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房間中,趙懷靜的嘆息聲格外明顯,這也引起了孟冉的注意。
“趙老師,您有什么煩心事嗎?”
孟冉從文具盒中拿出直尺給卷子上的圖形作輔助線,一邊問道。
“我在想,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拿你怎么辦?!?/p>
咔噠一聲,細軟的鉛筆芯被折斷,潔白的紙面上被劃出一道扭曲的墨跡。
“……”孟冉的頭又往桌面上埋了埋。
“我今天晚上就回家了?!?/p>
好半天,孟冉才聲音沉悶地拋出這么一句話。
“我不是叫你回家去,”趙懷靜拉了一張椅子在孟冉身旁坐下,“我的意思是我得去找個活兒干,才行了?!?/p>
趙懷靜自從再次回到趙亭午的身體里就開始辭職在家,混吃等死。現(xiàn)在再加上要養(yǎng)一個孟冉,存款消耗的速度有些快了。
孟冉轉(zhuǎn)頭看他,眼神有些不明所以。
趙懷靜看著他說:“既然你爸爸經(jīng)常出差顧不上你,你愿不愿意就在我家住著?”
“住多久都行?!?/p>
趙懷靜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之前孟父的死亡就是在孟冉從他家回去之后。雖然他還不知道孟冉是怎么讓孟父攀過欄桿失足摔落,但是他也明白讓他倆待在一起矛盾早晚會激化的。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孟冉跟他待在一起。自己提前寫封指證孟冉就是兇手的遺書,就算孟冉哪天控制不住殺人的欲望對自己動手了,至少能提前把這人送進去。
左右自己已經(jīng)在他手上死過好幾回了,這樣算來穩(wěn)賺不賠。
“不愿意嗎?”
趙懷靜看見孟冉還是沒有說話,忍不住出聲問道。
孟冉搖了搖頭,忙回答:“愿意的?!?/p>
趙懷靜輕輕笑了笑:“行。反正四中那邊也一直叫我回去,那我就回那邊話,以后就可以一起去學校?!?/p>
看著孟冉對自己點了點頭,趙懷靜這才起身拿起電話撥了出去。
趙亭午這人本身教學水平不錯,同時也是學校師資隊伍里學歷相當拔尖的人。而且他帶的是高三,許多學生家長都不愿意這個時候換人,所以學校里還是希望他趁著這個寒假再考慮考慮
左右他現(xiàn)在和孟冉住在一起,趙懷靜回到原崗位也正好。
于是,兩人便就這么正式搭伙住在一起了。
兩人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趙懷靜一直在觀察著孟冉,但至少在明面上他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
孟冉平常安靜沉穩(wěn),每天作息規(guī)律,學習也認真刻苦,就是最常見不過的高中生模樣。
然后趙懷靜卻也絲毫不敢放松。殺欲是深淵,一旦墜入其中再難還回頭,孟冉心中的殺欲壓抑這么久,可能已經(jīng)到了決堤的邊緣。
趙懷靜自己本身也和犯罪心理學專家打過交道,這幾天他很明顯感覺到孟冉有了一些情緒不穩(wěn)的癥狀。
這是一種戒斷反應(yīng),正如戒煙的人早期總會出現(xiàn)或焦躁或低落的情緒不安,同時也很會伴有失眠或面容呆滯的癥狀。
孟冉的反應(yīng)很小很小,但是趙懷靜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趙懷靜還記得前幾天孟冉在看見小區(qū)內(nèi)那只流浪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熱切。
那樣的眼神仿若毒癮發(fā)作的癮君子看見能慰藉自己的毒品一樣明亮期盼。
趙懷靜沒辦法形容自己在看見這種眼神時那種似乎發(fā)自骨頭縫里的恐懼。作為每天和他朝夕相處的人,他知道一旦孟冉壓抑不住自己首當其沖的就是自己。
回想起7年后,那些陳列在自己面死相慘烈的尸體,趙懷靜想也許他反復(fù)來到這個世界說不定就是可以挽回這一切。
所以趁著孟冉不在家的時候,趙懷靜給自己錄了一段視頻。
在這段視頻里,趙懷靜闡述了自己在生活中是如何發(fā)現(xiàn)了自己學生有心理變態(tài)的傾向,以及自己對于和他相處時的恐懼,在最后趙懷靜還言辭懇切地告訴看到這段視頻的人,如果將來自己發(fā)生了什么意外,那么兇手一定就是自己的學生孟冉。
錄完視頻后,趙懷靜仔細回看了視頻里有無明顯地漏洞。畢竟,雖然他沒法直說自己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所以在清楚孟冉在未來的殘忍。而他如今也確實并未抓到孟冉的把柄。
所以他只能在視頻里捏造出來孟冉是個危險人物的跡象。
看著視頻里面的自己,趙懷靜還真沒想過自己還有這演戲的天賦。
確定好視頻無誤后,趙懷靜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了自己的郵箱里并設(shè)置好定時發(fā)送。
只要他還沒事,在設(shè)置好發(fā)送的時間之前取消發(fā)送并再次設(shè)置下次發(fā)送的日期。
他占據(jù)的是趙亭午的身體,自然沒辦法通過寫遺書的方式指證孟冉是兇手,因為警方肯定是會對筆跡進行鑒定的,否則他也不用大費周章錄這么一段視頻
不得不說,趙亭午這張臉才是指證孟冉最有力的武器。
但凡他出了意外,這段視頻就會給發(fā)送了他們支隊的隊長何桑。
自從他生了想要以趙亭午的身體指證孟冉的心思,他便通過論壇跟他聯(lián)系上了。
他們這個年代,最熱的當屬論壇。此時的何桑還是警校的在校學生,他常年活躍在論壇上懸疑、刑偵的版塊,他便通過論壇加上了他的好友。
趙懷靜距離現(xiàn)在的時間線入警局也是很多年之后了,現(xiàn)在這個世界他并沒有熟識的警局同事。
所以他只能把視頻的接收人設(shè)置為何桑的郵箱。
這個時候雖然何桑還是個在校學生,但他在校成績優(yōu)良,是個可信任之人。之前Una連環(huán)殺人這件案子就是由他負責。
趙懷靜想要之前他們死活破不了這個案子,能在這個世界將Una扼殺在這個階段也算是峰回路轉(zhuǎn)了。
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趙懷靜就這么和孟冉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被孟冉虐殺兩次,趙懷靜對于孟冉的恐懼是骨子里的。
明知孟冉嗜殺,趙懷靜依舊立于危墻之下,是因為他的死亡會是孟冉犯罪的終點。
但是,這不代表他能坦然地面對死亡。
趙懷靜不知道有多少次,在類似于他被孟冉獰笑著割開喉嚨的噩夢驚醒。這樣精神的重壓讓他的神經(jīng)像是一根越繃越緊的弦。
他甚至希望孟冉能夠趕緊下手,給自己一個痛快。
然而,趙懷靜期盼著孟冉克制不住的殺欲卻還是沒有落到他的頭上。
因為,孟父死了……
這天,在趙懷靜照例坐公交車回家。在距離他們小區(qū)大概一站路的地方,趙懷靜看見有不少人群聚集。
人群之外,便停著兩輛警車。黑夜之中,紅藍閃爍的警燈格外刺眼。
寒假學生們還是要補課,不過今天只有半天。而他們老師被聚在一起開了個動員會,所以下午只有孟冉一個人在家。
趙懷靜想起孟冉那素日里冷淡的模樣,心中泛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公交車到站后,趙懷靜拔腿跑向剛才人群聚集的地方。
一陣狂奔之后,趙懷靜劇烈喘息著著在人群幾米開外停了下來。胸中呼出的氣體化作白霧消失在冷冽的空氣中。
透過人群的縫隙,趙懷靜剛好能瞥見躺在警戒線之中的那人。
趙懷靜感覺到自己呼吸沉重,寒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如刀片一般割得他生疼。
地上那人,就是孟冉的父親。
趙懷靜是見過孟父生前的模樣的,他原是一個端正沉穩(wěn)的人,此刻卻是衣衫凌亂地倒在水泥地上。
他躺在雨天之后地面的積水之中,臉上都是泥水的點子。他臉色慘白,唇角卻帶著笑,原本應(yīng)該是穿戴整潔的衣服向上翻起,以一種不太雅觀的樣子露出了大片胸腹。
這樣的死狀趙懷靜再熟悉不過,從這些特征來看,孟父大概率是死于失溫,也就是俗稱的被凍死。
趙懷靜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主握緊成拳。
原本,他也是打算讓孟冉這樣死去的。可到最后,他還是心軟了。卻沒想到他只是給了孟冉再次犯案的機會,甚至還給了他靈感
等趙懷靜回到家中的時候,孟冉正端著一盤菜從廚房中走出來。
這段時間孟冉個子又長高了一些,再加上不再挨餓,瘦削的身上長了些肉看起來個子愈發(fā)挺拔。
看到回來的趙懷靜,孟冉將熱騰騰的菜放在桌上一邊桌上,一邊招呼著趙懷靜。
他輕輕笑了笑:“趙老師正好,快去洗手吃飯吧?!?/p>
趙懷靜立在原地沒動,眼睛里是對孟冉毫不掩飾的厭惡。原本滿眼笑意迎上來的孟冉在觸及他的眼神時一愣,星亮的眼睛逐漸被灰暗的光彩取代。
“趙老師,你怎么了?”
他聲音很小,小心翼翼的模樣,似乎很怕看見趙懷靜眼中對他的厭惡更甚。
然而,天并不遂孟冉的愿。他只看見趙懷靜眼中對他的厭惡幾乎快要溢出來了。他只得移開眼,似乎不看那雙眼睛里對他的厭惡,那厭惡就不存在。
燈光在孟冉挺拔的眉骨下打打出一片陰影,仿佛他整個人有些落寞。趙懷靜看著他這副模樣,嘴角勾起嗤笑。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沖散了兩人間的沉默。
趙懷靜看了看墻上的鐘表,算下時間,警察也該找上門通知家屬了
孟冉再抬頭,眼中又恢復(fù)了神采,仿佛剛才的落寞只是趙懷靜的錯覺。
他沖著趙懷靜笑了笑:“我去開門?!?/p>
他隨手將身上的圍裙脫下便朝著門口走去。
轉(zhuǎn)身看向孟冉,透過他高大的背影果然看見兩個面色沉重的男人站在了門口。
他們一進門向孟冉出示了警官證,簡單地說明來意之后他們緊接著便將孟父已經(jīng)慘死在街頭的事情告知了孟冉。
孟冉在整個過程中表現(xiàn)得“很好”。很多人淺顯地認為在面對至親離世時應(yīng)該要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其實茫然無措才是人面對至親離別之痛最常見的反應(yīng)。
這一點,孟冉在兩個警察面前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幾個月的時間內(nèi),這個片區(qū)里發(fā)生了兩起死亡案件。而死者恰好還都是這個男生的雙親。
在這兩個警察看來,孟冉未免也太過不幸了些,怎么偏偏都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他們本想再多問幾嘴的,但看見孟冉的表情時,警察也沒好意思再多問。只約好了孟冉認尸的時間,再決定后續(xù)的安排。
等孟冉將兩人送走之后,換好家居服的趙懷靜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了。
房間內(nèi)溫暖十足,驅(qū)散了室外纏繞在他身上刺骨的寒意。冷熱交替之下,趙懷靜臉上有些輕微地刺痛。
他倚靠在門框之上,手上拿著一件外套。
孟冉認出那是自己的衣服,有些不解。
還沒等他說什么,趙懷靜便開口了:“走了?”
聲音冷淡得像是鋒利的金屬。
“嗯……”
孟冉輕輕應(yīng)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隨即,兩人之間是一陣良久的沉默。在警察面茫然無措的他,此刻眼中帶著玩味似乎在等著趙懷靜開口。
終于,還是孟冉先打破了沉默,他說:“老師不問我警察上門是發(fā)生了什么?”
“是你父親的事吧?”
趙懷靜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他的這副模樣,孟冉當然也看出了他的變化。
他沒再說話,原先面對著他那副溫良有禮的態(tài)度被卸下。漆黑地眼眸一動不動的看著趙懷靜,嘴角的笑始終不減
趙懷靜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繼續(xù)說:“怎么,需要我安慰你嗎?”
“老師今天有點奇怪?!泵先竭x擇避而不答。
趙懷靜搖頭輕笑,說:“看來是不需要。畢竟,你父親出了什么事情你最清楚了,不是嗎?”
他看著孟冉,眼神里厭惡和嘲諷。孟冉?jīng)]接話,他好奇地打量著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
他現(xiàn)在完全不是那副慢熱鈍感的老師模樣。
對孟冉來說,趙亭午這個人本身對他就是有些冷漠疏離。他明明目睹自己被家暴,可是面對自己渾身是傷,挨餓受凍的時,他能夠心安理得地選擇視而不見。甚至能夠在他面前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可是在這之前雖然看得出他不太愿意和自己接觸,但從未像今天這樣毫無遮掩他對自己的厭惡。
孟冉:“趙老師想說什么?”
趙懷靜翻開手中孟冉的外套,伸手探入衣服的帽兜之中將什么東西拿了出來。
他伸出手攤開在趙懷靜面前,一朵黃色干癟的臘梅花躺在白皙的掌心之中。
他看著孟冉,一字一句:“你爸爸發(fā)生了什么你應(yīng)該親眼看到了吧?”
“既然你還有心思做這么一大桌子菜等我回來,想來應(yīng)該是不需要我再安慰你了?!?/p>
孟冉看著他掌心的那朵臘梅花,眸子動了動。
啊,好像他們這附近確實只有西北角的那個露臺旁邊種著一棵臘梅樹。
那個位置的視野最好,可以正好看見倒在水坑里他的父親。
孟冉笑了笑,伸手拿起了那朵臘梅:“是我太不小心啦。”
帶著滿眼的笑意,白玉般的手指便將那朵花碾碎?;ǘ涞闹轰窳酥父梗科鹆艘魂嚇O淡的臘梅香氣。
他看著趙懷靜,彎了彎眼:“下次再干壞事,不會再讓老師發(fā)現(xiàn)了?!?/p>