚上那些人,你應該也看到了。我爸去世以后,他們關(guān)心的是,來搶奪這套房子。關(guān)心的是我爸欠他們的錢,我會不會還?!?/p>
這棟老房子,是朱小雨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朱平貴婚后一直住在這里。這里位于縣城南面的邊緣,縣里要在南面的山上鑿一條隧道,這里需要建一條高架橋連接隧道,所以就一直傳言會被征地拆遷。朱平貴死后,兄弟姐妹們炸了鍋,關(guān)注的重點根本不在凍死的朱平貴身上,而是祖上留下的這處不起眼的房子,未來產(chǎn)生的拆遷款該怎么分。
父親去世后,短短三天時間里,朱小雨每天接到不同的親人打來的電話,每人一套說辭,每人都對她提出不同的要求。有的干脆打電話來直接把朱小雨痛罵一頓,讓她不要打老房子的主意。經(jīng)歷了太多的她,實在經(jīng)不起折騰,干脆躲在沈河市不敢回來,這就又落下了個不孝的罪名。在這些親戚面前,朱小雨已經(jīng)成了罪人。
韓江聽了這些事直搖頭,想來這些親人是壓垮朱小雨精神的最后稻草。
“不過我現(xiàn)在想開了,昨天晚上坐在那里,看著他們,就好像在現(xiàn)場看話劇一樣,只當是他們在認真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也和他們表態(tài)了,欠他們的錢,我一分都不會少。這里如果拆遷了,他們自己去商量怎么處理就好,權(quán)當我不存在就行。”朱小雨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輕松。
“好,這些人以后不再見面也好,免得你再難過?!?/p>
“不要擔心我,我不會再產(chǎn)生那種念頭了。說心里話,是你那一槍救了我。如果當時不是你突然出現(xiàn),給了我一槍,我可能已經(jīng)跳下去了?!?/p>
“中了那一槍之后,我考慮了很多。覺得反正人總有一死,誰也逃不過,堅持著活下去,說不定還有一些美好等著自己。真心感謝你,當然,還要感謝你媽媽,每天都去醫(yī)院看望我,我很久沒有感受過那樣的溫暖了。”
韓江面露尷尬的笑容,臉上漲得通紅,直撓頭。
說完這些,朱小雨像是解開了眉頭間的枷鎖,臉上透露著釋然?!鞍堰@些說出來,感覺心里輕松多了,是該有個人傾訴一下。一直不知道該和誰說,剛好你一直懷疑我為什么那晚會在天臺,你就委屈一下當個傾聽者吧?!币贿呎f著,她滑動著手機,打開了QQ空間。
“這是那晚寫的遺書,可以證明我說的話,本來設(shè)定的第二天清晨發(fā)布,我沒有刪除,如果你想看,也可以看一下?!?/p>
韓江認真地點了點頭,接過手機,仔細讀著手機上一行行的字:
我曾經(jīng)拼盡全力活在這個世界上,
曾經(jīng)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給世界增添一絲溫暖。
也曾希望有一天這世界能向我展露微笑。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
我的努力沒有帶來幸運。
我感到很累,以至于累到不想抱怨這個世界,
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這個世界將不再有我存在,
就像我從未存在一樣,
活著的人們,祝愿你們能擁有幸福。
但愿我也能得到你們的祝福,
祝我下輩子能當一只貓,
在貓咖里無憂無慮地玩耍,
當你們走進貓咖,
看到在陽臺上懶洋洋的那一只,
也許就是我……
看到這里,韓江感覺眼前一片朦朧,一滴眼淚不受控地滴在了手機屏幕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這個女生,是脆弱,還是堅強。他只覺得自己深陷于手機上的文字,能夠感受到那天晚上朱小雨心中的那種飽含著善良的絕望。
此時,一輛車牌尾號888的黑色路虎緩緩向小院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